追祖寻踪
一
“我的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小时候,爷爷就告诉我,咱们李家,是燕王扫碑的时候,从山西洪洞县迁徙来此地的。 我听人说,山西距离我们文安县一千多华里,如果带着老婆孩子步行,起码要走上二十多天才能到,就问爷爷,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那里不好吗?爷爷说,那里人口稠密,这里人烟稀少,官府强迫人们迁徙,有去河南的,有去山东的,咱们的祖先被迁居到这河北。
燕王扫碑,是广泛流传的一种民间说法。据史书的有关记载,燕王,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四子,深受父亲的宠爱和器重,领重兵镇守大都(北京)。朱元璋死后,因太子朱标早逝,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建文帝。 燕王朱棣发动了对建文帝的战争,这场战争被称为“靖难之役”。在这个过程中,朱棣打着是“为蒙尘的祖宗功德碑扫碑”和旗号,实际上是为夺取皇位而进行的战争。战场主要在河北、河南和山东等地,以燕王攻入南京,建文帝自焚而亡,朱棣登基结束。战争始于1400年,止于1403年,历经三年的血战,人们能跑的跑,被杀的杀,据史书记载“毁去十之八九,民仅存十之一二”,村庄上十室九空,到处是荒无人烟的一片景象。
朱棣当上皇帝之后迁都北京,为恢复生产和发展经济,就开始从未受战争影响的山西向河北等地一批批移民。山西各地官府按照朝廷的任务,强制移民统一押解到洪洞县的大槐树下,进行登记造册,然后押往河北等地。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官府怕移民逃跑,命令官差用一根绳子捆着手绑成一串,想要上厕所,就必须向官差报告,给我解手,我要去方便,久而久之,解手就成了去厕所方便的代名词,一直在民间延续至今。
我曾经想象过先人迁徙时的场景,与父母分别时,肯定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当经过太行山时,肯定是站在高山上,转过头朝西边久久凝视,从心里产生“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的无奈,当他们在燕南赵北之地停下跋涉的脚步,面对陌生的河北人和野茫茫的大地,肯定会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
我所居住的村子,建于哪朝哪代,在县志上没有查阅到,早于明朝,那是肯定的,因为在农村劳动的时候,亲眼见过村民挖出来的一块铜镜,铜镜属于元代早期的物件。从村民的口中得知,村子是先有的张、梁、马,后来的王,也就是说,姓张、姓梁、姓马的最早来此定居。我在农村生活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子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姓氏,姓张和姓王的还属于大户,姓梁的只有两户,姓马的一户也没了,但马家坟还在,梁家坟一共有三座,只是其中两座的坟头快要夷为平地了,说明姓马姓梁的先人却在这里长期生存过。至于马家一户都没了,是在“燕王扫碑”时期消亡和减少的,还是在洪水、瘟疫、灾荒中消失的,无从考证。
我的祖先当初来到此地,村里姓刘、姓崔、姓谢的那些家族,是否也是跟我祖先一起从山西来的,我没有调查过,但那些家族的坟头,那些家族的人口,跟我们李姓的差不多。当时是搭建的窝棚,还是住在废弃甚至快要倒塌的土坯房子里,无从知道,只知道祖先与当地的梁姓人家做了邻居。因为到现在,梁姓人家的房子,还被李姓人家的房子包围着。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全村一共有三千多亩土地,人口达到一千人左右。先人来到之后,是政府拨给的,还是自己开垦的土地,无从知晓,反正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夏锄冬藏,一代代繁衍了子子孙孙。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回故乡为父母和爷爷奶奶上坟扫墓。李家坟地坐落在村西的土地上,被一座月牙儿型的坟山子包围着,坟地最北面是并列的两座坟头,那是我的祖先,说明是亲兄弟两个,父母肯定没从山西过来,因为一般的祖坟,最早的老祖是一个坟头。但一起来此地的兄弟两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是否有过家谱,也没有说起过。祖先的两座坟,就像栽种在土地上的两棵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枝叶越来越茂盛。祖先下面的坟头,是他们的儿子,再下面是他们的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繁衍到我父亲一辈,已有十几代了,由最早的两个坟头,到现在已经堆起一百多个坟头了。
