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纪行

文 / 高洪波

文章来源：《海燕》2023年第12期

建川博物馆见闻

2007年12月2日

今天是我56岁生日，万万没想到是在成都安仁镇的建川博物馆过的，一整天都处于恍惚之中。此行专为建中国作家协会生活基地而来，同行者有石钟山、徐贵祥、脚印、王山诸人，下午2点从北京起飞，抵达成都机场是4点半，驱车前往安仁，傍晚6点到达，见到了樊建川，还有川中文人老友傅恒、阿来、麦家。

吃饭时，樊建川赠我一礼物，展开一看，是1951年12月2日的《人民日报》，这是我出生那一天的报纸。细看资料方知，12月2日出生的还有前苏联元帅朱可夫，同时宣统皇帝登基也在12月2日，大事多多。

安仁镇的老公馆极多，新中国成立后为十八军的驻藏部队后勤所驻。樊建川是个奇人，1993年他为收藏而弃职下海；10年后到安仁镇发展，他曾以70万元购得四川金牛宾馆的旧家具，这些旧家具均为硬木打造，据说至今已升值上千万元。他说要发扬公馆文化，14座老公馆将逐渐成为旅游热点。读他所著的《抗俘》一书，大开眼界，他由收藏文物而进入抗战历史研究，颇为奇特，于是得一小诗：“仁者安仁智者思，勘破真情即吾师。洗净狂名消尽想，男儿沥血写史诗。”他说这批资产终将要捐给国家，非常难得。

补记：

12月3日参观樊建川的博物馆，为生活基地挂牌。樊建川找来一张上世纪60年代的结婚证，亦庄亦谐，签了“婚约”，此举比较突然，可谓史无前例，只好以笑迎之。樊建川的抗日战争俘虏馆让人感动，因为他找到了成本华的影像，一个傲笑面对敌寇的中国女英雄，据说这张照片拍摄后4个小时她便牺牲了，她的眼神足以流传千古。在那里还看到了中国壮士雕塑群，202个铁像，每一个耗资10万元。我居然见到了老战友张又侠的父亲张宗逊将军的像，我准备抽空告诉他一声。又参观了樊建川的库房，库房中有各种老兵器、旧唱片、成架的旧报纸、老镜框、老照片，像把一个巨大的废品仓库直接搬了过来。这种大批量垄断式的收藏，确实少见。

刘氏公馆属大邑县委宣传部管辖，匆匆又见《收租院》。记得1966年深秋，我在故宫看过，当时我是北京的一名中学生，《收租院》仍是那一时期的雕塑精品，据说造型是川剧团的演员们。对刘公馆印象颇深的是一套硬木家具，椅子上缀有若干红绿宝石，乃太平天国的天王所坐，是川军将领鲍超掳夺回四川的，由此可知洪秀全为什么迅速败亡了。

昨晨6点出发，8点由成都飞西昌，50分钟到达后才知西昌阳光灿烂宛如昆明，它仅比昆明低200米。参观博物馆知道了彝族源自氐羌族，有3个阶层。彝族的习俗里家支高于一切，法律有趣，偷鸡者重罚，偷狗者无事，因为鸡弱狗强也。

汶川地震采访录

2008年5月19日

今天是全国默哀日，我们一行赴川采访的作家默哀在万米高空的422航班上。上午9点半举行出征仪式，何建明、李鸣生和我都作了发言，我用一首小诗表达出征心情：“屡赴国难岂顾身，乐做慷慨悲歌人。遥向西川抬泪眼，壮行曲中出京门。”

下午1点起飞，同行者有吕汝伦、商泽军、马娜、高伟、王汉清、李春雷、刘颋等十人。在飞机上，《文艺报》记者刘颋组稿，我信手写道：“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举国伤黎民，高天飞泪雨。”

