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酸的杏儿
郭文德
我在远眺着那个院子,树没有了,主人也不在了。空落落的。每次回老家这几乎成了我的规定动作了。
小时候,村里有几棵杏树,孩子们记得清清楚楚。春天来了,文人墨客会关注春风杨柳,大人们惦记着耕播,孩子们则简单的多,盼春天就是盼着树上结杏,然后再想办法吃到杏。打发肚子里委屈又一年的馋虫。我们盯上了老布头家里的那棵杏树。他是我们大家族里的一枝,我得叫爷爷。这位爷爷很是不幸,几年前我的那位奶奶走了,堂叔也早就分开过了,院子里就一树一人。他面对的不仅是寂寞。奶奶走后,缝缝补补没人料理了,有一次,队里急着出工,说是要抢在暴雨之前把场园里的粮食收好,忙碌一年的果实是会被冲走的。裤子裂了没法穿,于是他急急的裹上棉条就去了。路上的行人在小跑。燕子早已闻到了空气中雨的气息,在昏暗的低空中随心所欲地表演着飞行技巧。抢到最后,淋湿的棉条紧裹在两腿上,影响了迈步,引来了不少嘻哈。从那一天起,他丢失了真名,改称老布头。
我们扒着石墙,露头瞅着,眼珠子瞪得比树上的杏儿大。那一层一层的绿里,让人感觉总能找到杏。门挂子上没有锁!“他在家里,我先进去把门给他别上,你们再进去,要快!”最吓人的活由我来干,他们当然愿意。我翻墙进院,悄没声地用提前准备的绮拉子(方言:碎布条,小绳子)把门挂子拴牢了,避免屋里面的人一下子撵出来。再放伙伴们进院。青青的杏子,太亲了!在青青的叶子里找到青青的杏子的感觉无异于在草丛里寻到了山鸡蛋。我们围着树够,够到的第一个都塞到了嘴里,咯吱咯吱嚼着,迭不的说话。口袋鼓囊囊的,已影响了正常迈步。“快走!”可是,晚了,前面像是一座塔!老布头站在了大门口。
“都吃掉!一个也别剩。”他的嗓音不凶,出乎我们的意料。
没人敢动。
没想到他不掏布袋没收,竟采取这个我们求之不得的好办法。
“别磨蹭,掏出来都吃喽!”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证明着都没听错,但还是不敢动,怕是他在说反话。大人引治小孩时老是说反话。
“吃啊,谁吃完了放谁走!”老布头绷着的脸稍稍舒开了些。
一个开吃就都吃开了,咯吱咯吱清脆的咬嚼声,像是圈里的牲口。青青的杏肉连同里面没硬的杏核就着口水咽了下去。我们几个用嘴嚼着,用眼睛交流着,共同品尝着不曾有过的别样的乐趣。开始时一下能续进两个去,可是,越吃越难了。直到这时,我们才识破了他的鬼门道。失溜失溜的,牙酸的不敢对了!