从李家祖先来此定居,从一代代埋的坟头估算,跟明朝大移民的时间基本吻合,看来我的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是千真万确的。
二
我的始祖兄弟迁徙于河北文安县,应该是拉家带口来的,河北人烟稀少,如果是两条光棍,来到此地,两眼一抹黑,没有熟悉的亲戚朋友介绍,找不上媳妇,哪里还有后代还有子孙?我们这里的民俗是左为上,右为下,按照先祖坟头的排列,我的祖先应该是弟弟。
从坟头上来判断,祖先下面是一个坟头,也就是说来这里的第二代是单传,第三、第四、第五代也是一个坟头。人类的繁衍应该是生生不息,那时候又不搞计划生育,肯定每一代人不止生一个儿子,也许是生两个甚至是多个,最后能活下来娶妻生子的是一个。我小时候,田野的沟坡上、乱葬岗子上,经常见到新出生后就死去的婴儿,只用破席子一圈,连埋也不埋,长到十多岁生病和水坑里淹死的也很常见,我的大伯就是活到十岁时死的,我三姑奶奶家的表叔是活到十七岁淹死的,人的寿命长短,跟缺医少药,跟物质条件有着很大关系。
单传的几代人,按照时间推算,他们应该是生活在明朝中后期和清朝的初期。明德五年(1510年)十月至七年(1512)文安所在的京畿地区,庄田不断增加,封建朝臣又继续将大批军马寄养于民家,由于庄田剧增而导致草料场日少,农民无力饲养,军马死亡不少,农民因赔偿费用弄得家破人亡,加以连年灾荒,致使“民困以及,庐舍一空”,社会矛盾日趋加剧。由此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刘六刘七农民起义。“旬日间,一呼百应,众至数千。”文安县那时也就七八万人口,除了老人和孩子,青壮劳力也达不到一万人,数千人中是否有我的祖先,无从考证。起义军英勇杀敌,官军屡败,不敢抵抗,声势大振,一年时间起义军发展到三十万人,挥师南下,这是明朝规模最大的一次起义,席卷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湖广以及南直隶等省。“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官府对这次起义进行了围剿和镇压,刘六刘七相继战死,历时三年的农民起义宣告结束。 跟随刘六刘七起义的乡民,是不是都战死在沙场上?还剩几人能回到故里?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李家那个时期一代人只一座坟头。
崇祯四年(1631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孔有德等人在北直隶的吴桥突然举兵造反,兵戈回指,连陷山东诸县,最终攻克山东重镇登州并包围莱州。吴桥距离我的故乡一百多公里,明朝大批征兵,耗费十八个月才打败了这伙叛军,打败叛军的士兵中,是否有被官府征去的祖先,无从考证。之后,李自成在南方发动了农民起义已经形成燎原之势,1635年,各路起义军会师于河南荥阳,共十三家七十二营。一将成名万古枯,为了抵抗和剿灭起义军,官府肯定会向民间大量征兵。这让我想到了杜甫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着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杜甫的这首诗,是战乱时期最底层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如今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被追认为烈士后还竖起一块碑,在古代,士兵战死沙场,埋在哪里,家属都不知道。李家坟地几代人都是单传,或许跟连年的战争有着直接的关系。
明朝崇祯十三年(1640年),鼠疫开始蔓延至河北顺德府、河间府、大名府,“瘟疫传染,人死八九”,崇祯十四年(1641年)七月,鼠疫从河北传至北京,崇祯十五年,鼠疫蔓延至天津,每日受感染着不下数百人,逐人逐户而过,无人能够幸免。《崇祯实录》里记载:“京师大疫,死亡日以万计”,“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死亡枕籍,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我的村子距离河间府才几十华里,距离天津一百多华里,距离北京三百华里,是不是“人死八九”,没看到有关的记载,感染鼠疫是肯定的,我们李家还有人能生存下来,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看来坟头少跟大流行的鼠疫一定有关。
三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我去长丰镇下乡,机关上的一名司机开车,顺便跟我回了一趟老家。那个时候,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村子很破旧,又相当的偏僻。司机在回来的路上说,你们村子,简直是圣人没走到的地儿。