到成都时3点半，径直住到福德酒店12层，墙上有裂缝，但扛住了八级地震。见到了在云南时认识的文友金平和四川出版社领导张京，吃饭时方知宣传部委托他们接待我们，没有见到副部长朱丹枫，宣传部王骏飞处长极度疲惫状，和我们进行方案设定，先确定到成都附近辐射状集体采访，继而再各自为战。谭楷、李林樱等川籍作家谈地震时发生的故事，第二炮兵作家徐剑也自汶川徒步4个小时归队，他随二炮采访，称随便找一人便可说出无数感人事迹，他叮嘱我们要注意防疫、防病，还要防余震。正谈话间，饭店通知紧急疏散，称有六至七级余震，大家纷纷取出铺盖摊在大堂住定。李鸣生察看地形，认为此地万一发生地震，撤离比较困难。适才在天府广场见数万青年呐喊“中国万岁”，有白花堆积如山，颇为感人。初到成都，地震下马威来也。此时是5月20日凌晨1点。

惊魂夜终于过去，睡了不足4小时即匆匆起床，照常进行预定程序，请四川作家介绍地震情况，由谭楷、李林樱和后加入的戴善奎同志介绍，戴善奎在报社，面上情况掌握广泛，所谈均具有新闻价值。

上午10点出发，青羊区的救助点，先见一北京年轻志愿者在为孩子们牵绳子，又见上海来的心理医生为7个孩子进行辅导，方式是让他们用蜡笔绘画，孩子们多用黑色、蓝色为基调，他们画的心脏也是深蓝的，“说明充满恐惧。”王队长对我们说。又到高中班的帐篷里，见到孩子们正上语文课，老师讲的居然全是诗，她读自己的高中语文专题“我以我手写我心”，署名钟亮。钟亮老师讲得热泪盈眶。高中的孩子们开始写作，一个叫郭森的高一男孩写的是《叔叔是你给我希望》，文章写道是解放军叔叔让他从尘土中得到了新生，郭森是都江堰四中高一一班的学生。黄亚洲把我介绍给孩子们，并让我讲课，在这个帐篷里，面对地震灾难的孩子们，我讲了诗与人类命运的关系，也很激动，因为首次地震采访居然与诗歌不期而遇，事后我得到了钟亮老师和郭森同学留给我的珍贵的诗稿，准备捐献给现代文学馆。下午在都江堰灾民采访点，见到老朋友女作家方敏，她先期到达，见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趴趴”，在我们进入帐篷时，“趴趴”还是疑似孤儿，因为她的爸爸妈妈没有消息。幼儿园的施园长对这群孩子非常有感情，当我们离开帐篷时，施园长开心地告诉我们，“趴趴”的爸爸妈妈有消息了，她不再是疑似孤儿。我们每个人都抱了一下“趴趴”，我抱“趴趴”的时候像抱起了灾难中的人民。

废墟仍在，山川变形，聚源中学显然是豆腐渣工程，正在放哀乐，佛号声声。一对夫妻在绝望地寻找他们15岁的孩子，边走边说：“我的女儿好乖啊，她哪里去了？”这一幕终生难忘！

灾后一年印象记

2009年5月5日

这次由作协李冰书记亲自带队，与一批曾参加过作协组织抗震救灾采访团的老兵们来到四川，有我们团的何建明、李鸣生、黄亚洲、刘颋，有陈建功团的王松，蒋巍团的王蓬，陈崎嵘团的孙德全、玄武、全勇先和徐坤以及独立采访的孙晶岩，剩下的是关仁山与乔叶。

昨天下午2点自北京起飞，落地入住十分熟悉的峨眉山国际大酒店。晚上黄新初部长宴请，表达了省委的谢意，李冰书记即兴讲话，用文学的形式为灾区鼓劲儿提气，四川作家阿来、朱丹枫、吕汝伦、梁平等陪同。一年前来时，心情压抑沉重，一年后略感轻松，一年前诗人们携诗心，报告文学作家携毅力，如今已硕果累累：黄亚洲、商泽军有诗集，何建明、李鸣生、孙晶岩有报告文学专著，李春雷有报告文学名篇。应该说作家们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一没缺席，二没沉默，采访的作家们不少受到刺激创伤，他们的笔记录了这一切，我也是受伤者之一。我们此次重返灾区是来疗伤的，我希望看到家园重建后的笑脸，看到春苗已复苏的心灵成长，但愿一周走访如愿以偿。

上午8点30分举行出发仪式，李冰书记指示：“低调采访，高水平创作，靠作品而非靠活动说话；简单接待，为地方减负；不收任何土特产礼品，只留一盒清茶。”他提出，重新感动，重新洗礼，为四川人民鼓劲儿，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留给历史。李冰书记没有讲稿，像战前的动员很给力，不愧是大庆走出来的人，徐坤和何建明的讲话亦感人。

