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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葱-台风-冰山
——杨生博乡愁-亲情诗索解
南生桥
近读杨生博先生新作11首诗数过。这些诗并非一时一地一气呵成，篇幅大小，句子长短，内容指向，情感强弱，亦不尽一致，各个画面亦如蒙太奇般镜头闪回，意识流般飘忽不定。在反复吟咏、仔细寻绎之下，其隐显明灭的草蛇灰线上，终于叠现出有内在联系的情感线索，呈显出乡→村→亲→父母的渐进内旋走向。肇始于思乡，结穴于母爱，这就是同体连生的乡愁-亲情。
啊，乡愁的终极和内核原来是亲情。
下面循此线索依次言之。
4节16行的短章《故乡》可视为序曲。由末节“钥匙/在怀里还银光闪闪/门上的锁/已锈得发黄”可知，诗人已长时间未回家了，于是剥茧抽丝般地引出“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思、乡愁之端绪。多出1节10行的《故土》末节“啊故土/你就是我的灵魂/加点水/有摔不烂的筋骨/加点火/有顶天立地的刚强”——故土原是灵魂，岂可须臾离开？
9节72行的《黄土迷情》前6节似乎是一个矛盾-悖论：父母要“（我）走出黄土地”，到“我真的走了出去……回家的次数少了”，父母又“责问我是不是忘记了黄土”。这种“黄土迷情”经过父母的解说，“我终于明白/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扬着生命的帆/地扎着生命的根/人这一辈子/要头穿过云层脚踏进大地/踩着像父母一样纯朴的黄土”。“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高渺万里的皇天和厚实千丈的后土原来是同气连枝、浑为一体的呀！黄土迷情原是一种心理纠结，复杂绞缠。
以上数作腾绕着故乡的气息，而彰显故乡文化基因、风土人情的长达14节112行的《故乡的传奇》展现的则是故乡的形体。这些传奇既有志公泉等9种列祖列宗的先创，又有烙面等7项今人时贤的新造，“我的故乡铺满传奇/山山岭岭都有醉心的梦幻/件件物物都包藏着神秘的启示/故事里的人都承载着未来的夙愿”。在这些传奇的神奇魔力下，怎能不鬼使神差地走上《回家的路》！此首虽系只有5节20行的短章，却是情感的转折点——由乡愁到亲情的转折：“那回家的路啊/是我给父亲去叩头的路/那回家的路啊/是母亲眼巴巴等我归来的路”！乡愁啊乡愁，你原来就在儿给父亲的叩头里，在母亲盼儿归的眼神里！
“还家未久又离家”，绵思不断的是《家乡的牵念》。8节83行的首节是离家光荣和乡愁开始的纠结，2节是父母“怕我回到村子/感到陌生”的担心，3节是回家后父母“领我去走巷串户/把我带回来的好烟好茶/全部散给乡亲”。但其后的“父母是帮我修着一条退路”却带来了疑问：回家省亲乃天之经地之义，何必要修什么“退路”？这个疑问在4、5节似乎有了着落：“父亲得了急病/乡亲们举着火把/山路上小心翼翼/用担架/抬了三十多里/医生说再晚一会/肯定就丟了性命”；“母亲下葬那天/乡亲们挥泪送行/每个人/都为她悲痛致哀/每个人/都想为她坟头多垒一锨黄土/大家说母亲宽厚待人/教育子女有功”。原来这就是“退路”！6节是这种刻骨铭心的乡愁-亲情的迁移和泛化：“从此后/看到哪里的江河/就想起家乡小河边的微风/望见什么地方的炊烟/就想起妈妈手擀面的味道/瞧见哪里的窑洞/就想起父亲窑门前扛麻袋的身影”。7节似乎是对“退路”的再度坐实：“从此后/每到年关/我都要站在家乡村口/……我的灵魂/不会在这里露宿街头”。全诗结穴的第8节引吭高歌对“家乡的牵念”：“我要回到家乡去/我知道/走出去的梦有多长/回来的路就有多远/我明白梦里的牵挂/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但我还是要回到家乡去/把自己的灵魂点燃/装进大红的灯笼/挂在家乡古老的牌楼”。
此首与往作大异，情感更加炽烈，情怀更加赤诚，末节将其推于顶峰。乡愁-亲情既血肉化又灵魂化，字里行间泪光闪灼，透人心底；蹦出呐喊，回响天际。发自内心的个别性，自然具有触发共鸣的普遍性。
所以两言“似乎”，因为读到最后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两个看似随意的悬念，实际上倒成了绝佳的伏笔-悬疑。
