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陈军:黄源与鲁迅、巴金的交往
陈军
1995年3月25日,巴金在上海带病主持了中国作协主席团会议。他的轮椅缓缓推进门时,会场上掠过一阵轻叹。巴金是医院“特批”出来的,当他吃力地嚅动嘴唇宣布开会时,不远处,有一位老人掩面饮泣起来。
他便是小巴金一岁的黄源,中国作协唯一能到会的顾问。他也是听说巴金要亲自主持会议,经医院“特批”,以90岁高龄从杭州赶来的。我能理解他的这种感情,不久前,他曾在病房对我说过:“当年给鲁迅先生抬棺材的,就剩......我和巴金了......”
记不清认识他有多久了,谁都知道他和鲁迅、茅盾的关系,也知道他是当过领导的老文艺家。印象中文艺界的活动,他是有请必到,老人的心,好像揣着一种强烈的释放意识,一种对逝去的大时代的大怀念。每次讲话前,总是激动地挥着手,有时先呷一口茶,开场白常常是一句海盐官腔很浓的话:“我们那个时候啊……”
然后,眼里闪出波光,动情地讲起鲁迅、茅盾、新四军......还有许多老一代认为该讲的话。但那时,我与他只能是一种会场上下的仰视关系,中间相隔着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旅程和人生经历。他似乎总有点不放心我们,总想关照些什么。是的,他们这一辈人对信仰和人生是真诚的,真诚得可以献出生命。他们经历过大场面,追随过大主角。然而,在比我更为年轻的朋友眼里,他们是用一种面对祖父的距离感,看待那些告诫和唠叨的。他和他那个曾经辉煌的年代,也只能是一种传说或者过往的风景。他听说家乡海盐这个小地方,出了个全国有名的余华,曾写信约余华来家中谈话。见了面,又像当年鲁迅对待青年那样一番鼓励。虽然他不一定就喜欢余华作品,但他的心是炽热的。
他问余华住在海盐什么地方?余华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问医院在哪里?余华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呢?
两代人那天就用这种方式进行着对话。黄源说了一些地名余华也不知道。直到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不说别的,就说一个海盐,对于黄源和余华,居然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
黄源旧居。陈伟康拍摄。
真正走近他是作协的工作关系,两件事,如闪亮的印记,烙得心口隐隐作痛。
一个落叶萧萧的初冬,我们接黄老参加省文学系列高级职称的评审会。他是主任,又已年迈,我们劝他不必太费心。他不允,不但细心地看材料,还日夜不停翻读每人的新著。评审表决前,大家各执已见,对个别作家分歧很大,我有些着急,老人平静的脸也露出一丝焦虑。他略微激动地举起手,拿出了他那种年纪和身份才配的气派,果断鲜明地讲了当年鲁迅是如何看待青年作家,包括缺点;讲了自己抓文艺时评价人的基本方法。简短且空前节制,一反平时的讲话风格。见他挥起捏笔的手,话锋一转,语音充满慈爱的口吻:
“你们都还有机会,我是最后一次来当这个主任了。我这次来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唯一的希望是划好该画的每一个圈。这个圆圈说好画还真不好画呢,但我要争取画成人生又一个漂亮的句号!”
话毕,举座肃然。他的笔,在众人的凝视中沙沙地落在纸上。几天的劳累使老人的手有些颤抖,他画得很慢,却是第一个交卷。我们的心,也在释然中泛出了敬意。
还记得1994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五天的全省青创会即将闭幕。黄老作为省作协的名誉主席,我已事先落实专人接送。眼看晚会时间已到,司机空车而归,说是山下不见踪影。我的心一紧,黄老住在葛岭的半山腰,秋风秋雨中山道泥泞,会出事吗?忙打电话,他夫人也紧张了。说老人早在一小时前就摸下山去了。天哪,我惊得赶紧叫车掉头。也就在这时,一辆红色“的士”缓缓驶进大门。橙色灯影下,闪现出一个颤微微的身影。夜雨中,我愧疚地扶紧他。他的手很冷很冷,冰凉的肩头闪烁着湿漉漉的水雾。
他是累了还是真生气了?只见他漠然地仰天喘气,歇了很久。那天我很窘,老人终于缓过神,像发现了什么,拉紧我问:
“会开始了?我不会迟到吧?”
