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短篇小说)
作者:耿志刚
杨国安唯一的儿子到美国留学,竟断然要求他,把城里赖以生存的房子卖掉,用来帮他非洲的女友做生意,对这匪夷所思的要求,杨国安经过痛苦的思索后,下了决心,冷静地拒绝了儿子,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非常的清楚,自己辛苦养大的,给予过他无数快乐和忧伤的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就如同养大了一只狗,却在一个黄昏跑丢了,再也不回来了。刚开始,他的心境是幽黑的,是绝望的,几乎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屋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有儿子幼时那稚嫩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后来,他就陷入无边的悲凉之中,如同冬至过后,赤脚走在雪后的旷野里,那种寒气彻骨的冰凉,让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骨节,正一寸一寸的碎断,并且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
那是一种怎样的,无法与人诉说的悲凉啊!
还有两次,他喝了点酒,心里实在堵的慌,就一个人来到了老伴的坟前,冬日的长风呼呼地刮着,发出尖厉的哨音,蓬乱的枯草在风里无助地晃动着,伴着不远处昏鸦嘶哑的哀鸣,如血的残阳笼罩着他,杨国安对着长眠的女人,低声述说着自己的委屈,他的眼眶先是酸酸的,后来就有泪珠涌了出来,再后来是大颗大颗的往外流,到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只任一泪长流。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他的身子几乎快要垮掉的时候,他绝地求生,终于从炼狱般的深渊里走了出来,并在墙上抄录了一首诗自勉,用来告别过去的自己:
那些曾经的过往,悲伤也罢,刻骨也罢,
都会成为生命历程中的风暴;
那些割舍不下的人,割舍不下的牵挂,
都会成为故事,定格为一段回忆;
当有一天,你想安静地生活在世上,
是不是要和过去一笔勾销?
只要生命里经过的,都是人生的常态,
只有慢慢释怀,才能安然于心,
让灵魂归于平静。
毕竟多年教书育人,他总算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挥挥手,告别了过去,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首先把自己装扮了一番,将半白的头发染的乌黑发亮,还订置了一套可身的唐装,又买了一双国际名牌的皮鞋,穿新鞋走新路嘛,他往镜子前一照,以往的阴霾一扫而光,一个崭新的杨国安脱颖而出。接着,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趁着身体还行,他要利用三年的时间,游遍祖国的名胜古迹,名山大川,并详细列出了游览的旅程表,比如第一站,去黄山和附近的西递宏村等名村镇,第二站,去青海湖和甘南大草原……
一个秋天和暖的日子里,吃过午饭后,杨国安来到一家旅行社,干练的女经理亲自接待了他,而且洽谈的非常愉快,出来后,他看天色还早,就来到了城东的迎旭公园散步,他不徐不疾地走着,耳机里听着马连良的《空城计》,斜阳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又有谁会知道他曾经的不堪过往呢?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公园正在升级改造,他闭着眼睛走路,摇头晃脑地哼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却没有注意路上放置的帽子,不慎一脚踩空,掉到一个新挖的泥沟里,同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疼出一身冷汗。
当时公园四围里没有几个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掉落坑中,他正疼得不知所措之际,附近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年轻人跑过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费力地把他从坑里救了上来。
年轻人是这里干活的小工,看到杨国安的腿崴了,而且肿得厉害,边用手机向工头做了请示,边把他搀扶到自己的摩托上,带他去医院正了骨,然后又把他送回了家。
