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刘村的编席人
我叫王福善,男,土生土长的鹿池川人。1948年1月生,幼承家学,爱好书法。从教四十余载,中学一级教师。退休惠普含饴弄孙,闲暇述文忆事,著有洛南民间故事集《鹿池川的故事》、《鹿池夜月明》。现在,我专门讲一下家乡的编席匠们的那些事情。
一、美丽的家乡
我的家乡鹿池川位于洛南县景村镇杨圪崂境内,这里有洛南古八景之一的“鹿池夜月”,在县内外很有名气。鹿池川不光景色优美,更有许多勤劳聪慧的父老乡亲,凭手艺生身立命,养家糊口。在他们这“十八般武艺”里,编苇席就是非常重要的一门。特别是王刘村,编席的名气大得很。
王刘村的先民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学会了编席,成了席匠,席匠把手艺一代一代往下传,会编席的人越来越多,就有了很多席匠,村上的人渐渐地就以编席为主要营生,成了远近闻名的席匠村。
编席以芦苇(也叫作芋子)为材料,鹿池川河畔就生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一望无际的夹岸芦苇是鹿池川一道靓丽的风景。芦苇园吸引着无数的小鸟儿来此栖息,小鸟给芦苇园带来了勃勃生机。小鸟中数量最多的是“雨呱呱”,它们在芦苇上垒窝产卵,淘气的孩子们经常进园掏鸟蛋,看园的大人们阻拦着,孩子们就和看园人躲起了猫猫,受到惊吓的小鸟儿“雨呱呱,雨呱呱”地叫个不停。种上了冬小麦就进入了农闲时节,芦苇叶子被严霜杀得所剩无几,开始割芋子了,农民把一捆捆芋子整齐地靠在树上、墙上、麦杆上,让其晾晒风干。鹿池川的芦苇因土肥水沛而长得高、粗、直、皮厚,用它编成的席子方正美观、结实耐用,一页能顶两页用,人们都乐意购买王刘村的芦席,也经常有贩席人把它运到河南、关中地区销售,生意一直很好。在那自然经济为主的年代,芦席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谁家也离不开芦席,炕上、床上要铺席,晒粮食要用芦席,庄稼人谁家还不得有十页八页的。甚至公家房子的顶棚,供销社收药材打包都要用芦席,芦席的销量可好啦!
二、复杂的工序
编席的工序是复杂的,基本上来说,大概可以分为五步。
破篾是第一道工序。就是要把芦苇分解成条状,破篾的工具叫锁子,铁制的,可以一次性把一根芦苇破成三条、四条,甚或五条、六条。破篾时一般是右手持锁,左手将芦苇塞进锁眼里,右手向内拉,左手向外拥,双手协调配合,伴着刷刷刷的声音就把芦苇破成了篾。
第二道工序叫捋篾。就是剥去连接在篾上的苇皮儿,匠人左手拿着篾夹子,右手逮住篾稍儿,篾子通过夹子,苇皮儿就被哗哗地剥下。
第三道工序是拔篾。这主要是给篾分等级,把捋好的篾子从大头(也就是根部)堆齐,从篾稍把同样长的篾一等一等地拔出来,分类绑好,便于碾。
第四道工序碾篾。把拔好的篾压在碌碡下面掀动碌碡滚动,把瓦状的篾碾平展、碾绵和。
基础工作到位,第五步就是编席。根据席的大小,选择长短不同的篾来编织。第六步是收席沿,也叫折席,把毛茬边上的席茬折倒别在规定的席缝里,使席边方整,这样才算编成了一页席。
编席是艰辛的。人常说“席匠不算匠,蹲下猴儿相”,编席时人蹲下来,就成了一个肉疙瘩,只有双手不停地编着,长时间下来腿脚麻木都不会走路了。在破篾和捊篾时,苇篾就像刀子似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割破,鲜血直流,只有时间长了,手上长出了一层老茧时,才不怕蔑皮割破手。碾篾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沉重冷冰的石碌碡有三四百斤重,要把它掀得在篾子上滚动起来,不用大力气是不行的。同时,还要把篾子左右、上下翻倒,才能使篾子受力均匀,碾得软硬合适。冬季是编席的主要时间,数九寒天冻得人瑟瑟发抖,手冻得全皴了,深深的裂子里流着殷红的血,一不小心让篾子刮进裂子里那是钻心的疼,最疼的是席签扎进指甲心,好比给人指上下竹签一样,疼痛难忍。编席是用时间熬出来的,冬天,夜长昼短,编席人得起五更睡半夜,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摸黑碾好篾,晚上摸着黑破好篾,捊好篾,还要点上灯折席(收沿子)。