“吃了不疼瞎了疼,谁也别剩下!”他还在上着发条。
大牙不敢用了,全部用门牙在切割,像是在咬咸菜,更像老鼠在磨牙。每次切一点点,切成小块再用舌头扁拉一下硬往下吞咽。不住工地吸腮帮子。实在太酸了哦!老布头也在咽着唾液,不时得意地嘿嘿几声。
“我吃没了。”
……
各人争着汇报成绩,都忘记了自己是小偷。
“再掏掏布袋!”“吃够了菜,过喽就不来摘了。”
老布头开始笑了。他笑的像个孩子。我们都知道他那是不怀好意的戏谑的笑。但是,感觉不到丢人,老布头鬼转子太多,将我们的恶行转换成了游戏。只要他眼神里没有那种小孩子看了害怕的凶光就行。
有这次的教训,我们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一回回的跑到西边那个小山头上往他院子里张望,“他在树下抽烟!”我们都看到了。鸡点点的朝着各自的方向刨着踩着。不时会闻到屋后山坡上无数灌木丛散发出来的那份清香。我们摸准了他的规律。“屋门不锁不能去!”另外,偶然间我还发现了他的一个小小的秘密。
馋虫在作祟,我们还是来了。屋门上挂着锁呢!胆子大了。悉数进院子围上了树。可是,跳两跳也够不着杏了,上次周围还有不少呢,看来光顾的不光我们了。“不能上树,上树来了人下不迭。”可是,不上树,手里口袋里就都空着。小胆的已退出去了,我还是上了树。快些摘,青青的杏儿藏在青青的叶子底下,连叶子也薅下来了。布袋装满了。“栏门响!快跑!”我从树上出溜下来,几乎脚没着地就跑,可是,晚了。
“又是你!”老布头从栏(猪圈)里出来。他锁了屋门,去猪圈里解了溲再去队里干活的,这个细节我们漏掉了。
“你净去找小裹脚!你俩肯定有事!你打我我就给你说出来!”一老一小的话差不多同时出口。一个怒目仰视,一个低头凝滞,有点老鼠不怕猫的味道。高大的杏树站在我的背后,像是我在阻止他摘杏。当时的我什么样我不知道,肯定比刘胡兰还勇敢。他瓷住了,仿佛突然间被人摘去了面纱。
“这个孩!”
“嗯,这个孩!”
“这个孩,这是!”
老布头五官并用,说着。嘴唇动的次数明显比说的话多,垂在两腰间的手指头捏搓着。我在虎视,他怯怯的眼神倒弱如羔羊了。我一句话把他的眼睛说大了,头略前倾,侧向一边,拽着脖子,像是躺着睡觉没枕枕头。我没想到。还在观察他中弹后的反应,全然感觉不到一句贸然的无厘头的话对老人家造成的伤害。
“不是不让你吃啊,上次还没吃够啊?”他慢悠悠地申辩着,像是自己错了。
我想说话,舌头在那里动,但没有张口。
“一个月以后你再来啵,我给你装满布袋,呵!”他哄着我,也想使自己发窘的时间不至于太长。
我转身走了。带着布袋里的杏。老布头的家在村子的最边缘,已爬上了山坡。我跑下了那个斜坡又掉头站住,老布头还在那里看着我,膝盖部位凸起了两个布兜。我走到胡同墙角,再不回头就看不见他了,我又回了一次头,果然他还没恢复知觉。
现在回忆那个场景,我才感知世间的语言有多么贫穷。
我们再没有去偷杏。老布头爷爷的眼神里透着的可怜阻止了我。我也怕摘没了。故意说着“将没酸煞我,再也不吃了!”来阻止着伙伴。就像内心里偷偷喜欢一个姑娘,而在人多处却故意说她难看一样。
一天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我不知道几号几号了,只知道过四个星期天一个月也就到了。于是在心里一天一天地数算。其他的事情都忘的一干二净,唯有他答应我的那两口袋红杏。又是周六下午了,那个年代周六下午是要上两节课的,我急急跑过村西公路张望:垅麦青青;又是周六下午了,还是垅麦青青。朦朦胧胧的,我明白了什么是等待。还明白了那种等待对一个儿童生长的重要性。做这些时,心里也在打鼓,他可别说话不算数啊!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为了能等到一个月。想杏时时间过得比蜗牛爬的要慢,伙伙起来把杏忘了时间就像青蛙一样学会了跳跃。我们都知道甜杏比青杏好吃。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却知道它好吃,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怎么得来的。
远远望去,杏儿脸上长出了雀斑,快熟了!又过了几天,开始染上阳光的微笑的喜色,越笑越害羞的那种喜色。时间到了,熟了吧!
