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掉一个书袋:史上最强诡辩士、东方最佳譬喻家庄子先生,于《逍遥游》起笔写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并借《谐》继续阐释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够刺激吧!窃以为,这是古人对龙卷风、台风这一奇特气象之最杰出描写,若将庄子笔下的“鲲”视为海啸,则“鹏”可视为台风,这种“鱼—鸟”之转化,实在是千古少有的大文本:“鲲”,是客观、是力量,“鹏”,是主观、是精神。这种转换、蜕变的结果是冲出有形,进入无限。
我掉这个书袋,并不是为了向伟大先贤献上膝盖,而是想说,语言若能通过象(比如以比喻之法)而突破概念、超越时空,该是何其伟大之业绩!我一直认为,语言之“鱼”,唯有转变为精神之“鸟”,才可以于修辞象牙塔扶摇而上,去广大世界作“逍遥游”。
杨生博诗集,名之曰《风力》,初看我以为是“风力”为题材之专著,细读,不是。作者亦仿照庄子以“风”取象言说也!我喜欢这样的“立象”并由此构筑出来一个巨大的言说逻辑与体系!
杨生博的诗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如吴思敬先生所评价,这些作品是“生活经验的提纯与升华”。其实,来自身体的、情感的、“形而下”的,在现实坐标中具体而微的存在,无不为诗歌根系提供无限能量。比如,“家”(故乡、田园等等),正是一切现实主义诗人之胎盘,犹如“安泰俄斯之大地”。作者以“家”为“风之源”,正是他初从现实中汲取能量的显现。作者以“家梦”开篇,自问刻骨铭心的乡愁,“在梦里想家,还是家里做梦”?这令我感同身受。其实“家”乃拴住人之地、“梦”乃放飞人之力,在这种人生必然遭遇的矛盾和悖论里,体现的恰恰是“鱼—鸟”之转化。作者自述的“风其实就是人的气场”、“风其实就是人的灵魂”,也旨在说明这种“转化”是实现蜕变、完成自我。如果仅仅将个体经历作为“风之源”,还是显得小气。作者又将人类之源、神话之初,乃至今日之时代社会事件,也一并纳入“源头”,使风之起点,从个体化的、经验化的小具体,拉伸到东方历史与现代的大客观,足见其心思之广阔。其中《黄河》《八女投江》这样的作品,在“风之源”里,作者也寄希望于我们东方崛起,如大风之扬飙,读来让人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现实主义,是一种准确详尽摹写现实的艺术手段。杨生博当然精于刻画事物与情感,但他的现实里更多是一种思辨的“主义”。先哲老子在《道德经》中“发明”了一种“风箱式的说话艺术”,即:说完了正面,再拉回来,从反面言说;一推一拉之间,使“意义”之风不断鼓荡起来。杨生博偏爱这种“拉风箱”手法,比如《井》:“一粒石子,在你这儿/找到了声音/就像回到小河/又一次诞生//一颗星星,在你这儿/成了太阳/就像所有星光坠落/唯有自己,悬在空中//一个人,在你这儿/仰头,就是一个天空/低头,的确是一个黑洞”。看第三段,“井”以俯仰之间,站位与视角不同,既是“天空”,又是“黑洞”,其意深矣——我们人类身处的历史阶段、我们采用看事物的理论工具,从长远而观之,莫不是“井”!这是纯然思考的境地。作者努力抵达的现实,是一种“罗格斯”(logos)。再看《基弗画展印象》组诗中的一首《感觉》:“瞬间,我成了废墟上/站着的男孩/背着枪/枪比人还高//显然,来不及训练/眼里还是书的光芒/行军途中/踏不上节奏的铿锵//他决定了失败/又决定了未来/罪恶就是在怜悯中积累/希望也是在被怜悯中拯救”。最后一段,也是以“拉风箱”之法,深深地突出了人道关怀。诗集中,大量作品有意无意都会采用这种正反论证,在平庸质实的题材中,强力注入“思”,使看似已为“陈迹”之题材,因思辨而豁然出俗。
杨生博的现实主义,不止是采集现实切片,更是一种人文“考察”。于采集现实切片而言,既有望远镜视野之远景,也有显微镜视野之微观。于人文“考察”而言,则更显其研究之力与学养之功。“风”,在作者笔下,多是“国风,民情,世况”之意。他的笔墨往往聚焦在地理、人文、风土、世相,并尽力从中把“风”采出来。大多数当代诗人行吟之作或观光之作,徒有其形、鲜有其魂,在于不能提炼神致韵味。采风之难,难就在于因采而得悟,于采而见风。《秦兵马俑》中,作者感叹道:“我为这王朝叹息/周期律就是这么深的陷阱”。王朝“周期律”也好,一个理论工具(比如法家)治国之适用期也好,都将采风之“风”意涵提高,化“风”为“讽”(实乃《诗经》之笔法也),而非附庸风雅之旅游作业。
再看一首《扭曲》:“我常常,寻根问底/不断溯源/我们和动物/最早是一个家庭//后来由于劳动/站起来/会说话/干什么问题先有了思想//于是,我们比动物/绝情,阴险/我们对动物/会幻想,会欺骗//这到底是人的文明/被落后扭曲/还是人的欲望/让文明腐烂//我常常,面对/这一问题/不知道自己/这人皮怎样去穿”。这种对人的进化的“考察”,直指“人”的贪婪、自私动物属性之犹存。这样的反思式考察,使诗集之“风”刮过时,能够触及更多的人性,起到扬和弃的作用。
杨生博的现实主义,精准描摹的不是事物外观的精度,而是事物具有的“深度”。比如《基弗画展印象》组诗中的另一首《丢失的字母》:“一台打印机,旧式的/上面插满了向日葵/干枯了,但籽撒在了地上//土地就是一块魔法石呀/生长一定意味着进化”。这里诗人把“打印机”比喻成土地,向日葵种籽(打印机打出来的文字)的广撒遍播,正是文明的繁衍方式。将“土地”这块“魔法石”的进化意义写得多么深刻。是的,事物外观的精度是没有意义的——那是摄影师的业务,事物具有的“深度”,才是诗人价值所在。
我常常以为,现实主义写法是最难的——其本身既有对诗歌根系(现实)的遵守,还要有对诗歌花朵(诗意)的企及。在“实—虚”、“虚—实”等多个维度进行往复的回护,时代的诉求、现实的感受、写作者的情操,无一可缺,“实—虚”、“虚—实”既是题材、内容,又是内在结构和精神主旨。好的现实主义作品,必然具有思想的力量。如何达到思想的境地,如何实现开篇所谈的“鱼—鸟”之转化,诗人杨生博的写作提供了上面的几种可贵的、有意义的努力,值得关注。
常有人希望我(作为编辑)给诗下一个周严、精准的定义,而事实上,诗之定义,只发生或者运用在每个正处在“写”这个动作的诗人那里。那么,以上所谓“现实主义”不过我外加给诗人的一个“帽子”。而诗人的价值在于,不断蜕变、不断完成从“鱼”到 “鸟”的转化。这种转化,是无法被任何一顶帽子概括的。
最后,祝贺诗人杨生博诗集出版,并预祝其未来之写作,将充沛的现实之力通过创造性书写,化为精神自由之大文本!噫吁嚱,大风起兮!
【刘川】1975年生。祖籍辽宁阜新。曾出版诗集《拯救火车》《大街上》《打狗棒》《刘川诗选》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散文诗年度奖、天马奖、辽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7—2018)贡献奖、2014—2015《葵》·现代诗双年建设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