我小时候跟司机有着相同的看法。村里没有古时候留下的牌楼,没有宽敞豁亮的四合院,没有听说谁家有过家谱,没有一个姓氏有祠堂,坟地里没有高大的松柏树,只有张姓和我们李姓坟地竖着几块石碑……我上二年级时,搞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运动开始后,坟地里的石碑不知了去向。也听有点文化的人说过,县志上根本没有我们村的一点事迹记载,没出过一个秀才,更别说举人、榜眼、探花了,就是出过贞洁烈女,也可能被忽略掉……
我在生产队里当记工员时,看法就变了。上一辈子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一个是大号,小名一般是父母和爷爷起的,属什么的叫什么,马呀,猪呀、狗呀、长的胖的叫胖,什么套住、锁住、乱住……大号都是有文化的人起的,用于上学、上户口、分东西、手章……父亲一辈人,大号都是带“品”字,品玉、品端、品英……爷爷一辈人,都是带“德”字,明德、崇德、润德……这些名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家族一个辈分。实际上,起名字是有很多讲究和忌讳的,如果以祖先名字为名,不但打乱了辈分和排序,而视为对祖先的不敬,起名,除了忌讳祖先,还要忌讳姥姥家长辈的名字。
李家繁衍到我这一代,只有一个名字,还没有等到起大号,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名字也发生了大的变化 ,卫东、卫国、卫红、保东、保泽、学军、学工……随着形势和时代应运而生。甚至是亲兄弟排序叫名字的都很少了,没了一切忌讳,想叫什么叫什么。
听爷爷说过,很早以前,每到过年和清明时节,一个家族的男人们会一起上坟扫墓,会在一起吃吃喝喝,家族中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德高望重的族长说了算。文化大革命,打乱了社会秩序,“亲不亲,阶级分”,亲兄弟两个,土改中一个划分为富农,一个划分为贫农,一个属于剥削阶级,一个属于被剥削阶级,几乎都很少来往了,因为贫农跟富农联系亲密,就是与“阶级敌人”划不清阶级界限。
一个家族互相间很少往来,各自顾各人,为起名字闹意见甚至是大打出手的也出现过。孙子的名字,跟堂叔伯爷爷名字是同一个字,长辈找去,说不能这样叫,乱了辈分,对方的回答很干脆,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不着。 如果先祖在天有灵,看到他们的子孙为名字打架,不知道作何感想。名字排序在家族里的中断,应该始于我这一代人,这也归功于文化大革命的一大功劳吧!
关于李氏家族的脉络传承,我是从二叔找回了家族中的石碑才知道的,二叔比我大十多岁,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看书。原来李家坟地里的四块石碑,红卫兵没有砸毁,而是被拉到了当时大队的院子里,扔在一个角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二叔带着族人,把石碑从土里刨了出来,又立在了李家坟地里,可惜的是我高祖的那块碑没能找到。
坟地里三块石碑的颜色、大小相同,碑文是颜体字,出自同一人之手,是明国十八年夏历神春一起立的。从最北面的一块石碑上,知道了我的天祖叫李良城,原配妻子姓王,继配姓许,立碑人的名字里有我的曾祖李海彦和我的爷爷和二爷的名字。石碑的正文写着“清处士讳良城李公暨元配继王许氏之墓”
对于中国各个朝代的历史,我知道的不多,但也懂一点,清朝有大学士,属于正一品,学士,从二品,侍读学士,从四品,中书,正七品,但清朝的处士,我第一次听说,不知道是什么官职,能不能归为品。
天祖下面是挨着的三座坟头,说明天祖有三个儿子。我的高祖排行老二 ,可惜没了石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另外的两块碑上断定,他的名字最后一个字应该带着一个“林”,因为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叫李茂林,另一个叫李士林。从碑文上看到,李茂林的头衔“清赠登仕郎”,李士林的头衔“清赠文林郎”,“登仕郎”和“文林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官职。
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先人有过什么头衔什么官职,于是开始上网查阅资料。“处士”,仅仅是读书人而已,并没有其他官职,是民间对读书人的统称。还有一种解释是,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后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男子隐居不出仕,讨厌官场的污浊,这是德行很高的人方能做得出的选择。我原来以为上学读书是从爷爷那一代开始的,我爷爷的爷爷竟然是个文化人,这一解释彻底颠覆了我以前的判断。