上午雨中参观都江堰部分废墟及二王庙、离堆，一切都在重建中，生机已然恢复。中午在“郡守府”午餐，陪同的王聪部长介绍诸多情况，又见施园长，她告诉我们，现在幼儿园已经有500多个孩子了。我们和她一起合影，李冰书记给我们拍摄。饭后让大家留言，我顺手写下：“天下水，水天下，智者之乐。前李冰，后李冰，唯念民生。”同名的李冰走四川意义尤大。

午饭后到幸福家园安置点，见党旗高耸入云大为感动，这是聚集人心人气的象征，6000多人在5月20日前即入住，为当时的五星级住宅。参观上海援建的6万平方米中心医院及居民楼，于去年9月动工，投资20个亿，明年“5·12”准备入住，把三年变为一年半，上海人厉害！

途中与李冰聊工作，他今日返京，白天去看建川博物馆，想与中国国际写作中心合作。近距离观察我们这位新书记，干练、聪明、人情味足，从他喜欢数独和桥牌可以看出内心的缜密严谨、逻辑性强。晚上，黄新初部长招待我们吃火锅，才知九寨沟是在他手上发展建立起来的，当过七年的阿坝州州委书记，大刀阔斧改造九寨沟，使这里的藏民大为受益。

成都文化之旅

2013年12月21日

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次离京了，率队出席“中国作家看成都笔会”，由成都的诗人梁平召集，以诗人为主，我最后建议补上报告文学作家、老战友李迪。到成都后，见到叶延滨，他从三亚飞来，团里还有诗人娜夜，当年随我走长征路，她现在定居重庆，丈夫为新华社重庆分社社长，还见到了高兴和几位其他的诗歌刊物主编。

下午6点到宾馆，住在博物馆的浣花黉台宾馆，古汉式建筑，双开门、木家具异类相间，但极讲究。晚饭与市文联的领导叶浪等三位同坐，叶浪是诗人，由林业干部转行到宣传口，很有创意和朝气的一个小我一旬的“兔子”，我戏称他来文联“养老”，被这个激情洋溢的东道主罚酒一杯。

归房后见到画家杨学宁一家，他的妈妈、四川著名女作家刘俊民是我文讲所的同学，他的两个妹妹我也很熟悉，现在都在国外定居，杨学宁是油画家，专画芙蓉市花成名。又见老战友刘学伦，专画金沙文化闻名。我建议请叶浪书记重视这两位成都的画家，叶书记有诸多文化构想，因为他把省里的作家、诗人梁平请到成都当市作协主席，同时担当《青年作家》的主编，又引进女作家七堇年为执行主编，每年拨款由40万元升至233万元（梁平测定的），叶书记都一口答应，一个想干事的文联党组书记的眼光魄力均好。

后与学伦、李迪聊至深夜11点后，有些困顿。此次成都之行约三日，实际访成都两日。杨学宁正办自己的画展，抽空一观。成都生活安逸，以慢为主，好像又下雨了。

上午驱车15公里处参观天府新区，一切正在建设中，登上一处制高点，上面有若干展板。一位处长描述未来5年成都的发展规划，不同项目有不同的投资额度，从几十亿到上百亿不等，此为成都市的延伸，衔接城里各路段，有一个兴隆湖建成后水深4米，250亩水面将成为一道新的风景。

在金沙遗址博物馆，再次看到古玉，再次震惊于玉珠、玉环的精美，玉戈、玉斧的锋利，凸廓瑗变身为高领璧，精美中给人一种远古的深思。从三星堆到金沙，数百年跨越却只是瞬间，大象的牙齿显示出蜀中先民祭祀的庄严，对比现今的发展速度，古今大不同。

中午在车上听叶浪书记讲，马识途元月四日99岁生日，按传统习俗，就是百岁诞辰，他努力从湖北恩施拿回《清江壮歌》的版权，这个版权曾经纠结了9年，9年纠纷一日了，约定和他同去看马老，一祝寿二报喜。下午4点到马识途老人家中，他的女儿迎宾，马老走出，送上他自制的贺卡，又赠一本书法集，是欧阳中石题的书名，马老喜欢《泰山经石峪》体的隶书，功力深厚。他称自己的哥哥103岁，弟弟90多岁，有可能三兄弟皆过百岁，了不起的长寿基因。

