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独歌
朱军
在大路上走,在野外漫步,在江边行走,常见独自吟唱的人,他们一路独行,一路独走,也一路独歌。
许多年前,水乡的郑老大随着年岁的增大,性格有些改变,他不再独自忧愁,也不再摆摊设点,而只在街头哼唱着一些曲调,比如安徽花鼓,本省眉胡,河南豫剧,还有一些南腔北调的曲子,都从他的嘴里悠悠而出。尤其是到了春节期间,郑老大会一个人扮演艄公,也扮演船姑,在水乡码头扭来扭去,很是搞笑地给大家带来乐子,那时候的老街团转,就是一片欢腾。再以后,他就不在街头唱歌了,而是隔三差五去江边,对着大江,放开喉咙,唱着他喜欢的歌曲。一首《大河向东流》,将“水浒”的忠义和江湖精神传递过来,又裹挟而去;一首《北国之春》,则有着云絮的飘荡,唱出异域的况味;而一首首戏文又令人想起许多的折子戏与连本戏的调子。忽然,邵剑波来了,杨子荣来了,郭建光、李玉和乃至座山雕都来了,他们进入林海,来到水乡,使得阳澄湖上的大闸蟹一起涌动。至于一曲《红灯记》的浩然正气,也在水乡一隅宕开,实在是不错。到这个时候,你一回头,他一回眸,才发现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老街的郑老大,他的脸庞通红,一身肃然,浑身的窝囊顿然减去几分,乃至于有些豪迈了。
过了些年,做过手术的老田出现在江边,税苑的老吴出现在江边,一个拎了音响的男子也出现在江边,他们大多互不认识,可对于音乐,对于歌声的迷恋是一样的,以至于素不相识之中也有了歌声的相通。老田长期在机关行走,当过研究室主任,干过人事局领导,可谓见多识广,但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做了手术,一度时间还比较严重;但由于他痴迷于歌唱,因为他唱歌对肺活量的训练,他的气色越来越好了,身体也在渐渐地恢复,以至于开始健步行走。这不知道是歌声的力量,还是生活方式的改变,顺带改变了他的精气神系统?那么我们的老田同志,就有了新的气象,步入健康的行列。相比之下,那个税苑的老吴也是在职场打拼许多年,当过局长,干过稽查,最后退休;他也许郁闷过,也许孤寂过,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不爽;但是音乐和唱歌让让他变得不一样了,他似乎得到拯救,成了一个独自唱歌的欢乐之人,没有几年,她的身体就得到了恢复,成为一个性格依然喜辣的人。至于那个提了音箱在江南江北痴迷唱歌的男子,恐怕也已经不小了吧?他在傍晚唱歌,有美声唱法,有民歌唱法,还有蒋大为、阎维文那样的唱法,很投入,也不管不顾人和人的打量和盯视,唱的投入,唱的忘我,渐渐地进入了佳境。那时候,江边的芦苇开始摇曳,歌声飞旋,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在聚散之中有了属于自己的旋律,他显然也在一次次沉醉中开始或结束他的歌唱。
听着他们的歌唱,你不禁想起惠特曼的诗歌,那也是在旷野旁若无人之中唱出来的,是唱给普通人和陌生人的歌,他们流淌着,成了诗歌的洪流,洋溢在古往今来的时空。你听着他们的歌声,心思宕开,自己也情不自禁,在行走和漫步中吟哦起来,将刘欢拉过来,将孙悦拉过来,将腾格尔请过来,将一切喜欢的歌手都拉过来,哼几句,唱几段,不在乎音调是否准确,不在乎此举是否正确,甚至也不在乎别人是否会讥笑于你,此刻,你唱着歌,你不再是读书时候的你,你不再是开会时候的你,也不再是公务活动中的你,甚至不是主席台正襟危坐之中的你。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你开心才最重要。此刻,你就是你自己,成为属于自己身心的旋律,给自己加油,让自己变得开心而又快乐,把一个个晨昏填充过去,充实而快乐,快乐而充实,实在是不错啊……
与一路独唱相近的,还有一路独吟。
在你去年迁入的天河·望江郡小区,漫步中一日忽然听到一位老者的满嘴呢喃:“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还有“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老人确乎诚然衰老,步态蹒跚,很是缓慢;可是他嘴里沉吟着的诗句,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吗?亦或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都是,又都未必。说他吟诵的诗句耳熟能详,当然是了;可在她的暮色苍茫之中,在这个老人的夕阳残年之中,如此的吟咏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意味在里面呢?那是在用古人的诗句抵抗衰老?那是凭了先贤优美的诗歌在穿越孤寂和昏暗?还是在用自己的一步一吟在渐次回归抑或回家?就有些令人琢磨了。