这回真红了!我远远地望见了,绿里透红特别的显眼。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树下咕咕着。那只黄鼠狼从他的屋角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我在替小鸡担心。老布头坐着马扎,两腿叉开支着,烟不时被举到嘴里,每次歇活后那是他的享受。屋后的山坡上芳草绵绵,野花缀遍。没有风,花似动。“你说过给我杏的!别赖账。”我巴在院墙外面喊,声音不大,怕其他伙伴听到。
“这个孩!”“进来啵!”他隔着烟雾望过来,用五官笑着。
我头一次不以小偷的身份进了院子。他伸手够了一个并掰开来,一半给了我,那一半他填到了嘴里。
“吃过这户的?”他抚摸着我的头。
我摇着头,表示否定。嘴里咂着我平生吃到的第一口甜杏,没空儿张开。
“都这么红多么好,嗯?还没熟你就揪了它,吃它的命啊不是!”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杏儿也有命。他又让我吃了两个,随后开始给我装杏,布袋里手里都满了。
“回家叫恁娘看看,别叫人家看见了,呵!”那慈祥的表情不像是在被地主逼着交地租。
小时候总有一天的高兴会超过另一天。那天算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老布头可算是我出生八年多来见过的对我最好最不可思议的人了。
“娘,我有两布袋红杏!”
起初母亲没在意,在干她手中的活。我急速转到她面前再让她看。得让母亲看了以后才能吃。“嗨,真是两布袋唻!”她没想到,楞了。
“嗨,这个营生稀罕啊!把哪弄的?”
“不是我偷的,是老布头给的!”
“可是不孬!……”娘依旧愣着,用眼睛在疑问着。
“我把老布头吓住了!”听到这句话娘开始笑了,是切切的带着好奇的更多的是用眼睛笑的那种笑。
“你咋把他吓住啦?”话来得太突兀,娘似乎才有反应。
“我说他净去找小裹脚,他就给我杏了。”
母亲哗的一声笑开了。母亲止不住地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母亲由惊变喜,与老布头的由惊变羞是两个相反的过程。
“过喽可别这样说了,啊!哈哈…”母亲的笑就没有停下来过。
“娘,你一个劲地笑啥?”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
那是母亲留在我记忆里的最灿烂的笑,笑好几次都笑不完的笑。母亲的笑声里携带着我的天真与童趣。孩子气是养孩子的收获之一。做母亲最心满意足的莫过于看见自己的孩子心满意足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儿童时期送给母亲的最珍贵最天然的礼物了。
“恁那个爷爷不容易啊,过喽别再说了,呵!”“以后学着叫他爷爷,呵!”母亲不再笑。
我不能再去了!每位老人都是很忌惮童言的。人世的担子在大人的肩上担着,儿童们看不明白,更感觉不到。可是,从老布头爷爷被我吓住的一刹那的眼神里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每逢路过,都远远地望着那棵杏树,想着里面的故事,想着老布头爷爷的慈祥。更是想着他的很能让人怜悯的名字。有时候一个人的地位与价值往往体现在他的绰号里了。
一片青山,一座小院落。这就是老布头爷爷的家。仁者乐山。老布头爷爷生来就是大山的一部分。屋后的山挡着,太阳来得晚,人家都有阳光了,冒过屋顶的太阳还在驱赶着院子里轻薄的晨曦;房子高高的朝西望着,黄昏来的也晚,太阳落山了,院子里还留有太阳的味道。任何人都不曾怀疑过那个画面的和谐、惬意与完美。夜阑人静了,院子里只剩一树一人,树梢一钩瘦月,树下豆火影影。老布头爷爷在抽烟想奶奶吧。鸡宿了,没有狗叫。清凉的晚风在歌唱。一切都沐浴在寂静的夜的深海里。
老布头爷爷照例出队干活,山里山外忙碌着,淹没在田陌纵横的农家耕地里。春天来了,芊芊凝绿,麦黄了,秋艳了,冬藏了,爷爷辛劳着喜悦着。炸眼的辛苦的颜色总会淹没在正确的柔和的自然里,这种直观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别样的沉淀的行为美。山里人的厚道都隐含在这种天然的即浮浅又深邃的格局里。