当他被掌声拥进会场,脸已平静如初,露出和蔼的笑容。晚会自然热闹,舞会时还被几位女作家扶着踩了几下舞步。我怕他累,几次提醒也没用。散会后,当扶他上车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慈爱地拍拍我的手,用海盐官话柔声说:
“你刚才手心里……怎么都是汗呢?……”
车灯远了,我的心暖了。
黄源雕像。陈伟康拍摄。
真正开始理解他是参与操办老人的祝寿活动。在他九十华诞前,李小林向我约稿,说巴金交代在《收获》的专栏,发黄源和一位作家的文章。
黄源家居葛岭已悠悠三十余年。他因错划“右派”很早就离开工作岗位,他熟悉这里的每块石头和苔藓。多少个清晨和傍晚,山道上总是闪动着他的身影,穿一双平底布鞋,有点自信地散着步。那些年,他还能爬山,还能每天到山下取信件报刊,还能接待来访的文坛老友巴金、丁玲、艾青、傅雷、楼适夷、方令孺、陈学昭、刘白羽、王蒙......
可是,几年前的一场重病,终于让他成了医院的常客。如今,他几乎以浙江医院为家了,老人是为我的采访特意回来的。
当我步入他简朴的小院,从午后听他促膝长谈至深夜,耳边不断传来信徒上山的脚步声。这是中国道教在南方的一个重要道场,山上那座紫气缭绕的抱朴道院,据说还是葛洪的练丹处。可老人的眼,已沉浸于如烟往事。动情时,还会踱到鲁迅和茅盾的书法前长久凝视。
我发现他的全部精神世界,都镌刻着一个人的印记。
我的眼前映现一位穿夏布长衫的人,身材瘦小,却迈着一种有特点的外八字脚步。鼻下留着浓黑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冷峻的超迈之气。他是他的学生,他的先生是那个时代的大主角,先生那种苍凉的、抱巨石入海的历史意识和迸血呐喊,使他的见识和充满批判意识的作品,超越了他同时代的所有作家。他是他的学生,也必然在先生的精神旗帜下生活和回忆。正如老人自己说的,他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就像他的家乡海盐,无论你怎么看,也只能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县。他出生在一个同样普通且清贫的教师之家,祖父当过小学校长,父亲终生为小学教员。而父辈对他的最大期望,无非是早日读完师范再回家当小学教员。但少年的他,自从迷上沈雁冰主编的《小说月报》,就做起了文学梦,跳出了一般青年只在“月光”“玫瑰”“酒”上打圈子的生活。从爱读新小说到选择有文学名家为师的春晖中学、上海立达学园求学;从日本自学外语结识茅盾,到为他编《文学月刊》,到后来由茅盾推荐给鲁迅编《译文》。他有幸成了鲁迅晚年亲密相知的学生,一个能经常为鲁迅办事并上门聆听教诲的学生和事务助手。
我的目光常常从他身上看到鲁迅的身影。先生的生命气场太强大了,闪烁着一片银光。命运和机缘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的精神归宿,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鲁迅造就和影响了他的一生。
记得他第一次见先生是1927年的劳动大学,学校安排他为鲁迅演讲作记录。而认识先生是1931年,鲁迅因喜欢革拉特珂夫的长篇小说《士敏土》,特地介绍给新生命书店再版。担任特约编辑的黄源,见先生很重视这部描写苏联经济复兴的译作,先是亲手翻译戈庚的代序,又安排复制木刻作插图,并关照由他自己校订书稿。黄源为此多次往返内山书店,从取送校样,到出版后送上十册样书及稿费,以一份勤勉之心,给先生留下最初的好感。而真正进入鲁迅的朋友圈,以及他的私人空间,还是茅盾介绍他为鲁迅编《译文》杂志。当时的黄源,已翻译了几部外国名家的代表作。1930年秋天,他的《屠格涅夫生平及其作品》,辗转三家,由华通书店出版发行。生平第一次拿了200多元稿费,内心充满了自信和喜悦:
“当时我写一章,许粤华(前妻)用墨笔在日本彩色稿子上誊抄一章。一个暑假下来,书写完了,请丰子恺设计了封面......”