无独有偶,还是在那个小区外面的学会巷里。有一天你正在散步,是出去寻觅什么,还是刚刚买了日常的蔬菜?总之是有些无可如何,阴晴不定。这时候,一阵三轮车的踩踏之声由远及近,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就在你即将一掠而过的时候,一阵悠长的诗句扑进你的耳膜:“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怎么了?这竟然是唐诗,韩昌黎的诗歌,在此刻传来?略微一停,诗句又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色烟柳满皇都”。哦,真的就是韩愈老先生的诗句在飘荡。这位吟诵者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骑三轮车的老人。他在运货?他在遛弯?还是送完什么东西刚刚从这里经过?一切都不那么清晰,但诗歌和诗句是真的,真是韩愈从遥远的唐朝来到了你的面前,是冬去春来的绝色烟柳,还有草色遥看中的小雨天街。雨来了,春来了,草绿了,韩愈吟咏着他的诗句来了!其实不需要你去想象,从眼前的这个精瘦老人的吟哦中,你就能够感觉到季节的变奏,还是诗歌的飞旋呢!你正要去捕捉,那个三轮车和那个老人,却倏忽而去,不见踪影了。
如果这些与诗歌的吟诵还属于偶然,那么一位老县委书记的日常功课就不能是无意为之了吧?那个老先生姑且叫张君,许多年前当过一个大县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也曾经是叱咤风云的行政要员,官至副厅级的市人大副主任;后来到龄退休,也算功德圆满。退休了,他更加平和,曾经向你要过几次你写的小说拙作,应该是喜欢吧。而今呢,张君的年龄大了,距离八十虽不远了,他的目标是活到米寿,即八十八岁,那个字写出来就是一个上下都是八的“米”字,中间就是“十”字。在一次鱼庄聚会的时候,张老先生说他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除了偶尔练练毛笔大字,就是吟诵古诗。练毛笔字是他谦虚也是恰当的说法,并非像有的领导同志一律把他们写下来的毛笔字称为书法,用他的话说,那还差得远呢!对他另外的一种个人爱好,他还是很痴迷,那就是背诵古诗。比如最近,他说正在背诵唐诗,他已经把李白杜甫的许多首诗歌都背诵过了,比如李白的《蜀道难》,他的《将进酒》,还有《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等,还有就是杜甫的“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都在背诵着。当然了,张君依然谦虚地说,这些诗句的意思他未必能明白,也弄不懂,背诵只为找点事干,而且有所寄托;说白了,就是减缓衰老。哦,这一句,恐怕说到了要害处。说话间,张君开口,背诵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背诵完毕,略停一会儿,刚刚吃完一点火锅菜,张君又开始了背诵,这个时候,背诵诗歌的时候,他似乎比当年在大会主席台上讲话或者作报告更加专注,没有稿子,全靠记忆,还不敢出错,那恐怕是需要全部身心的投入吧?那次吃完饭,送走张君,看见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朦胧,是不是还在背诵古诗呢?你继而想到,这日子也真是短促而悠长,短促在于他的官员生涯很快就到头了,而悠长呢,许许多多的空余日子,还得靠古诗词来填充,还得靠他背诵古诗词来打发,这就有些不容易了。真的,抵抗衰老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打麻将和昏睡,可是,背诵古诗词,不是更好一些吗?记住一些优美的诗句,一路独吟,即使并不仗剑,那一路的风光也其实挺好!
这样的独自吟咏是不是很个别呢?你不得而知。由此推演,是不是一个人的独饮还有许多呢?在街头巷尾,在一个个凡尘中的独处中,举一杯酒,一个人对着日月,是不是很妙呢?哦,还是我们的李白大哥,他来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当中,是在消磨日子,是在排遣苦难,还是在一个人凭了酒力和想象,登上云端,一路走开呢?对了,刚刚读完的小说集《且饮记》是作家杨小凡写的,他是安徽毫州人,这本书写的都是与酒有关的故事,有窝囊的酒故事,有豪放的酒故事,有青楼巾帼女子勇冠天下的抗日酒故事,还有一些令人悲叹和起敬的酒国故事,他们连缀起来,和那些一路独歌的汉江男子,和身处老境、独自吟诵古诗的张君,粘合起来,有了某种值得咀嚼的魅力,飘散在时空之中,令人瞩目乃至侧目,那也是不赖的吧?
(2023.12.13.写讫于天音阁)
作者简介
朱军,男,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原地税系统文学创作协会主席,汉中市作协副主席。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微信官网首批驻站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18部,长篇小说6部,小说集9部,诗集12部,童话集1部,累计1200万字。温和执毅,笃守文心。坚守人生,自尊放达,在自然与灵识中熏染墨香,在抒写中行走,提升生命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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