登仕郎是文散官员,属于正九品,负责掌管卷宗、钱粮事务,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和统治秩序起着重要作用,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主任。 文林郎是正七品文官的散官官阶,是个虚职。“赠”字说明了两位高祖是死后追加的一个头衔,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因为没见到我高祖的石碑,是不是他也有个荣誉,就不得而知了。
从天祖到我这一代人中,我知道的是只有大爷李明德属于读书人, 后来到县城里教过几年书,我参加工作后,有人还向我打听过他,他属于高祖李茂林的孙子。爷爷和父亲那两代,都没人熬上一个村干部,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参加工作,后来调到市委机关的单位,因为不加入组织,直到退休前,才得到一个副科级的虚职。李明德的孙子,属于同一个天祖的兄弟,在乌海市检察院退休,不是正科级,就是副处级别,看来算是李姓家族中最大的官了。
四
“人丁兴旺”、“财源广进”,始于我的天祖和他的三个儿子,就是后代为他们树碑的四个人。我的天祖属于文化人,他们的儿子是否读过书,读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家族中没有他们的墨迹,只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对他们的传说。
我的高祖还未成年就外出扛长活了,是那时候家中地少?还是因为过日子的心气太旺?爷爷没有说明。假如赶上那时候划分阶级成分,我家肯定是贫下中农,因为高祖是出卖劳动力讨生活的。扛活的人家是一户财主,房好地多,是靠漏粉条发家的。高祖忠厚勤快,在财主家该干和不该干的活儿都干。据说高祖赶着牲口在磨坊里磨面,掉在地上的棒子粒儿都一个个地捡起来。财主是隔着窗户看到的,主人家都很喜欢高祖,说他是多年都难以遇到的一个好长工。高祖和另外的长工干得是洗山药、礤山药以及晒粉条的粗活,如何过滤出团粉,如何把团粉漏成粉条,主人都是亲自干,不但不让长工插手,制作的过程都不让看,担心学会了漏粉的手艺。
爷爷说过,古时候学一门手艺,木匠、瓦匠、油匠、铁匠……必须拜师,一般人不收徒弟,恐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师傅假如答应收徒,当徒弟要义务干上两年后才开始教手艺。我的高祖没有当徒弟的打算,可主人竟破天荒地收他为徒,很短的时间内,高祖就完全掌握了漏粉条的手艺。
我小时候见过漏粉条的,爷爷是漏粉条的师傅,他的手艺是从高祖那辈人传下来的。实际上,漏粉条的手艺一点都不复杂,先把山药擦洗干净,然后用礤子礤成丝儿,用水把团粉过滤出来晒干。漏粉的时候,先支起一口大锅,添上水开始在下面烧火,团粉在大盆里和成面糊,准备好一个带几个窟窿眼儿的葫芦瓢。锅里的水烧开以后,一手端着盛着面糊的葫芦瓢,另一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端着瓢的胳膊,出来的粉条相当均匀。煮过的粉条捞出来倒入凉水里,然后再把粉条一把一把放在一根根木棍上,拿到太阳底下一点点地晾干。
高祖学会了手艺,与父亲和两个兄弟开起了漏粉条的作坊。弟兄三个,再加上父亲帮忙,开个作坊是不用雇工的。粉条漏好晒干,必须卖掉后才能赚到钱。谁具体漏粉,谁出去卖,我不清楚,应该是有着具体的分工。我只知道,弟兄三个,都娶上媳妇,有了孩子,直到盖上了三处砖房才分家的。
我的家乡吃的粉条,很少有粮食做的,都是山药团粉做的。用山药做粉条,是十分辛苦的。山药一般是在寒露的节气才从地里刨出来,山堆大垛的,有一大部分还需要放在窖里。第一道工序是洗山药,爷爷说为了怕做出的粉条牙碜,山药需要洗两三遍,只要有一个疤瘌或者疖子,必须用刀子剜掉。洗山药一般是去水坑里洗,天越来越冷,到了冬天还要砸开厚厚的冰,手都冻得裂开了大口子。第二道工序是过滤团粉,需要一挑子一挑子的往家里挑水,大冬天的,水缸上处处结的都是冰,摸哪儿哪儿都是凉的。男人们干,女人们也跟着干,甚至是孩子能干活了也跟着忙和。
爷爷说咱家做出的粉条在附近的村庄很出名的,遇到集市,都是咱家卖完了,别人家才开始卖,平时也走街串巷,去各村里一吆喝,想买粉条的就纷纷围上来。遇到红白喜事,都是提前好些天预定,一般人家一次会买几十斤,个别人家会一次买一二百斤,每到年底,经常是供不应求。