“我要回到家乡去”，信誓旦旦，说易行难；《故乡就在我心里》却千真万确，铁板钉钉。全诗53行10节的前5节，“我在故乡/寻找儿时的小路/……寻找读书的窑洞/……寻找快乐的小河/……寻找那片枣林/……寻找那口大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上下四方，苦苦寻找，“找到的只有昔日的故事/找到的只有昔日的乡音/还有/我那年迈母亲/更加疲惫的双手”，“我来到父亲墓前/诉说我的乡愁/世上最高的山/莫过于父亲的坟头/世上最温暖的地方/莫过于家乡的热土”。
浓得化不开的乡愁，终于凝结为血肉相连的亲情。
至此，前7首的重心乡愁，便沉重转身为后4首的亲情。
《姨妈》是作者在姨妈三周年时写的8节64行的祭诗。首节“三年了/你还是那一张笑脸/人间的酸苦你都尝过/为什么还笑得这样灿烂”。老人家“酸苦”，是因为她刚出生就成了孤儿，被“我”的外婆抱养；她“笑得这样灿烂”，是因为“差点成了你的养子”的“我”“上了大学”，“和你有说不尽的依恋”；带她和母亲游览西安的“照片一直压在你桌子玻璃下方/看一次笑一次心花放绽”。“在你走的那天上午/我第一次失声痛哭自己的可怜/……我想作你的一块墓碑/竖在你的坟前/我想为你鸣一百只花炮/让一切魔鬼见你闪远”！
之所以“我差点成了你的养子”，“为的是荒谬年月/我能挣脱精神的锁链”，当年“在你的身边/我度过了几个冬天”。老人家在“我”困厄之时雪中送炭，施以援手，知恩图报的作者常怀感恩。于是悬疑3不速而至：是什么“精神的锁链”，让父母“要把长子送人”？
这个悬疑在《父亲》里愈加深重而明朗。这首9节98行的长诗一开篇就是呼告：“我以为/我的心也被埋进黄土/随你一起走进天堂/岂不知空荡的心房/记忆来了一次疯长”。以下2-7节便是这“疯长”的“记忆”：过年不许放炮，代以屈辱甩鞭——悬疑4；深忧政审魔障，愣剥玉米转移——悬疑5；十年泪水成酒，哭送儿上大学——悬疑6；嘱儿多帮乡邻，捐嫌曾整人者——悬疑7；谋生工具殉葬，泉府还要盖房；临终殷殷牵挂，怕儿过度悲伤。6个场景，6幅画面，终于叠加为呼天抢地：“送你那天早晨/我肝胆欲裂/放声狂嚎/我哭你对儿百般养育/咋不给儿报答的时光/我哭你对儿满怀希望/咋不陪儿去等那个梦想/我哭你这么多亲戚乡邻送你/你也不睁开双眼望望”!
尼采曰：“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转自王国维《人间词话》）此作即以血泪凝成。作者曰：“这首诗，我写哭了！一个月不敢去看。”其感情强度已逾李贽所言之“蓄积积久，势不能遏……流涕恸哭，不能自止”，正合《老残游记》所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写作是宣泄，是倾诉，是号哭。此作在清明时发于微信，反应之好出乎意外。
以上7个悬疑，最终在“大结局”的《母亲》里终获释解，收束绾结。而如其序曲的是《离娘》。此作5节64行的前3节由外孙女第一次离娘哭得凄天惨地，“我被她哭得六神无主/自己的泪水也溢满眼眶”，感同身受了“母子连心”的切肤之痛。第4节笔锋一转，“于是/我想自己的老娘/……我猛地感到老娘恓惶”，怨斥、忏悔自己“没有了时间没有了心思/去体会去理解/白发苍苍的老娘”。于是，连系三代人的血脉亲情一气贯注，喷薄而出为9节253行的《母亲》。这首既压轴、又压卷的长诗，其主体2-8节展示的是7个场景，7幅画面。
其一：一次流泪。母亲的第一次流泪，是“因为儿/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六岁了/这是第一次过年回家/……因为儿的家庭过去太富/正在遭腥雨血风/因为您的娘家一直很穷/逢上了啥都光荣”。自幼寄养在外首次回家，正与艾青所说的“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相同；不同的是：艾青寄养在本村，哺养于乳母，作者寄养在外村，避祸于舅家，而取祸的缘由是“家庭过去太富”！《离娘》之痛根原在此处，7个悬疑之解初露端倪。
其二：一次决定。这一“注定了儿的一生”的重大决定是当“老师劝您放弃儿的学业/跟父亲早点学习手艺”时，“您……视死如归的无奈挣扎/……挣扎中不愿死去的选择”让儿子继续上学。与送子离家一样，这是刚毅决断。
其三：一次忧郁。这次忧郁是“既吃惊/又惊恐/再就是牙关紧咬/仰头看着星星”，原来家里被造反派挖出了“两万多银元……七根金条”。此时“我看到您/似乎更有了一份坚定/……也为儿的心里/注入了一颗/只有您/才拥有的定海之星”。这是沉稳坚韧。