编席又是快乐的。编席的快乐源自编席人乐观的心态。编席一般都是单个人独自在家里编,寂寞了,就吼两句秦腔。在合作化以前,家里房子紧张的编席人就到庙里去编席,王刘村有三座较大的庙宇,那属于公共场所,其中最大的庙要数王村的菩萨庙,三间庙里可以挤下六七个人同时编席,在那里可以进行编席竞赛。只见那六七个编席人脚下踏着启好的席底儿,犹如菩萨脚下的云朵,编席人手舞着篾儿于经纬之间,那云儿不断地长大,你赶我,我追你,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一会儿一页页席儿就编成了。这样的竞赛有利于提高编席的速度和技艺。更快乐的是,在一起编席海阔天空地闲聊,一段段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个个古老的传说就从这儿传播和继承。还有更快乐的是姬涧有一位叫姬贵的老盲人,以前在戏班里唱过戏,他会唱秦腔、眉户、花鼓戏。只要小伙子要求他唱,他从未拒绝过。老盲人唱着,小伙子们学着,人人都学会了几段唱腔,懂得了几段戏文,了解了几段故事。你别看碾篾是苦活,但技术熟练的编席人是不用费力气用手掀碌碡的,他们是站在碌碡上用双脚蹬得碌碡转动,仿佛就是一名杂技演员在进行蹬碌碡表演,由于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篾碾得更快了。
三、时代的变化
编席人是幸福的,幸福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编席是编席人的百宝箱,想要什么编什么。没有房子的,编出了椽,编出了瓦,编出了檩,编出了一座新房子。儿子为老人编出了棺材,父亲为儿子编出了媳妇,大家玩笑地说,看到儿媳妇没有?回答:看到了,看见儿媳妇的头发辫子从席缝里冒出来了,有了眉目了。他们编出了新衣裳,编出了油盐酱醋,编出了妇女们的针头线脑,编出了过年的肉吊子。有不少人还编出了一个个大学生。总之,他们编出了希望,编出了美好的生活。
长时间以来,王刘村的人,家家都有席匠,不仅男人会编,就连妇女和孩子也会编。除了农业收入外,家家都有副业收入,有粮吃,有钱花,虽不能大富,但日子一直过得比较宽裕,在整个鹿池川,生活一直都是最好的。在集体化时期,生产队也组织过以编席为主要产业的副业队,除了专业编席以外,还有辅助的副业人,他们利用空闲和雨天领些苇子编些席,多挣了工分,还能得到一些补贴,于公于私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有了副业的支撑,在其它生产队劳动日只有一毛钱甚或几分钱的情况下,王刘村的劳动日一直没有低于过五角钱,令别队羡慕不已。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奇缺,不少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王刘村人硬是依靠编席支撑着全家人的口粮。尽管编一页席仅能挣得二斤多玉米,但他们没黑没明地干,全家老少齐上阵,一星期也能挣得四五十斤粮食,保证了全家人不饿肚子。曾有一段时间,队上把各家各户的芋子都收归公有了,但人们还在偷偷地买些苇子编席,维持着生计,编席是王刘村人赖以生存的法宝。
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编席人甩开膀子大干了,芦苇不够用,王刘村买芦苇人的足迹踏遍了县域内的沟沟岔岔,甚至开上拖拉机到河南去买苇子,家庭副业搞得热火朝天,商洛电视台曾作了专题片予以报道,那是编席人的黄金时期。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芦席的需求锐减。睡上了席梦思,再也不用铺席了。粮食晒到楼房顶和硬化了的院子里,没有硬化院子的人买来了防雨布晒粮食,很少用芦席晒粮了。原来机关学校单位要用芦席做顶棚,现在修成楼房了,芦席又失去了一个市场。过去药材打包都用芦席,现在全部用编织袋,芦席算是退出历史舞台了。编席人再也不能靠编席生活了,纷纷改学瓦工了,拿着瓦刀穿梭于城乡之间,修建了一幢幢高楼大厦,挣回来了一沓沓的人民币,日子过得很滋润。
时代变了,芦席没有销路了,席匠没有了,一片片芦苇园被垦为耕地,以后再也听不见“雨呱呱”的叫声了。现在王刘村继续编席的人不到十个,大多是出不了门的老年人。席价也在不断下跌,需一个工作日才能编好的一页席,只能卖40元左右。然而,劳动力市场上一天至少也得80多元,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谁还去编席呢?
看来编席或将永远成为历史了。
【约稿人感受】王福善老师长期执教于家乡,在职时,教书育人尽职尽责;退休后,舞文弄墨尽善尽美。他的系列文章内容真实、感情朴实、语言平实,传承着书香门第的家风。本文首发于崔文先生的文学平台《洛畔之音》,经沟通协商并微调后,再予刊发。文中,作者故乡山水的热爱,对父老乡亲的眷念溢于言表。欢迎大家走进王福善老师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