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恩的“反刍”(外一首)
王德安
我出生在抗战时期逃难的路上,妈妈怀我期间饱受饥寒,加上日机轰炸,紧张恐惧,我注定就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自小体弱多病。
听妈妈说,我两岁时就遭遇一次大难。那时我发高烧,抽筋抽得翻白眼。当时我们为躲避日机轰炸正藏身在桂林乡下。农村缺医少药,爸爸又在前线上,奶奶和妈妈急得手足无措,五岁的姐姐也只会不时摸摸我的头,说:“弟弟还是烫……”
土法子全用过了,可就是不见烧退。两间破屋、一盏油灯、四行清泪,婆媳俩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门外有人喊叫,说是村东头的孙军医回来了。啊!这是宋嬷嬷的声音!妈妈喜出望外,夺门而出直奔孙军医家。孙军医在前线三个多月刚刚回到家,听说有危重病孩背起药箱就来了。“盘尼西林”只剩下最后一支,分两次给我打下,我的烧退了,家人的愁容也退了。那时“盘尼西林”价同黄金,可宋嬷嬷的一声呼喊比黄金还贵重啊!
这以后妈妈常常提到宋嬷嬷,说:“是她给你接的生,是她救了你的命”……
1991年我到桂林开会,妈妈画影图形非让我到桂林兴安县去一趟,去找坐北朝南的小礼拜堂,去找埋有我衣胞的那棵椰子树,去找那算起来已年过九旬的救命恩人。当然,这一切都杳如黄鹤,只有把感激埋藏在心里了。
又一次大难是我在三岁多的时候,逃难逃到湖南零陵的农村,得了“缠喉风”(白喉)。我发烧、喉咙干痛、仰卧不动、浑身无力、面色灰白、咳嗽像狗吠,这是一种很讨厌的传染病。听人说这种病弄不好会死人的,奶奶、妈妈又是以泪洗面,祈求老天爷不要收我。村里人都挤进屋子问这问那,出谋划策。有个村妇说,听老人讲过用两只癞蛤蟆头上筋里的白浆调上冰片吹到喉咙上可治此病。天哪!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哪里有癞蛤蟆呀?
那村妇和另外一位农夫抄起一把锄头说是到山里找找看,于是我的身家性命就系在两只癞蛤蟆身上了。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们居然拎了两只癞蛤蟆回来,还是活的!奶奶和妈妈大喜过望,跪下要给村妇磕头,那村妇连忙扶起,说:“多亏你家公子命大福大,这两个仔是躲在小溪边石头下过冬的。”后来乡亲们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点冰片,依法调治吹到我的喉头,说来也怪,我的病竟霍然而愈。匆忙中竟忘了打听那村妇的姓名和住处,问周围的乡亲都摇头说不认识。这以后几十年的千恩万谢只有在心底里“冬眠”了。
我这一生的成长,还要感恩那一头“无角老山羊”。五十年代我家在城里以养羊卖羊奶为生,我每天的任务是买豆渣、挤羊奶,把羊群赶到清凉山的“万国公墓”,让它们在墓园内吃草,然后我去龙蟠里的第四中学上课。
一共养了七八头奶羊,不知怎么的我现在都记不清它们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一头不产奶的公羊,记得它行动时不疾不徐的绅士歩履,记得它反刍时娴静优雅的淑女形象。
此羊身高1米,体格健壮,像头小驴子,头上无角颌下有一把胡子和一对肉铃铛。同学们知道我每天牧归的必经之路,常常守候在路口争着骑它,它也从不撒娇犯怪,一任“羊骑士”们摆弄。同学们还为它起了个名字“老胡子秃头羊”。
“老胡子”很知趣,当我们分精饲料给母羊吃时,它都站在旁边从不争抢,待母羊吃饱了,它这才慢斯条理地去收拾残羹。母羊吃东西很刁,即使吃草也是挑干净的草尖子,而“老胡子”却总是跟在母羊后面吃二茬。
当它温顺地伏在地上反刍时,小羊羔的嬉戏就开始了。它们在它身上蹦来蹦去,甚至爬到它头上拉尿,它也只是甩甩头继续反刍着……
那时清凉山还很荒凉,一天清晨雾气蒙蒙,我照例赶着羊去“万国公墓”,突然,雾霭中草窠里窜出七八只站着走路的野兽,是野猫?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在这人烟稀少的野外,真是怪吓人的。
羊儿们几乎同时发现了怪兽,母羊们毛发倒竖,吓得不敢走了。走在最前头的“老胡子”望了我一眼,后腿一蹬箭一般地冲向怪兽,它勇猛的姿态、凌厉的攻势吓得怪兽们四散而逃。接着,老胡子跳到路边“咩”地叫了一声,那洪亮的呼叫是胜利的宣言又像是解除警报。我狂跳的心这时才渐渐平静下来。我紧紧搂着“老胡子”差点哭出来,要不是它“见义勇为”,我怕是腿都吓软了,因为那年我才13 岁啊!
