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一阵清凉的风将我吹醒。眼前是一片盈盈的湖水,泛着柔弱如锦的银光。四周逶迤着沉沉的山丘和郁郁森森的草木。夜色中的柴河水库,没有大湖泽的烟波浩渺,没有大江河的涛声轰鸣,象一位天然质朴的村姑。此时消逝了快艇划破胸膛的苦痛,没有了游人喧嚣的侵扰,甚至那些文明的垃圾在夜色中也了无踪影。柴湖白日承受了太多的蹂躏,在这月淡星稀,恬静的安谧中,自由地舒展着筋骨,坦露原来的纯真。临湖的茅屋里,透着光亮。两位友人仍在对饮,似一幅远古诗意图。
肌肤的渍污,心中的郁闷,使我悄悄走下平台,来到湖边,渴望一个痛快的淋漓。然脱至最后一件遮掩时,我犹豫了。怕有人窥视吗?环顾四周,万籁俱寂,连动物都在作梦。细想想,那个窥看的人该是自己了。心灵的羁绊太多了,甚至到了自我灵与肉的掩饰,心与身的欺骗。莎士比亚说过:“人体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古希腊将健美的人体展示于繁闹的街头,那是心灵与肉体最完美的和谐。是人类最纯真的崇尚,我终于拨开萋萋芳草,在水中还原一个自然的我。
我轻轻舞动双臂,水面发出宛如天籁般的声响。灵魂没有丝毫顾忌,肉体没有纤微牵扯,轻松而洒脱,我在水中尽情翻转。鱼儿被惊醒,时不时地与我碰撞一番。今夜我独享月色,独享水面,成一个完全自由的我。
认识柴湖和一个梦连在一起,湖的北面有座万佛山,山上有新近被发现的精美石窟。那时看石佛要游过湖面,我毫不犹豫地扑向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是多么美妙的憧憬呀。当我越荆爬坡、坦胸露膊地站在一尊菩萨石像前时,对佛的不恭使我愧疚不安。佛却毫不介意,仍是充满了慈祥,右手微微示意,仿佛在说,世上万事万物,源于自然,归于自然。人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必羞涩。佛应该喜欢我这种坦诚的裸露与求教。
当我身心憔悴又一次投入柴湖时,深感梦是那么易毁,而打碎梦的正是人们本身,就象此时的我,投入一个银色的梦境,又在搅碎这银色的梦一样。那次当我独自游过一处湖湾时,发现一只孤独的白鹤,单足立于水湄之侧,发出长鸣的头深深埋在翱翔天宇的翅羽之中,它和它的伴侣刚刚迷恋于这一湖秀水,伴侣就被人类枪杀了。人崇尚着美,为什么又要有意无意地残杀美呢?我可以仰卧水面、直视冰清玉洁的月宫,可背后呢,是幽幽的深渊,沉积几十年的淤泥以及暗中滋长的荆棘,随时可划破我健美的身体,甚至那能活百年的龟也随时可吞夺我的生命之根。那尊菩萨仍端坐那里显得那样僵硬与冰冷。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鲜花来。这尊开凿于北魏,精雕细凿倾注了多少匠人的真诚,传递过多少美好与善良的祝福,而今却被人们无情地毁坏了,当意识到这是可怕的愚昧时,又多情地将它修复在一起,终于留下一个个残缺的美,留给后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那位以一曲《天仙配》而享誉海内的黄梅戏演员,年仅38岁被迫害致死。迫害者竟强令医生对尸体进行解剖,而他竟兴致勃勃地前去观看,站在死者的脚头仔细“欣赏”。当一些人追求不到美,竟会以卑鄙的手段去残害美。这种心理的病态与阴暗,真叫人不寒而栗。那尊端坐于法国巴黎街头的《思想者》雕塑,裸露着强壮有力的身体,那双深沉的目光以及拳头触及嘴唇的姿势表现出生命的力度。难怪罗丹要将这尊裸雕立于另一巨大群雕《地狱之门》的门楣上。此刻,我也明白了佛像为什么总是建在河边湖旁,艺人们是要看着茫茫众生在宦海、商海、情海中角逐挣扎。
皎皎月色,碧水柔波,我抚摸着自己健壮而匀称的肌肤。感到世上万物中唯有人体最美丽和谐,最端庄大方。可一位极有才华的作者说:“当我想起心中的白马王子也要入厕时,心中的美便荡然无存。”她企望的是幻觉中的神,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说来也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的人也和凡人一样有着正常的欲望和要求。美与丑、香与臭竟是这样和谐地统一,那么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和宽容呢?世上有一种宗教,在解释圣人缘何为圣人时说:圣人降生时的姿态与凡人不同,是一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不愿看见母亲的羞处;一手掩住生命之根,不愿让自己的丑陋展示人间,所以为圣。这是多么虔诚的虚伪,多么苍白的辩解。人之所以为完美的造物,为何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一切?没有什么比裸露的身体、裸露的心灵更真实的了。为什么要编造出种种理由来愚弄自己呢?人类的历史正是从蛮荒走向文明的历史,是真善美与假丑恶斗争的历史,只有敢于直视自己的一切,才可能走向至臻至善至美。同样那些面对假丑恶而不去斗争,也是对人类本身的一种亵渎。
西方一位美学家说过:“直到把文明在人身上造成的一切变态去掉以后,才能发现真正完美的人体、人性。”当人们在观赏自己的同类时,灵魂中低级的意念出现强化,就会由感观刺激而走向隐晦的猥亵。那位艺术大师罗丹的另一不朽之作《吻》给我们展示了这样的形象:两位赤裸而美好绝伦的男女,极为自然地热吻,如胶似漆,难分难离。洁白的玉石雕刻的躯体,映透出圣洁的灵魂,这是多么完美的统一。
月色与碧水款款交融,空山,空语。我依旧仰浮在湖面上……这个星球,日夜交替,白日人们穿上各自繁乱的衣饰,遮掩各自的心态,奔波劳碌;夜间,则脱去伪装,还自然的肉体以休息。真该感谢这夜色中的柴湖,使我的灵与肉来一次淋漓的冲洗,同而获得极大的满足与休息。我记得一位国际著名影星,历经磨难走向成功,当人们问起她最喜欢什么时,她说:月色下大海里独自裸游。许是这柴湖古老的积淀太深厚了,许是湖面太浅小了,我该走向大海,走向月色辉映、波翻浪涌的大海里去裸游,去实现完美的自我。
四周仍是静静的,岸上灯火处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我该上岸了,那里有酸甜苦辣的酒在等着我。明日的太阳又是新的,我将穿上洁净的服饰,出现在古都的街头,那将是一个更加纯净,更加自信的我。
作者简介:唐燕生,现居洛阳,文史学者。著有《走进洛阳》三卷本及《千年帝都今何在》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