在这个过程当中,通过交谈,他知道了,这个憨厚实在的年轻人叫二胖,两人还是老乡,二胖是穆刀沟镇焦家庄的,长年在城里打工,还有一个让他欣喜的收获,那就是,杨国安曾经在穆刀沟镇中,教过二胖的父亲,这让他倍感亲切。
黄昏来临的时候,二胖离开了,屋里又清冷了下来,虽然这清冷已让他习以为常,但医生说,伤了筋,至少休养七天,才能下床走路,可是这七天,他一个人,如何度过呢?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不会网购,从来也没有点过外卖,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了。
杨国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莫非就到头了?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自己就这么一个人,死在家里,等邻居闻到臭味,然后才发现他的尸体,他浑身颤栗了起来,不敢往下想了,他仿佛清晰地看到,黑白无常正在他家的窗口,向里探着头,私语着什么。
正胡思乱想时,突然屋门咚的一声被人撞开,接着跑进来三个孩子,杨国安忍痛坐起身,打开灯,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三个孩子乱哄哄地进了屋,随后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面有鸡、肉和青菜。女人个儿不高,穿着很朴素,但眉眼很清爽,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她不待杨国安问起,先自报家门说道:“杨老师,我是二胖家里的,是他让我来的,他说,你一个人在家,崴了腿,不方便,这两天让我来,给你做口吃的,只是这三个臭东西非得跟着,我也撵不回去。”
杨国安闻听,感激地说:“来的好,来的好,我屋里总算有了人气。只是你们这么忙,还记挂着我,替我谢谢你家二胖。”
“他有啥好谢的,二胖说,你教过我公爹,还说公爹在家里经常念你的好,让我替老人尽点心。”女人说着,就往厨房里走,“杨老师你别着急,我在饭店当过服务员,饭一会儿就好。”
女人果然利索,一会儿的功夫,弄了满满一桌子饭菜,三个孩子也懂事,争抢着往外端盘子,屋里顿时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息。
女人将他扶到桌前:“杨老师,做的不好,你凑合着吃吧。”
三个孩子同时举起饮料的杯子,向他表示敬意:“爷爷好,干杯!”
杨国安的鼻子忽然一酸,眼里潮湿了,两滴大颗的泪从眼角滚落出来:“孩子们,干杯,二胖家里的,谢谢你。”
杨国安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绕膝而乐,其乐融融,屋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吃饭的时候,女人说起了家里的事情,她跟二胖结婚后,公婆种地,他俩进城打工,生了老大后,见是个男孩,她就不想生了,但又架不公婆的劝说,又生下了老二,她立即采取了措施,再也不敢生了,谁知道,有一年,二胖的妹妹,生下儿子后,与妹夫开着三马车往城里送菜时,让一辆醉酒的汽车撞进了沟里,车毁人亡,儿子还小,没了爹娘,只有跟着她们一起过了。
“多么善良的女人啊!”杨国安从心里慨叹了一声。
那个晚上,杨国安彻底失眠了,他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起来,自己的养老问题怎么办?儿子丢了,老家的人,除了上坟的时候,碰到一起,说上几句话,几乎再也没啥来往了。自己今年七十二岁了,明年就是传说中的“七十三八十四”的坎儿,真的就这么孤独终老吗?
三天以后,杨国安能下地行走了,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晚上的时候,当二胖和女人带着三个儿子来家时,趁三个孩子乱哄哄地打闹,他把两人叫到里屋,让他们坐好,郑重地问道:“二胖,你们现在在哪里居住?”
女人接过话茬:“东关村里,离你们这个小区不算远,租的平房,一年一万二,是个独院,那都挺好,就是孩子上学不方便,老大老二在东门里上小学,老三在东关上幼儿园,下学点儿不一样,接送起来很麻烦……”女人是个话唠,一张口就停不下来。
杨国安问道:“那你们挣的钱够养活三个孩子吗?”
女人哼了一声:“俺跟二胖拼死拼活地……”
二胖瞪了女人一眼:“你跟杨老师说这些干啥?”
女人忙刹住口:“又不是外人,说说怕啥?”
杨国安点点头,笑着对二胖说:“二胖,你让她说,她说的对,都不是外人。”
女人斜了二胖一眼:“就是嘛。”
“既然不是外人,那,我说句话,你们看行不行?”杨国安说。
二胖忙说:“杨老师,有话你就说,俺们是粗人,听你的。”
杨国安说:“既然听我的,那我说了,你们不许反驳,知道你们日子过的紧,我想,从明天开始,你们搬到我这儿住吧?”