接手《译文》是他人生的转折。他终于像个学生,能经常面对先生的教诲,感受那种亲切的人间少有的深刻和幽默的语调,整个人一下子幸福得晕眩起来。
鲁迅对这份杂志看得很重,反复叮嘱黄源:“这杂志,译品要精,质量要高,印刷也要好。”见黄源因紧张有些惘然,又宽慰他说,前三期你做助手,由我来编。黄源在回忆录中,记录了1934年8月5日,在茅盾寓所见先生编完创刊号的情景:
“天气炎热,鲁迅脱去了长衫,挂在客堂门口角落的衣架上,便坐下来谈话……他把带来的包袱解开,里面是创刊号稿子和插图的画册本,稿子的次序已排定,每篇题目用几号字体,插图大小,都已一一注明,自前言到后记,几乎一切都已编排妥当。”
没几天的8月14日,黄源收到鲁迅给他的第一封信,开始领略了先生办刊的机警和诙谐:
“我想将《果戈理私观》后面译人的名和《后记》里的署名,都改作邓当世。因为检查诸公,虽若‘并无成见’,其实是靠不住的,与其以一个署名,引起他们注意(决定译文社中,必有我在内),以致挑剔,便办事棘手,不如现在小心一点的好。”
鲁迅曾对茅盾说起办《译文》的初衷,他想纠正人们轻视翻译的眼光,提一提翻译的身价。面对当时的检查制度,鲁迅建议自己和茅盾、黎烈文都不署名,杂志对外主编署名黄源,实际主编由他来做。
住在亭子间的黄源,从此一步一个脚印兢兢业业地跟随鲁迅,几乎用全部精力集编务、校对、印刷、办事员于一身。编完三期后,鲁迅满意地对他说:“下期我不编了。你编吧,你已经毕业了。”
2002年冬,时任浙江作协负责人的黄亚洲、王旭烽、陈军去浙江医院看望探望黄源老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像一位搞政治的领导。他是一位容易动情和落泪的人,性情深处更多地散发出一种温情脉脉的文人气息。年轻时,不但好文艺,好读书,好交游,还好宣泄。有时从先生家里出来,还总要去胡风、巴金、萧军和萧红处谈谈,有时还会泡个通宵。正像他描述的,在认识先生前,他只是个非常淳朴稚嫩的文学青年。我突然想,如果茅盾不把他介绍给鲁迅呢?如果没有鲁迅,如果让他单独面对三十年代那个复杂无秩的文坛,面对那些唧唧歪歪被鲁迅一览后斥为“皆笳花色”的左翼文人,他可能会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胆怯和迷茫。可能会在一种突发的事件和误解下,露出带点神经质的呻吟和哭泣。正如后来发生的“倒黄事件”,面对生活书店的名流以请鲁迅吃饭名义要他辞职。鲁迅愤而离席,直斥这是“吃讲茶”的做派。而当徐懋庸给先生写信,污蔑胡风、黄源和巴金时,又是鲁迅在病床上挺身而起,写下了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为三人申辩。就在这一天,讲这件事动情时,老人站了起来,侧转身子做出横站状。他感叹地告诉我:“为了防后方,鲁迅当时只能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吃力。”
鲁迅曾在1935年4月23日致信萧军和萧红,流露出让后人莞尔,也令当今文坛唏嘘的伤感之情:
“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
鲁迅的晚年常常孤军作战,一代文豪,却不得已运用“营垒、友军、阵线、横站”等军事术语自嘲,他的文学生命和生活热情就这样被消耗殆尽。
令我感动的是对待信仰和人生,他是越老越真诚。对于那种亲身经历的伟大的存在,他也越来越流露出一往情深的怀念情结。他的晚年,留给我的是一个从病房传来的充满憧憬的声音:“我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啊......”