其四：一次孤独。“在最痛苦的年月/我四爸结婚/迎亲都要偷偷摸摸/父亲刚穿一件新衣/街道上都要立正/让造反派把大字报贴上”。为使儿子免于将来像这样的“生不如死”，“您毅然自己决定/将我这个长子/家族中的长孙/硬让我的姨妈领走”——7个悬疑至此全然冰释：原来上述一切皆源于一个原罪——地主成分。
其五：一个秘密。这个“让你每天心里都甜甜蜜蜜/……也让儿对自己/有了一份期待”的秘密，原来是一个卦人对“我”“锦绣前程”的预言。流浪卦人之言，竟然慰藉了一位心灵屡创的母亲，激励了一个屡遭屈辱的少年。
其六：一次质问。这次质问，“是我外婆下葬的时候/您悲痛欲绝/跪在坟前/一声又一声地质问苍天”：
“您一问苍天
母亲将自己嫁到富人家里
为什么日子比穷人还难
您二问苍天
几千年读书人最受尊敬
为什么到了今天
却一天也不得安宁
您三问苍天
别人家孩子为什么都有童年
我的孩子
却只能离家才有出路
您四问苍天
别人家结婚欢天喜地
我们为什么
想哭都不许流泪
您五问苍天
过年是普天同庆
为什么我的家
都不能有一个炮声
您六问苍天
为什么百般阻挠
自己用唢呐的哀婉
送一场慈母”
呼天抢地，泣血椎心。太史公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问一声电闪雷滚，哭一声谷应山鸣！
其七：一次谈话。“国家发文件/要折价赔退咱那/两万多个银元/还有七根金条/要村子里一家一户平摊/您问儿/咱要还是不要/儿那天犹豫了一会/被您臭骂一顿/还接受扫帚把的惩罚/您说”了4个理由。不过这4个理由倒颇有探究的余地。
末节曰：“我以为/呻吟过后的痛苦/应该是一种轻松/岂不知/轻松过后的回忆/却更加沉重”。然旧疑虽解，新疑又生：仅仅是“沉重”吗？
两万多银元和七根金条，无论何时都是一笔数量可观的巨款！对此竟能一挥了之，这该需要多大的度量！噫於戏，“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读此诗不知中国农村竟有如此博大襟怀的女中圣贤！须知即使“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也赞同以直（等值）报怨而不认可以德报怨呀。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非人折磨、强索财物的匪盗行径而能无匪盗之名，盖因“奉旨造反”，大旗猎猎，是合法的。非法之行却有合法之名，这就是悖谬、荒诞。于是，念兹在兹的故土上既有当年勒索财宝的“匪盗寇仇”，又有救父送母的父老乡亲。对此何以辨之？何以处之？这样一个“生存还是毁灭”的两难，怎能不“更加沉重”，又怎一个“沉重”了得！
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晚年创作回忆录《剥洋葱》，讲述了他从12岁到32岁的经历。他痛苦、艰难、浸满泪水地一层一层剥去记忆的外皮，越剥越要面对刺鼻流泪的棘手主题，越剥越在袒露自己的心灵。这11首诗有以似之。
非同寻常的母亲，送子离家，是冰冷反向的深挚母爱；送儿上学，有穿透迷雾的如炬目光；但她厚道宽恕，仅仅是胸纳船舰的大度能容，抑或高瞻远瞩的预留余地？深沉思之，并不尽然。
读到最后，竟发现其中心真如洋葱一般，并没有一个预期的内核；倒与台风相似，那巨大气旋的中心，原是虚空而平静；而最后却犹如面对一座冰山，那庞大深隐的水下部分还真要多费思索，苦加测度。“不惜歌者苦，但伤知者稀。”作品的空白点已留下丰富解读的回旋余地；文字背后的真，总会依稀隐显于其间的。
文学作品或为反映世界的镜，或为表现心灵的灯。此作各首篇幅有大有小，各节行数有多有少（最多43行，最短4行），句式有长有短，率皆取决于情感抒发的需要。强烈的情感气场，冲破了诗的一般秩序，如山洪之不可羁隄。并未借助象征、隐喻，而兼具直叙其事的镜之纪实与直抒胸臆的灯之抒情。长歌当哭，真情喷涌，尽显关中汉子本色。心语倾诉，犹如戏剧的大段内心独白或大段酣畅的抒情唱腔。这种《大堰河，我的媬母》的风格，使那些苍白贫血、无病呻吟的吟风弄月情何以堪，地何以容？
南生桥，1944年生，陕西兴平人，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有《二十五史梦文化解读》（出版社精装重印一次）和论评《雕虫写龙集》行世。部分论文由域外学者译介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