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散记之九
作者 朱军
诗人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当然是在咏史感怀。可是若从浩若烟海的文学史看过去,这个被古往今来无数人追寻和崇拜过的文学世界,也是一样。一代代人来了,一代代人离去,总在追寻,总在耕耘,也总在一声长叹中怅然而去。那么,古往今来的,那种牵引着人们奔赴而来的文学的力量是什么?让人们耿耿于怀的精神丝缕是什么?而那一股股让人喟叹的又是什么呢?这实在令人难以回答,那么也可以不去回答。
记得陈忠实曾经感叹过,文学和文坛,其实就是不必讳言的名利场。是萨克雷精心描摹过的西方名利场吗?是被李白杜甫寻寻觅觅的千秋万岁名吗?还是被你自己追寻数十年的文学圣殿吗?都可能是吧,也未必尽然。
在这里,你又一回记起了卡夫卡的著名小说。他的那些带有冷幽默的小说长长短短,越来越被人深味,也被人解析。这里,你又一次觉得他的两部小说令人深思,起码和文学与文坛关系甚远。一部是《城堡》,另一部则是十分短小的《法的门》。在《城堡》中,主人公k,一个土地测量员,明明是被上级派过去公干的,却到了城堡外面怎么也进不去;他无数次得知城堡的消息,无数次和城堡核心人物的使者交往,还与城堡核心人物的情妇耳鬓厮磨,可就是接不到城堡的正式通知,也就是说他始终没有进入城堡。这个城堡看上去很近,就在眼前,可又十分遥远,像一个难以苏醒的梦。这是一个富有象征性的故事,令人反复思量,却难以明白。另一部短小说就是《法的门》,只有不到三个页码,却告诉我们很多难以诉诸身心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似乎在“说法的门”,却又是在说着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小说中的简单文字,还有对话,似乎是在说一个人在法院的门口等待,可门卫(隐喻着一个什么卑微而力量巨大的势力)只让他等待,就不再理他;顶多只给他一个小小板凳,说是该让他进去的时候自然就会通知。可是这个等待着进入的人一等再等,始终没有让他进去的通知,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进入法的门,也没有什么通知,而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个故事似乎是很有隐喻性质的,那就是一个法的门,宛若上帝的窄门,你似乎近在眼前,却永远也进不去。
如果把这些比喻撇开,直截了当地换成文学的城堡,又会如何呢?应该说,这同样是适用而令人感慨万千的。
在文学之路上的追寻,是每一个文学人的追求。许多的时候,起步当然是喜欢和爱好。一个清晨,一次指引,一本好书,少年的梦想,青春的激荡,都促成着某种对于文学的向往,还有追寻。记得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期,你在汉中农校上学,到处是文学的信息,可以感受到文学的冲击。校园里的墙上,贴着学生骆某某写出的长诗,意思全然不知,只觉得诗歌的冲击波扑面而来;读报栏里,《中国青年报》的副刊,《光明日报》的副刊,《人民日报》的副刊,都有散文、诗歌和小说出现,评论是开放的,作品是清新的,刘心武,顾工,刘绍棠,刘宾雁,王蒙,都在用作品发言;陈俊涛、陈荒煤、雷达乃至曾镇南,都有评论出现,助推并引领着文学。讨论人生,讨论文学,讨论社会,解放思想,真情激荡。阅览室里,一本本文学杂志复苏,一部部佳作呼啸而来,刘绍棠、从维熙、范小青,贾平凹,贾大山,乃至陈国凯,都在频频发表作品;莫应丰的“将军吟”,周克芹的“许茂”,陈世旭的“将军”,何士光的“冯幺爸”,叶辛的“蹉跎岁月”,都让你应接不暇,读来击节而叹。这时候,谈论文学是寻常的事情,不谈论文学倒有些奇怪。路灯下,宿舍里,阅读和争辩文学名著,争论“安娜”和列文(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主人公),争论魏巍的郭祥和杨雪(《东方》中的男女主人公),乃至讨论章永麟(张贤亮《绿化树》主人公,就是家常便饭。这种时刻,这些谈论,就成了学生时代的文学课程,和专业无关,和人生有关,那么就有了文学的开始。在此时,你有了学生时代的短文写作,甚至有了一部两三万字小说式样的“创作“,这当然是稚嫩的,可亦是某种练笔。你自己如此,身边和周围的许多人,也都是在摩拳擦掌,准备在文学上大干一场,有的在弄电影剧本,有的在反复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学读本,有的人即使在梦里也在写小说,而他的强项则是数学或者没有特长。甚至那个时候,一本杂志就能赢得爱情,一首小诗也会让一个崇拜者献身,谈婚论家中写情书抄入诗歌也很有面子。那么这就是说,那个时候爱好文学成了时髦。后来虽说文学热渐渐冷却,以至于到了而今的边缘化地步,但你已经有了文学的熏染,于是一路走来,和许多人一样,开始文学之旅的跋涉,纵有幻灭,有过动摇,也还是走了过来。
你眼中的文学和文学眼中的你,也是千姿百态的。喜欢文学是热闹的,但要坚守下来则很不容易,这有自己的选择,也有内在的根器,抑或资质。在你的眼中,文学是阅读和书写,是孜孜不倦的写作,是持续的书写,是矢志不移,是文心的放飞。尽管说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在许多的人那里,文学成了一种玩耍,成了娱乐,成了一种消费,但你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在内心的深处,仍然觉得文学是神圣的。陈忠实不是说过吗,“文学依然神圣”;这其实是带着苦涩的甜蜜。试想,在陈忠实创作《白鹿原》不知道能否成功的时候,其前景是难测的,只有到他写完并且得到了评论家的认可,才又一次觉得文学的“依然”神圣,这的确是带着苦涩之后的甜蜜,含着迷茫之后的欢喜。其实在你看来,文学是一座灯塔,照耀着你的身心,使得你的日子不至于黑暗和无聊;文学是一个城堡,忽而很近,忽而很远,忽而清晰,忽而又十分模糊。简而言之,文学就是一份热力,一种温暖,一种隐含着的希望。而在你的向往中,你在文学的眼里又是怎样呢?那也应该是一个游子之于故乡的真情,是一个渺小的写作者对灿然星河的欢唱;换一个比方,是一个攀援者对高原和高峰的向往,是一个写作数十载的个体对群峦的靠拢。也可以说吧,你爱文学,文学也应该爱你;你走进文坛,那么文坛就不应该拒绝你,但实际的情况是,许多的时候,你对于文学的追求,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好比屈原心中的香草之于美人,好的君王和好的大臣,那之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抑或状态。有的时候,你在想,文学可能就是一场美好的梦想,你沉沁在文学的世界,就好比沉沁在梦里,在梦里穿行,也被梦境翻卷,那可能就是超越真实的甜蜜,抑或身心的滋润。为此,你才阅读和书写,你也在孜孜不倦、不计得失地一路走下去吧?
