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上的村庄（散文）

     作者    晏晴 【罗田】

 从前，你还小，一觉醒来，看到太阳从窗户照进壁墙，光斑里好看的竹影婆娑，一闪一闪的，时辰已到八九点，农家正吃早饭，或已经扒完红薯稀饭，粘糊糊的饭碗已浸在饭后热锅的淘米水里。你赶紧起床来，猫一般轻手轻脚如厕，躲过水塘边女人们的眼，匆匆洗完脸，从冒着热气的钵内盛起粘稠的大米粥，就着吊锅上快焦糊的菜，很快吃完两大碗。仍然意犹未尽，可是想到太阳都老高了，火塘里还煨着红薯或印花粑，过几个小时还要吃午饭，你只得恋恋放下碗。

       这样的日子是你在家的生活常态，没有人催，没有人喊，一任天光亮着，晃着。阳光晃到火塘边，你惦记着那阳光的光带，端着碗想去院子里吃，打开门，一群鸡从四围潜伏里猛地围过来。你挥手喝退鸡们，直接去了那朝阳下，一边吃一边仰头看风筛竹林，阳光闪烁片片金色，清新的空气里，又一股淡淡花香袭来，那是院子里的菊花依然抱香枝头呢。那时候招待你的是年老的奶奶，母亲早不知道哪个地角边忙去了。而这么多年，父亲在你小时候起就不要求你做什么农活，只说读书吧，读书才能走出大山！

      那山是大山，真个的高大无比，曲折难攀。记事起，你总是凌晨四点被人在睡梦里喊醒，万般不情愿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摸黑去村岗上赶五点的中巴车。只有这趟车可以顺溜地，不歇气地把你一路带到县城，完成村里人谋划了一年半年的大事儿。赶车的过程也是一个冲破黑暗，迎接黎明的过程。常常你走到高高的村岗路面才清晰起来，东方才现鱼肚白，朝霞正一点点撕破沉重的黑幕，银白的鳞片似在大海上跳跃。再转过头看西方，你倏地发现你走在天之脊，远远的高山隔河呼应，竟然只与你齐肩，有的山头甚至比你还矮，你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豪气来——原来我们的山也是这么高大，一点不输于平日游过的天堂寨薄刀峰啊！大山连绵逶迤，仿佛是八方来朝，四海齐颂。你正想立住脚，细细辨认对面的山头，喊出它们的名字来，忽见山谷里白龙翻腾，排山倒海，那汹涌着的、翻滚着的，像成吨的海浪，成堆的白云，把一条山冲压得密密实实，这不就是大海的壮观吗？如果这是山海奇观，那我们就是住在浪峰之巅，多么豪气的事儿！可是这么豪气的事儿，我们从来不说，也不炫耀，这又是怎样的风骨和谦让呢！大有五岳风光尽眼底，笔下烟云常作态。是否用胸有大丘壑，不与时世争媚俗更形象。实际上，山是盘盘曲曲的，一峰绕过一峰，迎头直上白云间。从前你坐在人家的顺风摩托车上，听司机隔一分钟两分钟就扪一次车铃，你顿时警觉这路弯弯扭扭，突出的岩石和大树那么多，难怪要不停地按喇叭。可是，这么高的山，这么长的路，我们的祖先住了多少年啊！冬夜你在炉火边听大人们挖古，讲我们罗邑大部分是从江西瓦屑坝迁来的，说什么大明洪武六年六月初六，那个六六大顺的好日子。说什么三世祖德瑞公官至大明盐运使司经历，就是现在的副省级哦！老爷爷讲到这里，金声玉振，分外洪亮，目光炯炯地扫视一遍炉火边每个人。被扫个人的都啊地张大嘴巴，心口似吞下一团金灿灿的月亮，整个人都灼热起来。

       今天你在上山的路途里，看着那梯田一弯一弯地盘曲而上，把一面向阳坡都裁成顺流而下带水纹样的斑马花布，那样子的确有些好看呢。赶着春日不忙的周末，你一边走，一边远远望见那田畈边的人儿小小的，高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如一只鹭鸶钉在画布的一面，你顿感天地之浩渺，春之葳蕤，都是小小的肉身不敌的。可我们的祖先，德义双馨的德瑞公，怎样带领族人，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凿井开田，终成今日之古树参天，屋舍俨然，良田千亩呢！如今你也在三世祖墓前听人绘声绘色地介绍，村里的晏氏先祖就是从德瑞公而来的，当年的德瑞公“清正廉明，疏财仗义，德传梓里，名重一方。于国精忠，于族至善，于人至信。高风亮节，堪励后世。”当年的三世祖长嫂杨淑人，“和丸画荻，矢志冰霜，焚香习静，至后辈儿孙兴旺发达。”你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当下懊悔来得匆忙，没有带烟花爆竹，一阵徨急，你摸着口袋里的香烟，急中生智地取出三根烟来，像模像样地在墓前点燃，然后脱帽，顶礼跪拜。今生做不了大的，做个孝顺的儿孙、有出息的儿孙，还是可以的！你心中这样安慰自己，祈拜着。

 像许许多多罗田的高山一样，山并没有什么名，但因为何姓的占了山头，就像古戏文里中了头彩，鼓声敲得响，人多嗓门儿大，那山也就叫做何家山了，暂且理解为何家的山吧，村子也唤作了何家山村。自然生出许许多多的故事来。什么抗美援朝何家两人雄赳赳跨过了鸭绿江，什么十几人带头支援新疆兵团建设，能说出的名字一大串一大串的。老爷爷扳着指头一个个地数，激动得冬夜炉火边的几颗脑袋又分外亢奋，眼睛的光随着炉火一跳一跳的，像小火苗。这些火花四溅之处，时常有安静不作声的小人儿，在冬夜温暖的被窝里，把那个长途漫漫，风雪飘扬，几千人几万人同战工地的热火朝天的镜头，拼成电影里的影像，一遍遍地回想。后来的文字，在书本上光斑一样跳跃，就想起这些先人的足迹，竟凭空生出一股豪气，又有了不服输，继续埋首书本的勇气。

晏晴，女，湖北黄冈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黄冈市诗歌创作委员会副秘书长。作品见于《诗刊》《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诗选刊》《延河》《辽河》《中国诗人》《知音》《十月》特刊《散文诗》《山东诗人》《北京诗人》《特区文学》《草堂》《鹿鸣》《吾园》《海外文摘》《牡丹》《新诗选》等。诗歌入围第五届《诗探索》春泥奖，获第四届屈原杯诗歌大赛优秀奖等。诗歌入选多种选刊。出版有诗文集《春风认识我》《小喜》《低处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