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泉三哭
邹星枢
世间不喜欢那“非凿非疏出洞门,源深流嶮合还分”的泉水的人恐怕很少很少吧。面对那些无论在荒野还是城郭,从地底深处或汩汩或汹涌而出的清澈无比的泉水,又有谁能忍得住不俯下身子去触摸一下那清凉,进而洗一把手脸,然后又舍得不捧掬在手心喝上两口便离开呢。
我有幸生在济南古城东南角下的护城河东畔,河水永远清澈见底,一缕缕柔美地漂游着的水草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珍珠成群成串地由河底冒出,美得令人心动。岸边几十米内黑虎泉、琵琶泉、九女泉、福泉、玛瑙泉云集。我喝下的第一杯水就是玛瑙泉的泉水,稍长,更是去那里挑水家用,夏日则跳入黑虎泉游泳,由此我的身体乃至心智情感便与泉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以文为业,每当苦坐良久文思枯竭,便去一趟陪伴我童年的泉边坐一会,必情如泉涌思如泉涌笔下也自然文如泉涌。
22年冬,在新冠病毒的折磨中忽然想到自己已至暮年,只知祖籍无锡望族邹氏却从未去认祖归宗,初春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便急切成行。可真是天不负有心人,想不到无锡的邹氏宗祠竟然就在惠山天下第二泉的隔壁。

(巨型门楣高悬《邹忠公祠》匾额,几进庭院的厅堂十几幅有宋以来有建树的远祖画像与满墙的族谱)。而我最最爱听的《二泉映月》的作者华彦钧——瞎子阿炳就葬在近旁。我顿然醒悟,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二泉映月》这首曲子了,原来此曲与泉水与我的祖脉和命脉有着千年的交融。
今年十月有多少生命陷入血光之灾,心中郁闷,忽生明水古城墨泉排遣之念。
未到近前便滚滚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墨泉之水鼎沸突涌,水色黝深色浓如墨、顿感被那翻腾突起的喷涌之势所震慑,其气势恢弘,状如趵突,喷薄之势远胜天下第一泉之趵突,隐雷隆隆,宏喷奋涌汇入石渠,随即变得清彻透明,自成一河,涛奔浪涌其势难回。那真是“不问春秋,何拘今古”。但是,可惜它并没有令我清音一听忘千虑,“缨尘濯尽百神间,飘然襟袖思轻举。”
于是,31日又去。

这一次的面对,胸中之块垒随着墨泉汹涌之水奔放而出,口虽无声但心中喃喃:
一哭呐,哭父母,本是那安分守己的书香人家,邻里和睦从未曾摩擦。岂料想,平地里一声雷惊炸,平白里竟被指为仇冤家。可怜见,老老实实纯纯朴朴,母在家教子,父在校授书,怎奈何天不佑护,中年便双双作了古;
二哭呐,哭自家,少年失怙没了家。落得个无依又无助,身也孤来心也苦。最该打,荒废了学业虚度了年华,与人言一半的废话,作文章没有章法,写的字能羞掉大牙,哎呀呀,实在是愧对了无锡的祖宗家:那里可是“一里街上十进士”,且有状元(邹忠倚)、传胪(邹一桂)与探花(奕孝)。
三哭呐,夜读读到那窦娥冤,没来由横遭刑宪,听得那哭号声动地惊天。方才知,神与鬼却原来不灵验,日和月又何必昼夜高悬。为什么善良人本无端,偏又会遭劫难,作恶人本该死,却容他富贵保全?蒙冤的小窦娥可悲又可怜!
地呀地,你不分好歹何作地?天哪天,你不辨贤奸枉为天。说什么滔滔江水流不尽的是英雄血,莫若说,淌不完的冤鬼泪更切合;说什么人×做天×看,我瞧他是根本不睁眼。苦人儿呀苦人儿,你的难压根就是我的难。人生有情岂能不泪沾衫。难怪我狐悲兔死,痛彻心肝。今儿个我哭你,来日已无人哭自己!怎奈何,溪又斜,山又遮,苦人儿已去也,全当你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如何所来兮何所终。啊呀呀,既如此,又何必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真如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又何苦,长夜苦思无尽头,须知那人心不似水长流。
罢罢罢来罢罢罢:既然是哭也无用,哭罢仍忧,倒不妨效那前辈老倔头,做一粒,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
2023年11月5日于莲池雨中初稿,翌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