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蔷薇
领钱了,领钱了,快来领钱了!”
这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放暑假回家的小四听出是同村的阳仔。小四正要开口问妈妈,不想她妈妈厉声告诫她说,“不要吭声!”并且把打开的大门迅速关上了,让小四躲到了卧室去。小四听见邻居周家的大门也咣当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说起阳仔,他的人生经历是很凄惨的,以至于一想起那个瘦小的身影,小四鼻子便一股股发酸。
阳仔和小四同一年级不同班,他们一起放学,一起上山割猪草,一起下小河沟里游泳。记得有次放暑假的一天,几个小伙伴相约一起去一条沟里游泳。烈日下,大家用手互相往身上泼水正玩得起劲时,他的父亲气势汹汹的赶了来,不由分说就抓住他的头发,骂骂咧咧把阳仔的头使劲往水里按,这样反复几次还不罢休,又让他俯卧在水里,他父亲抬起脚就踏在他瘦弱的肩背上。阳仔努力的把头抬起呼吸,又被他父亲呵斥来往水里压,小四看见阳仔时不时抬起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这样折磨许久,他父亲才一把拎起他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拎着回家了。经过这次事件后,小四心有余悸了很久,几个小伙伴再也不敢约阳仔去玩了。
从打小四有记忆开始,村里人都喊阳仔父亲是“逛逛客”,意思常年在外不知干些啥,反正从不干农活。那个年代不干农活的人是被人排斥的。因为阳仔父亲常年在外,农忙时节他家抽不出人手对调工夫,当然他家的农活自然也就没人帮衬。其实阳仔父亲是小山村为数不多的稍有点文化的人,那个年代信息闭塞,山里人都不知打工为何物,他父亲应该是不想死守几亩贫瘠的薄地过活,所以辗转各地找钱去了。因为从他婆娘和几个孩子的穿着都可看出,家里比一般循规蹈矩种田地的人家抻抖很多。因家里缺少劳力,阳仔从小显得格外懂事,八九岁就开始帮他妈妈干重活,是个懂事勤快的孩子。但玩闹是小孩的天性,就一次下沟里游泳,却差点命丧自己父亲之手,也是从那后,阳仔便沉默了,低着头上下学,见人也不打招呼了,曾经阳光少年变得越发沉默。
又过了没两年,他那“逛逛客”父亲回来了,却已经是病入膏肓,贫困的家庭没有钱去医院医治,便任由在家自生自灭。阳仔的母亲拉扯三个孩子,又要照顾一个病人,还要侍弄地里的庄稼,困难程度可想而知。过了不多久,阳仔父亲一命呜呼了,没了暴力父亲的管束,阳仔脸上又露出了少有的喜色。原以为一家四口人的生活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但没过多久,阳仔母亲便与村里的一个好吃懒做的光棍好上了,阳仔以死相逼也没能打动心已走远的母亲,光棍家没有房子居住,阳仔母亲也愿意跟着对方过苦日子,并且义无反顾离开她的几个儿女与第二任丈夫在一块地里搭了一个简易窝棚就算重新又安家了。随着阳仔母亲生下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阳仔母亲又重复以往苦难的生活,干活稍慢了一点,就会招来丈夫的拳打脚踢,她曾经向往的另一段美好人生像肥皂泡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毒打中破灭了。
和一个弟弟妹妹留在老屋单独过活的阳仔,尤如一窝没有母鸡呵护的孩子,自然招来了同龄人的疏远,没有爹爱娘疼的日子,阳仔便中断了学业,辍学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着年幼的弟妹。阳仔看着母亲过得不幸福,多次恳求母亲离开继父回家和几个儿女一起生活,但他母亲始终不为所动。很多次小四去五百米远的水池里取水,就会看见阳仔也来取水,招呼他也只是极小的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算是作了回应,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这口井,说是水井,其实并不常见有水,全村三十多户人都靠这口井生存,一年四个季节只在夏季的汛期水池才会蓄满水,其余时季每家每天都会派出一人到水井里守着,大瓢小汤匙都要带上,在那时,这口井就成了小村庄最热闹的地方,满池坎都堆满了取水的木背桶。
阳仔好不容易取够水,他背着高过他大半截的半背桶水蹒跚走在崎岖山路上,老远都能让人听到水撞击木桶晃荡的声音。许是生活太过沉重,许是对未来看不到希望,阳仔慢慢的疯了,经常在家里砸东西并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邻居都不敢靠近他的院子,他只要看见人,不是丢石头就是破口大骂。
听着阳仔“领钱了,领钱了”的声音走远的时候。小四才很好奇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门坎上整齐地放着一摞枯瘦的叶片,那叶片在清晨的一抹微弱的曦光里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和醒目,那是阳仔生命残存最后的希望,只是这希望于他而言着实显得很奢侈,就像他缺失的父爱母爱。阳仔无助又充满希望的叫声像一根尖刺扎进小四的心里,以至于在多年后,想拔都拔不掉。也许在贫病交加的阳仔看来,这些叶片就是很容易获取的钱财,在闭塞的小山村,只有树上飘落的叶片唾手可得,甚至比他渴望的亲情和怜悯都容易得到。小四一直在想,阳仔在捡取这些叶片的时候应该是充满希望和喜悦的。他要把它们分享给村民们,也许在他意识里,他的这些“钱”能让村里所有人会过上好日子。连着几天,他都乐此不疲的早早出门,每家都在清晨收到过他分发的叶片。
在暑假快过完的又一个清晨,又是“领钱了"的声音把小四从睡梦中吵醒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阳仔没有折返回去,而是吼着“快来领钱了”的声音从小四家右侧屋边的一条山路走了,这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下午,阳仔被人从千米高的一个叫“飞水岩”的半空悬崖上发现了他倒挂的身躯,他短短的人生便在困苦和压抑中永远划上了句号。这年,他刚好十七岁。
小四的二哥冒着生命危险身上拴着绳索下到半岩把骨瘦如柴的他抱了上来,村里所有受过他“恩惠”的人都出面自发去给他就地找了个埋葬地点,有人给他拿来几块木板,简易做了口薄棺材就这样把阳仔安放在了山坡上。有的女人给他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一生受苦受穷的阳仔在阴间有钱享用。至始至终,他也没等来来自他母亲一声“我的幺儿呀”心痛的哭喊。这个世界好像有意把他遗弃,他孤独的来也孤独的离开,一如他孤独的吼叫。
多少年过去,小山村还是那座小山村,只是阳仔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口需要用汤匙舀水的池子孤独地安卧在半山腰。曾经热闹的小水井已无人光顾,在阳仔纵身飞下的地方,一条三公里长的堰渠直通全村,家家都吃上了干净的自来水。五六岁的稚童在悠闲的爷爷奶奶怀里撒娇卖萌。如果阳仔还在,他应该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只是造化弄人,没有那么多如果。
走在已硬化的乡村公路上,满山都是绿绿的树木,宽大的叶片在微风中飒飒作响,再也找不到以前生活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