他是幸福的,因为想创造大奇迹是人的本能。他曾带着温柔的纯情,用鲁迅教会的方法,主持《新四军一日》征文活动;他还担任刘少奇兼任院长的华中“鲁艺”的教导主任,走出了部队文艺创作的新路。进上海后,他又成为华东大区和上海文艺界的实际领导人。亲赴北京请毛泽东题写“鲁迅先生之墓”,开放了鲁迅故居,并将珍藏的《故事新编》手稿捐赠鲁迅纪念馆。回浙江后,他又组织改编了濒临失传的昆剧《十五贯》,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的赞赏,被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也许,正是这种幸福的温情,导致他在1957年被戴上了“投降主义”的帽子。但是,他的心中总是晃动着一面不倒的旗,一片宏阔的精神森林。他能调整和融化自己二十多年的委屈,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的心胸,最终是被委屈撑大的。而对于他们这代人,信仰已不是一种盲从而是自觉的认知,他是通过理性的内省和体验而真诚地选择这种人生的。所以,一向谦和的他敢于在九十华诞时袒露心迹:
“回顾一生,忠心服务于鲁迅、毛泽东的革命文艺路线,敢于向群众告白,我是无愧于心的。”
他终于垂垂老矣。对于一些越来越久远的故事,变得越来越动情了。他不能讲太沉重的话题,尤其不能讲鲁迅的死,他一想起先生的遗容就会悲恸得热泪盈眶。他曾情不自禁地捏住我的手说:
“两天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走了?他送我和萧军出来,还关照我去看看普希金的话剧呢。唉!都走了,为他守灵三夜的萧军和胡风,也凋零了。所以我一见巴金就落泪……”
他怕讲这个沉重的话题,又忘不了这个刻骨铭心的场景,他说他赶到先生家握住先生手时还暖生生的。守灵不能多留人,巴金和内山他们只好每天来回跑。他还一再提醒我要好好地听着。
夜深人静,那盏朝上安置的电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先生安静平和地睡着了,萧军几次三番地摇着头念叨:“先生没有死,他会坐起来谈话的。”昨天清晨他飞奔去喊萧军,萧军竟怒目圆睁地抓住他,“你诓我?”一上急驰的汽车,又几次痛苦地呕吐。他们就这样直瞪瞪地盯住苦斗了一生的,只剩七十多斤体重的先生。直到巴金、靳以他们赶来,他胆怯地摸摸先生的手,终于和萧军、胡风一起放声痛哭起来。
1996年10月6日下午,黄源与巴金在汪庄会唔。后排陈军。
他和巴金的友谊已六十多年,他一直钦佩巴金的为人和才华。1949年刚进上海的第三天,穿一身黄军装的他,就赶去巴金家一叙别情。1975年,得知萧珊逝世后,巴金受审查日子难过,又放不下心,让儿子黄明明借出差名义前去探望。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每次在杭州与巴金见面,两人就会紧握着手。想说的话很多,但又说得很少,都吞咽在肚子里。他们总是静静地挨坐在一起,默默地想着一个人,想着他们那伟大的先生。
我的心,被一种悲剧的崇高意识融化了。怀念也是一种生活,一种境界,用怀念的形式,挽留那些美好的存在,让人们不光呼吸世界新的空气,也抽空回味一下以往的古迹和废墟。虽然怀念比创造要方便得多,但能怀念大时代的人,应是平凡人的大真诚,而真诚是靠一个民族的精神滋润的。
还记得1996年10月6日的中午,李小林在汪庄打来电话,说下午黄源要来看巴金,让我早点过去。一进门,小林就领我去巴老房间,说刚给爸爸读完我写黄源的文章,老人要见你。巴老温和的目光是那样慈祥恺悌,忐忑的我聆听完鼓励,李小林又拿出一套五册的《随想录》相赠,翻开第一册扉页,巴老沉甸甸的题签赫然在目。不一会,黄源携夫人巴一熔,儿子黄明明前来探望。两辆轮椅上两位老友的手又紧握在一起,临别时,巴金赠送黄源《巴金七十年文选》。以后的两年,他们又曾在汪庄亲切会晤。此后,再也没有见面了。巴老因身体原因长住医院,已不能来杭州了。
黄源生于1905年5月1日,病逝于2003年1月2日,时任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当我们从医院的病房,缓缓推着他的病床,送别于寂静的太平间时,冬日下午的暖阳,轻抚着他安详沉睡的面容。
2022年10月8日修订
稿件来源:《中国作家》
2023年12月4日
杭州鲁迅读书会
责任编辑:陈继业
2023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