我和“老胡子”成了朋友。夏天,我在树荫下做作业,它在一旁反刍,为燠热的氛围嚼出一片安详;冬天,它伏在床边,我把脚伸进它怀里,顿然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和它建立了默契,我的一声呼唤、一个手势就能调度它。它也会用羊的语言翻译我的指令,去制服那些骄傲任性的母羊。它成了我家不上户口的“男子汉”,成了这群羊名副其实的群主。
每次赶羊出门,妈妈总要关照:多留点神,注意安全,眼睛别老盯在书上……
妈妈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暑假的一天,我把羊儿赶上了石头城。城头是羊儿最爱去的地方,因为那里的草很肥嫩,山羊也最爱居高临下的感觉。“老胡子”照样扯食着城砖缝里长出的酸枣枝。大约是前蹄踩空了,失足掉了下去,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母羊们齐刷刷地在城墙边哀鸣,我这时才回过神来,扔下书本发疯似的奔下城墙跑到出事地点,然而这一切都迟了。“老胡子”倒在血泊中,嘴里吐着白沫,前蹄还痛苦地抽搐着。听到我急切地呼唤,它勉强睁开眼睛,想叫唤一声,但终于没叫出来……
记不得我是怎样被家人接回的,也记不得“老胡子”是怎样埋葬的,只知道我发了三天高烧,嘴里还不住念叨着“老胡子”。
六十多年过去了,心中常常反刍着“老胡子”反刍的样子,反刍着“老胡子”宽厚、谦和的品格,反刍着救我生命、助我成长的一切人或动物。
寻找那棵“感恩”树
王德安
一位合资企业的台湾商人,
在栖霞寺的后山顾盼搜寻,
是欣赏栖息成晚霞的红叶?
是浏览古寺别样的风景?
还是倾听挂在枝头的鸟鸣?
不是,都不是呵,
他在寻找一棵刻着“感恩”两字的树,
那是他爷爷80多年前的作品。
爷爷和他的战友
是当年保卫南京的士兵,
与日寇的搏杀中身负重伤,
混入到栖霞寺避难的人群。
只听得栖霞寺山门外求救声、
妇孺的啼哭掺杂伤兵的呻吟......
寂然上人毅然打开山门,
放进饥寒交迫的难民。
寻声救苦,有求必应,
是布施的功德更是慈悲的修行。
十多位僧人一年的口粮,
变做几万人保命的稀粥,
经声佛号浸润着难民的心灵。
面对敌人逼问的屠刀,
木鱼声声敲出沉着淡定。
他亲自采来草药为战士疗伤治病;
他奋笔疾书向国际投诉鬼子的暴行......
爷爷们的伤势好转了,
寂然放飞重返战场的雄鹰。
临行前爷爷在一棵小树上刻下“感恩”两字,
感恩菩萨慈悲为怀,
感恩佛法点亮心灯,
感恩上人救度生命......
80多年过去,
是不是还有那棵感恩树?
是不是还有人记得寂然上人?
还在吗,当年藏身的坐化缸?
还在吗,清冽甘甜的栖霞古井?
他终于找到了寂然上人,
一尊塑像再现了当年的沉着淡定。
思念是系在灌木丛中的黄丝带,
感恩是连绵不断瞻拜的脚印,
那碑前奉献一束束鲜花,
那是感恩的心永不凋零.......
80多年过去了,
也许这棵感恩树已长得高耸入云,
“感恩”已嵌入岁月的年轮;
也许这棵树已枯萎化做春泥,
“感恩”蓬勃了万树的青春。
感恩的虔诚在心中发芽生根,
栖霞古寺就是感恩的丛林......
王德安,生于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城,长于抗日战争的离乱和騒动。青年时钟情于文学诗歌;中年以后迷恋于陶瓷青花。已有多部诗文专集出版。诗集有《迟熟的高粱》《心底珊瑚》《青花 雨花》等,散文集有《昔日吻痕》《感恩遇见》《青花写意》《青花物语》及青少年文史读物《“瓷博士”开课》等,笔记文集有《迷你世界》《藏界百态》《玩瓷聊斋》(合作)等。作品被选入60多部图书,并在全国和省市多次获奖。原《莫愁》杂志主任编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古陶瓷研究会荣誉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