告别马老，驱车前往都江堰，见到宣传部部长王聪和此地儿童文学作家马及时。《都江堰文学》是我题写的刊名，所以对都江堰有浓厚的感情。

登巴大吉的情怀

2017年5月25日

又到成都，又入住喜来登大酒店，又是文化企业经典汇接待。

昨天上午先在中少总社出席“双报百城”插图展北京站的启动仪式。《婴儿画报》《幼儿画报》百幅插画要巡展中国百城，金波先生讲到文图互动互应的关系，认为好故事可以遮蔽坏图画，好图画能淹没坏文字，精彩的观点。

飞机本应下午1点半起飞，却晚点4个小时。办手续时见到老友朱向前，他赴大庆，巧得很，但因在川航转机，我们未能再继续碰面，相约宜春，这是向前退休后在自己的故乡购置的有特色的一处宅院。

飞机上看公安作家张策的3部中篇，一共5部都已读完，文化题目，人生况味，苦辣酸甜涩。题材从青花瓷到宣德炉，从黄花梨到玉玲珑再到紫砂壶，偶涉公安，是悲悯人生的多味小说。公安系统的名作家张策是被职业遮蔽的一个优秀小说家，他写三线工厂的题材非常少见，写夫妻情、父子情、男女情、姐妹情均直刺人心，令人回味。

经典汇的员工康舒婷接机，她刚到经典汇一个月，接上我直奔全国政协委员登巴大吉的喜马拉雅博物馆，见到了登巴大吉和另一个香港委员、茶文化专家白水清。白水清刚从甘孜归来，行程8小时，我们在政协会上曾经相遇，但这次是小概率相遇。这个茶文化专家让我们品一泡1911年的辛亥老茶，笑称这一泡价值不菲，我乐道：“那这一杯值上千块了。”登巴大吉的博物馆有阿育王佛舍利的水晶金塔，有巨大无比的唐卡，比一个篮球场还大，有象牙玲珑塔，有无数精美佛的造像，这些收藏令人惊诧不已。1995年登巴大吉为布达拉宫捐的佛像布置了一个展室，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康巴汉子，人非常实在，5年间我们一起在政协开会，他从不发言，只是默默地微笑着，关注着每一个人发言的神态，聆听着每一个人的讲话。这个博物馆不让照相，也不让记者访问，但是他一直希望我来参观，此行终于了却心愿。登巴大吉，藏族的康巴汉子，一个难得的少数民族企业家，也是可写一部大书的奇人。

上午与康舒婷去了一个新景点白鹭湾，在三圣乡的一处湿地公园，我有许多的发现，它的设计非常独特，有竹竿墙，堆起来的石头做成的宣传栏，还有遍地的美人蕉、紫色的再力花、孔雀花和高大的蓝花楹、海棠，进入这个公园不收票，路边一条乌梢蛇过路，被一个骑车的女子吓得又钻回了地沟。马路旁各有一米宽的步行路，是用旧砖和火车旧枕木砌成的，旧枕木还有铁路的浓郁味道，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木方，是非常独特的废物利用的一条步行道，充分体现了川人的营造、智慧和艺术。

中午吃饭时谈到汶川地震，主持人徐萍说自己是青川人，地震时刚上初中，班里死了40多人，只剩20多人，说完哽咽离席，让我大感意外，人在大自然面前确实渺小。

下午3点，我开始我的讲座，观众很整齐，互动也好。我讲到了儿童文学作家的“三心二意”，即童心、诗心、爱心和感恩意识、敬畏意识，然后签了一些书，和不少小朋友开心地合影。老战友刘学伦也来了，他的两个小学同班同学性格活泼，见到我们非常高兴，说：“学伦是我们当时的大队长，好学生！”

难忘的成都之旅！

END

作者简介

高洪波，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七、八、九届副主席及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和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诗刊》主编等职。代表作有散文集《悄悄话》、诗歌《我想》、《高洪波文集》（八卷本）及《高洪波文存》（九卷本）等，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等，图画书“快乐小猪波波飞系列”累计销量超百万册，版权输出到法国、韩国、越南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