而文学的加冕与认可,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话题。你阅读,你写作,积少成多,积篇成书,在刊物上发表自己的文章,在不同的层级展示着自己的作品,后来成书,在书店和读者之间流转,被作家协会发现和看重,被人介绍着加入作家协会;县级作家协会,市级作家协会,乃至省级作家协会和国家级的作家协会。你成了作家,甚至成了某一级次的作家协会副主席乃至主席,得到认可,成为有一定分量的作家。与此同时,你获得不同层次的奖项,地方的奖项,市级、省级乃至国家层面的文学奖项,得到文学的加冕,成了被封的文学之神,有一定的名望。这个过程中,你也有一定的利益,可谓名利双收,获得了世俗的成功。这种设计是顺遂的,是文学的成就和成功。但是不幸得很,有时候的另外许多人,包括另一个你在内,并没有得到认可,阴差阳错的,你没有加入更高级别的的作家协会,没有机会把你的文字和作品推上国家层面的刊物,乃至省一级的刊物也很费力,许多的奖项没有你,你成为一个江湖的写作者,或者如刘醒龙和张炜说的,是农民作家,是民间写作者,一句话,你没有得到文学的加冕,是不是有些落魄呢?这就很难说了。有时候,你的名气很大,可读者并不买账;有时候,你的名头不大,但你的名字却有很大的民间影响力,又能说明什么呢?比如金庸,没有得到过诺贝尔文学奖,但他的读者可以说风靡全球;再比如当年的那些手抄本作者,写过《梅花党》和《一双绣花鞋》的张宝瑞,不也是名气席卷吗?至于写过《少女之心》手抄本的无名作者,不也是同样令人心荡神驰吗?对于他们,文学的城堡遥遥在望,可并没有进入,即使走到近前,也如《法的门》外的那个人一样,被门卫“挡”在了门口。
至于大环境和小环境的宽松和紧张,则是能否抵达文学城堡的重要因素。长期以来,文学的环境有社会环境和创作环境构成,环境宽松,自然写作禁区少一些,可能会写的自由一些;环境收紧或者如同常言说的,“风声越来越紧”,你的禁区,他的禁区,文学同道的禁区就会多一些,这时候,你的写作,他的创作,就说不定会有许多的限制。但是文学毕竟是精神层面的,是感情层面的,是心灵层面的,禁锢和反禁锢,限制和自由,都有你的博弈。有时候,社会处于封闭或者战争环境,你可能还能写出一些好的、冲击力强的作品,所谓“时代不幸诗家幸”,显得不完全一致。有时候呢,社会处于娱乐至死状态,你未必能写出惊世之作。有时候,被限制的时候,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集体无意识,那也是出于身心的自保。然而,文学作为精神丝缕的游弋,加之佛门道藏的注入,由于精神折光的照耀,说不定还有隐匿之中的突进,限制之中的自由,自由之外的自在呢!大的自在,说不定会在人文精神的涵养中渐渐形成。从长远说,精神的封锁和限制,到一定的时候也会有相反相成的,那时候,可能暗流涌动,或者突破禁区,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不就是对长期精神禁锢的突围吗?此种情形,也不是不可能的。寻寻觅觅,沉沉浮浮,文学的城堡,也自有一种苍茫的风景,乃至别样的走向。
而今,有许多的人在说“文学已经消亡”,乃至也有人说,“文学家会消亡,而文学不会消亡”,这是什么意思呢?抑或,这有怎样的寓意?文学消亡暂且不谈,文学家和作家,属于不同的时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用一句业内人士的话说,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文学,这倒是注定的。我们的文学,我们的作家,有着各自心中不同的城堡;而不同的时代,将会有不同的文学城堡,乃至文学风景。这时候,消失了的注定是某一个具体的作家,乃至某个作家群落;而文学,抑或作家,则是生生不息、乃至代代相袭的。所谓“点点滴滴,不绝如缕”,所谓“薪尽火传,代代相袭”,则是注定如斯的。因此,文学的城堡,始终在一代代作者和读者心目中巍然屹立,时隐时现,甚而风光隐约、风华卓然的。那否抵达文学的城堡,则又是难以预料的了。
《诗经》的“蒹葭”中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说“朔回从之,道阻且长;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难以抵达,却令人向往。那么文学呢,文学的城堡呢?可能也这样隐隐约约、另人追索不已吧?
(朱 军 2023,11,10,写讫于天音阁11,11,改定)
【作者简介】朱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微信官网首批驻站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居汉中。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和诗集等文学专集51郜,共1200万字。
(编辑记者: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