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姐甜
作者:尹玉峰(北京)
我12岁那年清明节前夕,沈阳还是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不大功夫,路白了,沟满了,树枝被雪压得“嘎嘎”直响,沈城变成了童话中的白色城堡。这种粘性很强的雪,恰恰是一种报春的信号,不久后,,春风狂吹,掀起了街头人们的衣襟裤角,吹乱了他们的长头短发;最后,次第吹绽了路边的桃花、杨花、丁香花,放眼望去:沈城立刻变成了花的海洋——妈妈大病初愈出院了。
陪护妈妈的日子里虽然很劳累,有时还要面对与克服病房患者死亡的恐惧。但是脱离了被我三哥殴打的险恶环境,日日夜夜伴在妈妈身边,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与温暖。
早晨醒来给妈妈端屎端尿,洗漱后,在医院食堂打完饭,喂妈妈吃完后再吃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去上学,中午跑到医院打饭、吃饭,给妈妈倒温开水服药后又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写作业、陪护妈妈,晚上睡在妈妈病床一侧。妈妈气喘了,立马醒来给妈妈敲敲背;妈妈巨烈咳喘了,急速敲开医护室的门,大喊大叫去救人。
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妈妈削苹果皮。妈妈每天吃一个苹果补给身体,为了让妈妈吃到更多的果肉,我把苹果皮削成纸那样薄,苹果皮成了我当时常常惦念、喜欢咀嚼的零食,一边唱歌,一边细嚼慢品,咀嚼出沁人心脾的甜味来。一个病室四张床,患者各有陪护人,数我最小,生活得最愉快,蹦哒得最欢;唱首歌,跳段舞;翻跟头,打把子;讲故事,猜谜语……成为了大家的开心果。
住院处的田玉荣姐姐注意到了我,常常夸赞我,看到我的衣服脏了,不但帮我洗,还送我新衣裳便于换洗。那年,电影院里纷纷挂出了宽银幕,医院包场看彩色宽银幕电影《卖花姑娘》。让医护人员在电影院里哭成一片,特别感动于电影中主人公花妮孝顺母亲的情怀。
出身的贫寒,让花妮在某个时代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妹妹顺姬被地主婆烫瞎了双眼,哥哥哲勇因烧地主家柴房被关进监狱。瞎眼的顺姬为减轻姐姐的负担偷偷上街卖唱,花妮知道后非常难过,当她千辛万苦用自己卖花得来的钱买来药送到母亲跟前,仍然没有挽救妈妈的生命……
现在看来,世界上的鲜花是永远不会凋谢的!她那旋律的优美,不愧为电影中唱道的“千朵花儿万朵花,千朵万朵金达莱花,我爱妈妈的那片忠心,花儿一样盛开怒放……
看完这部电影,田玉荣姐姐及更多医护人员对我更加呵护了。妈妈常在医生开药的时候,请求道:再加一袋酵母片。妈妈把酵母的酵发声为孝顺的"孝"。我取药时,也把酵母的酵发音为“孝"了。药房的阿姨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笑着报出我的名字,对方回答:改名吧,你叫孝母(酵母)。看我不解,她又补充一句:你田玉荣姐姐告诉我,你就像花妮一样孝顺母亲,好孩子,你就叫孝母吧!