二胖和女人一听,立马睁大了双眼,好像没有听明白杨国安的意思。
杨国安扳起手指:“一,我不要你们的一分钱,你们往后挣了钱,自己留着,二,我每月的工资,够咱们一家人买菜了,三,你们要是愿意,我是说,你们要是愿意,愿意给我养老,那等我死后,这房子也就留给你们了。”
二胖和女人的嘴张得很大,他们根本不相信,天上会落下这么大的馅饼,砸得他们一时间晕了向,找不到了北。
杨国安掏出两张打印好的协议书,递到他们手里:“我想了三天,都想通了,这是协议书,你们看看,要是能做到这几点,就签了吧。”
那天晚上,二胖带着女人孩子,郑重其实地给杨国安磕了头,并改口叫他“爷爷”,因为有他的父亲,他不能乱了辈份,同时那份协议,他们也没有签,但他们同意住到杨国安的家里,每天交给杨国安三千块钱,下余的开支由杨国安补齐。
二胖和女人郑重表态:“爷爷,你先别忙着做决定,你给我们三年时间,如果这三年里,你觉得我们做的还行,咱再往下说。”
杨国安的心落了下来。
两家人生活在了一起,成了一家人,从搬来的那天起,杨国安一改过去的无所事事,忙碌了起来,他每天起个大早,去早市买菜,然后回来,去送老三上幼儿园,二胖的工作没有准点,但不论何时走,就算再晚回来,都会有一碗热乎乎的饭菜,女人除了接送老大老二外,又兼职了两份钟点工,但她不管多么的忙碌,回到家里,都会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还不忘了,给杨国安端来洗脚水。而杨国安呢,则同时辅导三个孩子的作业,有时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每当三个孩子围在他身上嬉闹时,他都会出现幻觉,儿子的脸孔与他们重叠在一起,但片刻的怅然后,就释然开来。
杨国安的生活突然忙乱了起来,刚开始还有点不能适应,时间一长,他才明白,这才是他要的生活,充满了烟火味道,活着真好啊!
有一天,他心血来潮,让孩子们拿来纸墨,挥毫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此心安处。挂在墙上,没事就凝望着,脸上挂着微笑。
那家旅行社无数次地给他打电话,问他何时成行,他都拒听,这么多的事情要做,那里还有闲功夫去旅游。
有一个礼拜天,他带着三个孩子,来到迎旭公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他的老邻居张贵清,正一个人正孤独地散着步,他走上前去打招呼。
正好三个孩子跑过来,抱着他的腿,“老爷爷,老爷爷”地叫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吃的,最小的那个,还跳到他的身上,攀到他的肩头,爷孙几个闹的不可开交,欢笑声在公园的树木花草间响彻着。
张贵清用劲地摇晃着脑袋,眼前这个快乐的老头,还是他的左邻右舍杨国安吗?张贵清没儿子,住在女儿家,两个孩子都在学校住宿,他的老伴去年也走了,白天家里就他一个人,无聊的很,只好到公园来散心。
杨国安冲张贵清笑着喊道:“老家伙,你怎么一个人转呀?”
张贵清打量着他身上的三个半大孩子,充满了无限的疑惑:“你这个老家伙,从那里冒出来这么多的孩子?”
杨国安用手一指公园不远处,那个曾经摔进沟里的地方:“这你得问那个坑,是它给我带来这么多的孩子。”
杨国安说完,仰起头爽朗地大笑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张贵清则是一脸的疑惑不已。

作者 耿志刚,河北正定县人,自由撰稿人,创作小说剧本多部,其中剧本《阳光洒满村庄》曾获国家级大奖。
本篇为小说系列《穆刀沟记事》之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