先秦时期的管仲在《管子》一书中提出,“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柱石也”。管仲虽然提出读书人、农民、手工业、商业对国家的发展同等重要,但中国是一个农业人口的大国,发展生产,提高粮食产量是历代君主最为关心的头等大事,农民仅次于士人的地位。农民耕耩锄刨,穿衣吃饭……使用的犁杖老耙、耠子耧、铁锨大镐等工具,又离不开手工业的制作,他们是一个相互依存的整体,只是农民是大多数,搞手工业加工的是少数。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句谚语,我在上个世纪农村劳动时就体会到了这一点。那时候,大喇叭天天喊“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农民在地里辛苦一年,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头一年秋天种下的冬小麦,经过一遍遍浇水施肥,眼看着籽粒饱满的麦子,再有几天就要收割了,可一场冰雹下来,麦子减产一半儿;种出来的秋庄稼经过除草施肥,满洼绿油油的格外喜人,可连下几场大雨,庄稼全涝了,颗粒无收;遇到干旱,连着三四十天不掉一个雨点,庄稼苗全死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正常的年景,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才三毛多钱。全县有屈指可数的十多个富裕大队,一天的工分能达到八毛至一块,并不是学大寨才富裕的,是因为那些大队都是有一两摊好副业。
爷爷说漏粉条辛苦是辛苦,可从秋后折腾到过年,漏一个冬天的粉条,等于地里三年的收入。只要把漏出来的粉条卖掉,就有钱可赚。至于高祖三兄弟,那些年赚了多少银两,爷爷不清楚,是不是用那些银两买了土地,爷爷没提过,只知道李家那三处青砖房子,是那时候盖起来的。
五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 村子里一半的人家住的还是土坯房,那些砖房也大不一样,最好是里生外熟的卧板砖房,“里生”是指里面是土坯,“外熟”是指用坯子经过烧制的青砖,里生外熟的房子住着冬暖夏凉;次之一点的是挂斗的,也就是墙皮外面先平着放一块砖,然后在戳着垒一层砖,比盖卧板砖房要少用三分之一的砖,多用三分之一的土坯;再次之的是房子的北面与东面或西面是用砖挂斗,前面与东面或西面是土坯的。经我高祖们盖起来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卧板砖房。
诗人杜甫生活在成都,住着茅草房,写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高祖生活在燕南赵北之地,在盖砖房之前,住的应该是土坯房,就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些贫困人家的坯房,狭小低矮,阴暗潮湿,每年春天要在墙壁上抹一遍滑秸泥,雨水大的年景,到秋天还要抹一遍,尽量不让露出土坯缝子来。阴雨连绵的六月,每年都有房倒屋塌的,倒塌的都是土坯房子,没有一处砖房。
盖房子第一项任务是垫庒基。我们村子属于文安洼的锅沿上,从历史上记载,隔上三年五载,洪水就会光顾一次,因此,地基要比地平面高出两米左右,村子东面有几十亩大的一个水坑,就是人们多年挖土垫庒基形成的。那个年代,没有推土机,没有翻斗车,只能是一小车一小车地推土,或者是一篮子一篮子地挑土,四间房再加上一个院子,应该用土两千立方米左右。想起来就害怕,一个男人不干其他农活,光推土或挑土垫庒基,也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来完成。文安洼里处于锅底的村子,地基高出地平面三四米,垫地基更困难,因此,那里的街道、胡同更加窄小。
地基垫好了,盖房之前要用碌碡绑上棍子砸夯。我小时候看过砸夯的,是利用晚上的时间,人缘重的,全村的壮劳力都去帮忙,不管饭吃,只给人们大叶烟抽,给枣茶水喝。八个人抬一个石夯,一个人喊着砸夯的号子,“小伙呀颠一颠吆,哎了哼吆;北抬喔吆,哎了哼吆……”砸上一圈,那些小伙子们就满头大汗,就又换上一拨人马接着砸。如果没人缘的,也就是别人有事从不去帮忙的,等到盖房需要砸夯了,就满家叫人,最后也叫不到多少人,砸出的地基也不牢固。高祖那时候盖房砸夯,是不是这个情况,我觉得应该跟六七十年代差不多。
盖房需要砖瓦、木料、檩条、柁……砖是在窑厂上买的,土坯是自己家准备的。农村盖房都选择春天或者秋后,就是担心下雨。盖土坯房都是用坯模子和石杵子打出来的大坯,盖砖房一般是用滑秸泥脱出的大坯,赶上下稍微大的雨,如果脱出来的坯没苫好,就会淋成一滩泥。盖房必须有瓦匠师傅,其他人和泥的和泥,搬砖的搬砖,房框子戳起来后就开始上柁上檩条,那些盖房的人还要吃一顿上梁包子……我在生产队劳动时,那时候帮人盖房,只管饭吃,等于白尽义务,后来村里盖房都承包给了建筑队。处于高祖生活的年代,不可能有建筑队,帮忙盖房的是开工钱还是白尽义务,我也不知道。
高祖亲手盖起的房子,曾经住过五代人,到了我这一代人,将近百年的历史了。我十八岁那年,房子下面的青砖,早已被风雨剥蚀的只剩了半边,屋顶塌过一次,差点把家人砸死,没了办法,只能是扒掉房子重新翻盖。翻盖房子,用的是扒房子的旧砖和檩条,两架柁卖掉了,用卖柁的钱买了窗户门,只搭上了打土坯和帮着盖房人们的吃喝。不得不感谢高祖的深谋远虑,房子原来的榆木檩条还能使用,那两架柁也解了燃眉之急,我真正地体会到“荫及子孙”的深刻含义。