我还是不解:电影中的花妮是大姐姐呀,而我是小男孩儿,叫我“孝母"干啥?百思不解后,才领悟,这是田玉荣姐姐和药房阿姨们对我最高的褒奖。
妈妈虽然出院了,每天早晚还要注射链霉素。邻居家有一位姐姐,是工厂卫生所的护士,爸爸请求她每天上班前、下班后给我妈妈注射。她愉快地答应了。但是时间久了,爸爸妈妈总觉得过意不去,实在是太给人家添加麻烦了。再说我三哥患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一般情况下,谁也不愿意踏进我家的门。
看到爸爸妈妈整日挂在脸上的愁容,我放学后,就偷偷跑进医院,向妈妈住院时最喜欢的一位名叫田玉荣的护士姐姐学习肌肉注射。田玉荣姐姐堪称医院的院花,当时电影院上映朝鲜故事片《一个护士的故事》,大家都说田玉荣姐姐就是电影里的主人公姜连玉的化身,女儿性和隐形的母性相互交织,健康、干净、纯洁。我在追忆中曾写过一首现代诗:
战争一一铁与血的交织,眼泪、爱恨
或生或死;夜幕降临覆黑暗冷漠中的
光亮,生命荒原中抵抗的光辉
困苦摇曳!女护士姜连玉同志
奉命护送四名重伤员回到后方野战医院
陡峭的山路面对穷追不舍的敌军、面对
饥饿,四个大男人病势的恶化
如何完成艰巨的任务?姜连玉
这位年青,漂亮,活泼,可爱的女护士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头带圆筒式军帽
身着军衣、军裙、脚蹬马靴
怀抱鲜花,边走边唱!削瘦
的肩膀,柔弱的身腰,背起重重的伤员
有饭给伤员吃,有水给伤员喝,一直到
自己昏厥过去。战斗的友谊
战火中的青春,在如此厚重
情感里光明璀璨!原来,路的尽端不是尽端
路的尽端敌人死尽,鲜花正在迎接战士凯旋
田玉荣姐姐如同电影中的姜连玉一样,形象健康、整洁、纯粹,适合毛泽东时代所倡导的“为广大工农兵造福,“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整洁土壤。后来电影院上演李秀明主演的《春苗》时,大家都管她叫田春苗——“身背红药箱,阶级情意长”。社会小青年有的没病装病去医院,就是想一睹田玉荣姐姐的芳容。
田玉荣姐姐长着万人迷的V脸型,但不是现在明星们人造的“蛇精脸”。田玉荣姐姐的脸型顺着V型轮廓,自然圆润饱满立体,给人的感觉是满满清纯可爱!尤其在她眼睛下方大约两公分处呈倒三角状的组织(名曰“苹果肌"),微笑或喜乐悲伤表情时因为脸部肌肉的挤压而稍稍隆起,看起来就像圆润有光泽的苹果。虽然略带有一点婴儿肥,但是很是友好地牵动着下颚V型线柔美移动;比起现在的明星们经常打玻尿酸瘦脸针的脸型要生动、好看得无与伦比。
田玉荣姐姐用红皮大罗卜画上几条平行线,教我找到肌肉注射的正确位置,让我把食指、中指构成一个三角形,在其内进行注射……这样,我便很快学会了肌肉注射,并且还向田玉荣姐姐学会了无痛注射法,就是在注射位置挤捏按揉。我问妈妈痛不痛?妈妈笑着说:不痛,不痛,都快赶上你田玉荣姐姐了!
妈妈的病日渐好转,可是,我三哥的病不见好转,甚至每况愈下。爸爸四处找医生开药方,一次,爸爸买来了几包药,打开一看,是红色的,可能是含有朱砂的成份。我三哥坚决拒绝服用,爸爸妈妈劝了他一个晚上,也是徒劳。第二天早上,我三哥忽然提出要求:给我买20块糖块,我就吃药!爸爸立刻给我两毛钱,吩咐我去买糖块。我征求爸爸意见道:我给妈妈打完针再去吧!爸爸妈妈都坚持:赶紧给你三哥买糖块吧,晚了,他又变卦不吃药,咋整?
