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汪曾祺作品集《七里茶坊》,源于先生长子、长媳及江苏高邮汪迷部落的到来。
时光煮酒,岁月缝花。隔着半个多世纪岁月光阴,再读那些文字,仿佛秋天的果实,晕染了沉甸甸的时光的味道,在日常烟火处弥漫。
《七里茶坊》是一部关于张家口的作品集,尤其是关于张家口沙岭子的作品为多。1958年,汪曾祺先生下放至沙岭子,在位于沙岭子镇的张家口坝下农科所工作生活了四年。《七里茶坊》作品集中,无论小说还是散文,几乎都是以沙岭子及其周边的人、事、物、景为核心展开的叙述。于是,张家口、沙岭子的一事一物、一景一人、三餐五味、四季光阴以及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那些再庸常不过的田间劳作,在汪曾祺笔下,变得显赫耀眼,被赋予了活泼泼的生命的鲜活、独特,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唯一”。杨素花、刘美兰、王全、朱兴福、小吕、老九、留孩乃至没有姓名的老车倌……这些原本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的大众,因为汪曾祺的到来,在汪老笔下的文字中别具一格、得以永生。还有沙岭子、农科所、沙岭子的火车站、大山口、孤山、片石山、乃至于供销社、养鱼池、洋河,以及以此为中心延伸到张家口市区近郊的茶坊区和相距较远、生态生活迥异于坝下沙岭子的坝上沽源,这些以地理坐标为标识铺陈开来的故事、勾画出来的人物、描绘出来的生活,烙刻着卓然昭彰的地域特色,彰显出风物人间的世情百态、巷陌烟火。
我母亲是沙岭子镇人,时至今日,依然生活在镇上。流水光阴,漫过人生四季,当年年幼的母亲,隔着身份地位的遥远差距,曾远远地打量过农科所的下放干部们。因为这些干部,是外来文明的象征,虽然他们因种种原因流落至此,但对于生在土里、长在土地、最终老死在土地的当地农民,农科所干部的身份,依然足以让祖祖辈辈农民身份的她们仰视、尊崇。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农科所的下放干部,人家每个月还是有工资可领,足以保障温饱。而且干部们虽然也下田地干农活,但基本是做一些对当地农民来说算得上照顾的轻省活计。所以,下放干部们尽管对他们自己的人生来说是坠落到尘埃中,但相对于他们坠落的尘埃处,那些原本就在尘埃里生活的本地土著,干部们还是被善待了。也难怪,汪曾祺的作品集《七里茶坊》中,有生计的艰辛,有劳作的辛苦,更有人情的温暖、生命的有趣、生活的滋味,但唯独没有抱怨、仇恨、戾气。当然,这更多的还是源于汪老的人生态度。
汪曾祺长子长媳及汪迷部落的到来,促使我重读《七里茶坊》。而且,因缘际会,我发现,母亲和汪曾祺长子夫妇几乎同龄。现在人至中年的我,穿过半个多世纪的似水流年,不由想象着当年的汪曾祺,在某个周末或者节假日,背着行囊到他笔下的沙岭子火车站,乘上某趟通往北京的列车,回家去看妻儿老小。年幼的长子汪朗,在北京遥等着回家的父亲,也许父亲会从那个对他来说仿佛遥远到天边的坝下农科所带回一点儿农科所种植分发的苹果、土豆……而我的母亲,则在沙岭子这片土地上,充满好奇地远远打量着农科所的干部,在母亲打量的目光终点,曾经有过汪老的一段生活。
由此,再读汪曾祺的《七里茶坊》,读先生笔下我熟悉至极的沙岭子,心头涌动着别样的滋味。原来母亲惯熟的那些人、母亲生长的这片土地,在一名外来者的眼中笔下,是这样的一番风景。而这里,汪曾祺曾来过,生活了四个年头,作为这片土地上的一员,津津有味地品味过这里的草木年华、人物风土。
汪老曾经生活在这里,但终究,汪老生活在别处。而我,在后来的后来,有幸同汪老长子长媳相遇相识。虽是初相逢,但对于已故的汪老来说,携着他基因密码的长子长媳重游故地,又何尝不是回归的故人呢!
作者简介:冯海燕,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小说、散文、评论文章等见于《光明日报》《中国艺术报》《河北日报》《河北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当代人》《小小说月刊》等,并被“中国作家网”“河北作家网”“光明网”等十多家网站转载。曾荣获河北省文联第六届、第八届文艺理论奖,河北省首届文艺贡献奖(创作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