农村有句谚语:“一辈子不盖房,就是自在王。”这句话形象地说明盖一处房子是多么地不容易,倒出了盖房人的劳心费神以及辛苦甘苦。然而,经过我高祖的手,他们弟兄三个,竟然在十多年的时间内,盖上了规模差不多的四处卧板砖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作为草民的高祖们,没有能力安得广厦,能为下面几代子孙住着不怕风吹雨打的砖房,就应该喜笑颜开了。
高祖这一代人,积累的财富令村人刮目相看。不像李家坟里的另一枝,直到社会又发展了将近百年,百分至八十的人家还住着祖传下来的土坯房子。
房子,是一个家族或者是一个家庭财富的象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能力和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尽管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了银钱是催命鬼”,但是,一代代人对物质财富还是苦苦地追求,正因为人们对富足生活的向往,才推动着社会一步步向前发展。可埋在地下的高祖,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亲手盖起的房子,置买的土地,让他们的子孙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高祖的三个孙子,两个曾孙,在土改运动中划成为“富农”,只有他一个孙子的三个儿子划分的是中农。
六
我在生产队劳动时,生产队长分派农活就说,男人们去养老地锄草,妇女同志去梁家坟间苗。队里大概有十几块地,每块地都有一个名字,名字是由古时候延续下来的。比如梁家坟,最早是梁家私有的土地,养老地,是缘于马家人为了养老留下的一块地,罐子地,是老年间那里烧过提水的瓦罐……生产队里的土地,入社之前,都是属于各家各户的私有财产。自从伟大领袖发出“走集体化的道路”以后,土地就不再姓张王李赵,完全属于集体所有,也就是庄稼人说的,全部充了公。
村子东洼有一块地的名字叫八十亩地,我不解其意,就问爷爷,爷爷就把八十地的来历告诉给我。
1900年,由山东发起的义和团运动很快波及到直隶河北,各个村庄自发地成立了义和团组织,我们村子尽管十分偏僻,也没有例外。关于我的曾祖父,那时候属于正当年,是否加入义和团组织,爷爷不清楚,就是加入了义和团,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拳民。我们生产队有两户姓王的,其中的一户户主的大号叫王连百,小名叫深,我从小就喊他深大伯,深大伯的父亲,因他为人的侠肝义胆被推举为大师兄。全村那时候不足八十户人家,参加组织的很快达到了五六十人,其中一位姓崔的人想加入义和团,大师兄和二师兄竟然给与拒绝。
费孝通先生在他的《乡土中国》里说过:“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深大伯的父亲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对崔姓人家知根知底,姓崔的几辈子都是单传,他父亲也不是正派人,住在三间破坯房,他好吃懒做,经常偷鸡摸狗,人们都怀疑他与外村人干过绑票的事,连家族人几乎都不愿意跟他一家来往。让这样的人加入组织,感觉会影响到义和拳的名声。
各地成立的义和团,当时提出的口号是“扶清灭洋”,加入组织的拳民,除了耕种好自家的土地外,每天都要集中起来进行操练。那些行头、大刀长矛,都是由村里富裕人家出钱置买的。几个月的时间内,义和团凝聚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产生了一种威慑的气势。距离我们村子最近的安祖店,有一座洋人建起来的天主教堂,那里的教民很多。我们村义和团,是否去那里攻打过教民,爷爷不知道。但我从《思贤村志》里看到思贤村的义和团,曾联系附近村的义和团,攻打了五次段家务教堂里的教民,团民和教民双方各死伤数十人。最终的结局是,“思贤村向段家务教堂割地四百亩,赔偿京钱上万吊。为了凑齐赔款,除了向各户摊派外,还把思贤行宫拆掉,用拆掉的木材、砖瓦为段家务重修教堂。”思贤行宫建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占地百余亩,由高大的红墙围绕,里面有假山、池塘、松柏,由北到南是连排的五座宫院,靠南部的宫院里面又有三座宫院,北面的两个院内都是宫廷式建筑,红墙绿瓦,重檐飞翘,雄伟壮观。可惜的是毁在那一代人的手中,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一座行宫,让后人难以一睹芳容。
我们村里的义和团,留在后代人印象里的是杀了姓崔的好几口人,只剩下了一个哑巴。