于是我就骑车去小铺买糖块,当时每人只卖10糖,无论我如何央求买20糖,也得不到许可。无奈,就走出小铺,寻思着骑车在马路上溜几圈再返回小铺买10块塘块。可是,就在马路上骑车溜圈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路面新撒的砂砬太滑,我顺势跌倒在自行车上,只觉得左侧鼻翼受到猛烈的碰撞,向下乜斜一望,左侧鼻翼弯勾处被光秃秃的车把钢管打裂了,只连着一点肉,就要掉下来了。
路人纷纷向我拥来,一片唏嘘地围成一圈。我忽然心生恐惧,怯懦哀求道:哪位好心的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送我去医院吧!哪料,他们纷纷表示:哎呀,该吃早饭了!哎呀,快上班了!我说:你们都闪开,给我让出一条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想找人送我去医院。离小铺不远处,就是消防队,我一手扶着左鼻翼,一手推着自行车向那里走去……
我对着站岗的消防队员说:解放军叔叔,我的鼻子要掉了,快帮助送我去医院吧!消防队员走出岗亭,说声:别怕,小朋友!一转身,向楼道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报告中队长,有紧急情况,有个小孩……他的话还未说完,中队长就迎面跑了出来,把我抱到自行车梁上,吩咐我捂住鼻子坐好了。他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医院驶去。
消防队距离医院大约400公尺,由于中队长蹬车太猛烈,还剩100公尺到医院时,车链子就被蹬断了,这100公尺全靠滑行,速度仍然很快。到了医院,正赶上教我肌肉注射的田玉荣姐姐下夜班。她在门诊大厅高悬着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赫然醒目的横幅标语下,急匆匆地迎向我,直接把我送到处置室。然后喊来外科大夫,紧急处置。外科大夫说:得缝针,但是不能打麻药,打了麻药,愈合不好,就毁容了;如果毁容了,长大了,就不好找对象了。能挺住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田玉荣姐姐立刻攥着我的手,似近哀求地说:告诉姐姐,你能挺住!
我分明看到田玉荣姐姐的两腮已经挂满了泪水,她的双眸透着泪水闪烁着无限悯人的光芒,给予我无限的温暖、勇气和力量。我说:天不怕、地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常挨我三哥刀斧棍棒的暴打,打皮实了,不怕疼!可是,鼻翼缝针,真是剜心地疼啊,尤其是我能用眼睛向下乜斜看到缝针,非常残酷。一共缝了三针,每缝一针,我都黙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种黙念,还是顺着嘴角发出了声音。田玉荣姐姐攥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姐姐跟你一起念——下定决心……田玉荣姐姐的玉貌和美德,影响我一生,我永远不会对天下女性戏谑、玩弄、欺诈、说脏话,永远保持庄重与敬意的内心。
处置完鼻子,又拿了些药,整个过程都是免费的。当消防队的中队长送我回家的时候,我三哥正在闹人,声称给他买什么也是白买,坚决不吃药,他喊道:你们妄想让我吃毒药,害死我!可是,看到我因为给他买糖块摔裂了鼻翼,一时又明白过来了,说:小弟呀,三哥对不起你,那糖块你都吃了吧,三哥一块也不吃,三哥吃药!爸爸妈妈一直非常心疼地瞅着我,我一望墙上的钟,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就急忙给妈妈打针。妈妈流着眼泪说:老儿子,今天妈妈不打针了,今天你也别上学了,就躺着,别乱动了。
但是,我直拗坚持,给妈妈针也打了,学也上了。自上学以来,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包括我自己头疼脑热,摔跤磕碰,从未请假旷课、迟到早退过;我在学校,是一名最积极上进的学生,德、智、体、音、美、劳动,处处优秀。班主任老师、各学年组老师和校长都夸赞我在全校名声最好、威信最高。
可是我一年级上学期,还是一个非常怯懦、不起眼的孩子。只是因为第一次举手回答课题,站立起来后,紧张到全身发抖,头脑空空如也,受到了嘲笑。从此,最打怵上课举手发言了,变得沉默寡言,不说,不笑,不唱歌,不与同学戏闹。爸爸妈妈看到我的变化,问明了原因,天天鼓励劝说我要克服一切怯懦,从爱说话做起,一个小男孩,一定要闯愣,才会有出息。慢慢地,我也接受了这些道理,逐渐使自己变得活泼积极起来,一年级的下半学期被提名选上排长(现在的班长),二年级被选为连长(现在的学年长)三年级被选为营长,当时也称谓全校红小兵团正团长,统领“半军事化”全校各年级2000余名学生。革命小将上讲台,到处讲用(讲演),手舞足蹈,煞是风光。
可是,就在我鼻翼摔裂不久,因重感冒所引发的一场大病,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时,生命指标临界死亡状态,瞳孔已散大。等到我挣开眼晴时,田玉荣姐姐的手指正在掐按我的上唇上方正中的凹痕,祈祷似地低语着“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当她看到我醒过来了,兴奋地喊道: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个嘎小子,心眼儿实诚又机灵鬼透的,命大福大造化大!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