落了杏的杏树就像磁铁失去了磁性,孩子们不再在意它的存在了。可是,老布头爷爷似乎与我有了深入骨髓的情感里的牵挂。“爷爷,给你,卷烟用。俺爹净用。”我举给了他一个用过的演草本,那是卷烟必不可少的稀罕物。
“嗨,这个孩知道好歹喽。”又见到了爷爷灿烂的笑容。
太阳天天升起,炊烟天天飘着,日子在过。村里走了一位老人。老布头爷爷前前后后帮人料理。最后棺材抬出来了,爷爷前面领着,舁而走之。
那个卖拨浪鼓的又来卖拨浪鼓了,孩子们在饱着眼福,女人们照例拿长头发来换针和洋火。那个背粪篓的又从眼前过去了。外人感觉不到我们家里的变化。外面也实在没有变化。
我常想,老布头爷爷为何不养只狗呢?是母亲回答了我。他喂过狗儿,还咬过小孩,只好由着孩子们折腾了。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
下雨了。雨点落在屋面上、院子里和杏树上,实在与落进水里的雨不同。那是老布头爷爷家的雨。也下雪。外面飘着雪,人在屋里暖和。杏树替爷爷坚守着鳌立着,被雪埋住的院子里,鸡群点点的写着“个”字。孤烟冒着。不时传来爷爷的轻咳,有时也会听到壶水低鸣的居家度日的轻柔声响。那是老布头爷爷家的雪。
我读初中了。
杏有生命,杏树也有生命的了。
雨下完了。雪还没有等来。屋后是满山的红叶。老布头爷爷走了。在杏树落了叶的时候。
雪下完了。雨还没有等来。屋后的山睡醒了。杏树没有开花。就像老布头爷爷晚上睡着了早晨没有醒来一样。
“恁那个爷爷走了!唉,一辈子啊!”放学后,母亲一句话分成三句说。
而此时也还都在认为杏树只是睡着了呢。
人们说,闻不见老布头爷爷的烟味,杏树是不会醒来的。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人、树相偎,竟然如此默契。是杏树需要老布头爷爷来哄,还是老布头爷爷需要杏树来陪,没人说清楚了。生死之岸来回一遍,竟如此匆匆。一天一天的数,一圈一圈的转,数着数着,转着转着人就活在记忆里了。人活一百岁也会死有余哀的。幸好,有老杏树的陪伴,活着的人不再为老布头爷爷难过了。人就是一棵移动的树,根都在大地里,轮回的最终的结局毫无悬念地要还给大地了。
谁不在说春光好啊!鸟儿不停地叫,草儿只是绿,花儿散着香,树在结着果,孩子们确在一天天长大。太阳照着,大地铺展着,一人一草一树一木又算的了什么呢?任何人的逝去都无损于我们的春天的美满。可是,像那座空落落的院落一样,再怎么和谐、惬意和完美的景色,没有了人又如何成为景致……
我生来热情,幻想丰富,童年时期浓浓的喜悦和淡淡的心酸,现在似乎翻了个个,喜悦再也寻不见了,只剩虚无的心酸的模糊回忆。我的许多的少年伙伴都在这里生生死死。他们的晚年或许也会像老布头爷爷一样吧。我在羡慕他们。也祈求他们幸福了。少不更事的我欠下的很多,最欠缺的是对生我养我的大地深深的一吻了。于是,我拿起笔,回忆那些曾经稚嫩而又倍感亲切的消逝了的岁月。(原载《当代小说》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郭文德,笔名末文,山东莱芜人。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哭泣的枣树》(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多次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青岛文学》《胶东文学》《大众日报》《齐鲁晚报》《济南日报》《深圳晚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曾获首届全国吴伯箫散文奖、山东省作协剧本创作奖。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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