据说不让姓崔的加入义和团,姓崔的怀恨在心,利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点燃了大师兄为过冬和春天积攒下的两个柴禾垛,如果不是村人把火扑灭,有可能会烧毁整个村子的房屋。义和团的几个头领非常气愤,觉得这是往他们眼里插棒槌,连夜召开了头领的扩大会,经过研究,最后把放火的目标集中在姓崔的那人身上,于是,就派了两个手下人,想把姓崔的喊到议事的地点进行询问。大师兄高估了自己的势力,而忽略了姓崔父子俩的心狠手辣。砸开姓崔人家的门,崔家父子俩竟然先动了手,用菜刀砍伤了去喊他们的两个拳民。几个头领看跑回去的两个手下人都受了伤,一下子就急了,二十多拳民在大师兄的带领下,点着火把,拿着大刀长矛,找到了崔家,踹开门后把崔家人杀了,只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哑巴。
各地的义和团运动以失败告终,村里成立不到二年的义和团也散了。崔家哑巴的姥姥家是南大有,距离我们村五里地,哑巴的舅舅一纸诉状把深大伯的父亲告上了衙门,几个衙役把深大伯的父亲抓进了大牢。杀人偿命,何况又不是杀了一个人。人是不是深大伯父亲亲手杀的,哑巴的舅舅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大师兄,责任就应该由他承担。
深大伯的家底并不厚,直到我生活在农村的七十年代,他家还是住着四间破坯房。深大伯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老的老,小的小,为了救出关在牢里的大师兄,我的高祖开始向县衙门里一趟趟地跑,后来县令对我高祖说,只要对方撤诉,我就可以立马放入。高祖又一趟趟地往南大有跑,开始人家不吐口,后来吐口了,要的条件很苛刻。家里拿不出银两,本家族的人都不富裕,我的高祖就把全村最好过的十来户的当家人召集在了一起,说出要想把人救出来,就必须答应哑巴舅舅提出的条件。高祖说我家能拿出十二亩地,其他人看高祖带了头,也纷纷解囊。那时候,我的高祖与另外的两个兄弟早已分家各过了。
十多户富裕人家凑了八十亩地,在村里的东洼,是村子里最肥沃的土地,一年能种一季麦子,一季棒子,西洼和北洼一年只种一季高粱谷子、豆子山药,也就是说,西洼和北洼的二亩地都换不了东洼的一亩地。八十亩地归到了崔家哑巴的名下,可惜的是,从义和团运动结束到土改运动开始前的四十多年时间里,八十亩地像被割肉一样,经哑巴老婆的手割了出去,正因为此,哑巴的后代成了贫农,而那些给深大伯家捐献土地的人家,百分至八十的户成为了富农。
深大伯比我爷爷小几岁,关系一直非常要好。爷爷说,你深大伯是有良心的人。深大伯的父亲肯定跟儿子说过,他的命是村里那些富裕人家捐献了土地救下的,如果那时候给人偿命,也就没了后来的深大伯。深大伯是村里最早的党员之一,土改工作开始后,他是贫民团主席,为了报答村里富裕人家的救命之恩,他曾经为被划分为富农的通风报信,正因为此,他被撤销了贫民团主席的职务,并开除了党籍。
七
李家在爷爷出生后曾经举行过一次轰动四外八村的隆重葬礼。
我的曾祖父李海彦的原配妻子姓李,具体是哪村的娘家我不知道,只知道她生下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嫁到安祖店,二女儿嫁到西郝村,三女儿是邵庄,大女儿家有一个表大伯,跟爷爷同岁,我小时候没少去他家拜年,二女儿有一个表大伯,最后流落到关东,三女儿没有孩子,这三个姑奶奶先后就去世了,活得最大的也没超过四十岁,得什么病去世的,爷爷从来没说过。大女儿结婚前,曾祖父还没生儿子,原配妻子就死了。
农村死了人,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有儿子的都是儿子扛幡儿,没儿子的,一般是继子给扛幡儿,没继子的都是由侄子、叔伯侄子或堂叔伯侄子……按照血缘的远近来扛,谁扛幡儿谁就继承家产。女儿如果招个上门女婿,更名改姓后就成为女婿儿,才能合理地继承家产。那时候,大媳妇没生儿子,可以纳妾,我不知道曾祖父是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还是缺少纳妾的财力,反正原配死时还没儿子。
高祖只有弟兄一个,到了我曾祖这一代,亲叔伯弟兄是三个,另外的亲叔伯兄弟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如果按照传统观念,应该由亲叔伯兄弟家中的一个儿子过继,也就是去世的曾祖母的幡儿由过继的儿子来扛。高祖与曾祖父商量后做出了决定,殡不出了,把曾祖父原配的尸体装入了棺材里,在村子面北自己家的地里,盖了一间能放下三口棺材的土坯房子,高祖父原配的妻子等于丘了起来。
高祖和高祖母几年间先后去世了,曾祖父也用棺材把父母装殓起来,放在了村北那所简易的土坯房子里,里面并列地放上了三口棺材。。
曾祖父娶了我后来的曾祖母。曾祖母出身于小户人家,那时她还是个姑娘,与曾祖父相差多少岁不清楚,我估计差不多有十大几岁或者二十岁,反正曾祖父大女儿生下的儿子跟我爷爷同岁。爷爷生于1907年,我们这一枝的李家,总算有了延续香火的人,对于曾祖父来说,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
