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根，藏在内蒙古赤峰市蜿蜒的山脉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我只见识过内蒙古的冬，是山尖上的白雪，是枯藤老树，是窗玻璃上薄薄的霜花。据父亲描述，内蒙古的夏季是很美的，一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绿，小溪潺潺自山上蜿蜒而下。天气不似河北的燥热，是清爽宜人的。父亲总说，等他老了，干不动了，就回他的家乡盖一处新院子，放牛放羊，种菜养花，那才是该过的日子。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没有买汽车。每每过年，回乡的路就显得格外遥远。父母带着我几经周转去坐绿皮火车，车厢上那个窄窄的小门总是挤满了人。父亲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护在我的头上，一边走一边喊：＂别挤别挤，这还有孩子呢！＂。我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剩下父亲这句生气又焦急的喊声，以及抬头黑压压的人群。后来，父亲上车前会把我连同行李一走从车厢窗户塞进去，里面的叔叔阿姨一拽，我就顺顺利利地上了车。

父亲买车之后，我们回乡的行程就好多了。凌晨四五点钟，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一家就已经收拾齐备上了车，妈妈总会备上许多零食供我和妹妹在路上吃。我和妹妹依偎在车后排，吃一会儿，睡一会儿，闹一会儿，然后再睡。中途路过北京，能远远地看见一截儿长城，我和妹妹就扒在车窗上远远地望。八个小时的车程总是把我们每个人都折腾的精疲力尽，尤其是一路开车的爸爸。可这并不能阻拦他回乡的路，他的根，即使远隔万里，依旧千丝万缕地系在他身上，引着他跨河越山。

行过宽阔的国道，穿过闪烁着点点灯光的狭长隧道，车子就开始在崇山峻岭间爬行。一眼望过去是连绵不绝的山丘，由近及远，一面被阳光照耀，另一面还覆着皑皑白雪。等到太阳即将落下去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个小村落。爸爸摇下车窗，和路上的每个人问好。父亲脸上难掩喜悦和自得，如何不自得呢？他虽文化不高，也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出这处小山村，创下薄产，如今也算衣锦还乡了。也正应了那句——衣锦不还乡，尤如黑夜行。人们三三两两聚在路边，两手交叠着揣在袖子里。天边那最后一缕残阳穿透山间的缝隙映照在他们质朴的脸上，每个人都在热情地笑。

车子开进奶奶家的小院子，还没等爸爸把车停好，爷爷奶奶就掀了帘子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爷爷笑着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又拉着我和妹妹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说：＂涵涵长成大姑娘啦！＂。几个人忙活着把车上的年货搬进屋，等这些都收拾齐备了，一家人齐聚在屋子里头讲一些家常琐事。奶奶家的炕烧得很热，我和妹妹对大人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就窝在炕头上打扑克。屋里热气升腾，还有一只大花猫懒怠地卧在炕上的一个小角落眯着眼睛打盹。

不论我和妹妹做什么，背景音总是大人们的交谈声。谁家又娶了媳妇，谁家的老人去世了，谁家又添了个小的，谁和谁又起了个矛盾争执。他们从别人家的事聊到我家的事，从八卦聊到收成，又从收成聊到爷爷奶奶最近的身体状况。那话题无穷无尽，似是要把这一年未说的话都压缩进这十几天里。我明白，这是他们有声却不具像化的思念。

和爷爷共处了几天，我才明白爸爸那个臭脾气到底是来源于哪里。爷爷耳朵不好使，耐心却不够。他总是瞪着牛眼，嫌别人说不清楚话。有时候酒至半酣，他就会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或者是我去堂屋溜一圈，也能听见他自己边收拾边嘟囔着什么。他一时嫌爸爸停车挡了他的驴棚，一时又嫌爸爸出门没叫上他，一个总是气鼓鼓的小老头儿。他看不惯爸爸，换句话说，他谁也看不惯。不过万幸的是，爸爸也同样看不惯他，只不过爸爸难得回家，也不愿意和他闹个大红脸。奶奶总是跟爷爷抱怨说，儿子难得回来一趟，你老是生什么气呀！爷爷才听不进去呢，他摆摆手，不想多说。奶奶再说，他就又生气了，又开始骂。奶奶没办法，只自己默默流眼泪。

 待到我和妹妹已经厌倦了内蒙古枯燥的日子，扑克牌打腻了，电视也看的不想再看，我们也差不多到了该走的时候。奶奶拉着妈妈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我们一家人又如同来时那样坐上车。爸爸启动了车子，慢悠悠的往外开。我看见奶奶跟在车后抹起了眼泪，车窗隔绝了她的声音，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车子驶出小院子，我转过身从后玻璃望着奶奶的身影，她跑了起来，想要追上我们。可她怎么能追上汽车呢？是还有话没说完吗？是担心她少小离家的小儿子吗？是想再多看一眼，哪怕就再多一眼吗？车子终于驶离了能看见奶奶的距离，我落寞地转身坐好。爸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心望着前方的路。

爷爷没哭，他也没追，爸爸也没哭。父亲继承了他的父亲，一代又一代，贯穿着独属于中国人的含蓄。他们从未说过“我想你”，可父亲开往深山的每一公里，爷爷从屋里焦急走出来的每一步，都踏着沉重的情感，这也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还会来的，待到春暖花开，熬过夏日酷暑，风席卷过漫山红叶，落叶归根，深埋于厚厚的积雪。我们也将再一次，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