中国有句古语,入土为安。爷爷一周岁的时候,曾祖父开始发葬他的父母和原配妻子。街上搭起了两个灵棚,一个棚里摆放着高祖夫妇的两口棺材,另一个棚里摆放着曾祖父原配的棺材,远亲近亲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了。不光有吹吹打打锣鼓和唢呐,还特意从外地请来一个戏班子,连着唱了三天大戏。四外八村的人们都跑过来看热闹。至于亲戚们和忙和人吃的大锅菜,还是八大碗的宴席,没人说过,按照曾祖父的待人接物,肯定饭菜是错不了的。
发葬的时候,戴着孝帽子,穿着一身白的孝子们,簇拥着扛着幡儿的曾祖父,还要一手抱着爷爷一手又扛着幡儿的一个长辈,曾祖父是给父母扛幡儿,爷爷是象征性地给曾祖父的原配妻子扛幡儿 。由众人抬着的三口棺材走在队伍的后面,在一阵阵的鞭炮声中,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西街口,朝着坟地的方向走去。走上百八十米,管事的大操就高喊一声:“孝子们谢啦!”走在前头的孝子们,赶紧转过身,朝着抬棺材的人跪了下去。抬着棺材的人齐声喊道:“请吧——” 孝子们爬起来继续又朝坟地走。
李家坟地里,又堆起两座新坟,一座是高祖和高祖母合葬的坟,另一座是曾祖父原配妻子的坟。
八
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曾祖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去世的,曾祖父没有留下来照片,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对曾祖父的一点了解,来自于我的邻居。
邻居也姓李,隔着一个墙头,但跟我们不是一个家族。他小名叫老肥,大号叫李振同,与爷爷是同龄人,跟我家的门口紧挨着。论相亲辈分,我喊李振同肥哥。肥哥耕耩锄刨,扬场打筛子……地里的农活样样精通,一位正直又淳朴的老农民。我高中毕业开始到生产队干活挣分,队长让我跟肥哥搭伴,当了一冬天的饲养员,一个秋天的场头。
不论是在牲口棚睡觉,还是在场屋里睡觉,每到夜晚,屋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就开始说村上的老事,村里义和团杀人的事他也说过,跟爷爷说的大同小异,我《万各庄》书里的“给你个耧,你不会耩,给你个锄,你不会耪,给你个犁杖,你不会打墒……”也是他告诉我那是说的村里的谁。当时在大队当村干部的几个人,他有些看不惯,就揭那些村干部上辈子的老底,谁的爷爷做过贼,谁的奶奶养过汉,谁的姑姑跟着人跑了,谁家不过日子…… 也说他的经历,说一辈子最后悔的是平分之后买了二亩地,那是他攒了五六年的积蓄,当时可高兴了,谁知道只种了两年,一入社就归了集体,心疼的好些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现在想来,我三部长篇小说里的创作素材,一部分是他提供的,我对他充满着感激。
当说起我曾祖父时,他常常眉开眼笑,那个老人,过了一辈子日子,最喜欢说个俏皮话了。“爹是爹,儿是儿,叔是叔,侄是侄,到了什么时候也变不了。谁的葫芦爬谁家的架。”“撒在地里的高粱种儿,绝对长不出棒子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肥哥嘿嘿一笑,说我也反驳过你太爷,说咱村谁谁家,老大老二都过日子,老三吃喝嫖赌,难道不是他爹的种儿?那个老人告诉我,“哪块高粱地里不出灰胆?哪块棒子地里不出腔杆?”收割高粱的时候,的确见到过一些穗子上没长高粱粒儿, 长得是一动就落下一股像灰尘一样的东西,庄稼人称之为灰胆;收割棒子时,也能见到不长棒子的秸秆,庄稼人称之为腔杆。
大姐找婆家、我找媳妇时,爷爷奶奶总是说,打听一下他们家的老人,看是不是过日子的正派人家,不正派的咱绝对不寻。那时候一点都不理解,说看上对方一个人就行了呗,何必考虑那么多。如今,我也成为了一个老年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不得不承认,曾祖父也好,祖父祖母说的话也好,的确是人生经验之谈。
“千帆过尽皆是客,洗尽铅华谁人知?”人生如此,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也不过如此。时代风云的变幻,连那些坐在龙椅上独断专权的皇帝,也难以预料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激流险滩,会不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受人敬仰?或者是遗臭万年!
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出身于一个被错划的富农家庭,当过农民、教师,文学杂志编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三部,其中的《万各庄》一书,荣获沧州市第三届狮城文艺振兴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