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行2023组诗30
第一组 地中海（8首）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
在地中海上晾晒衣服
北塔
让我所有的衣服
都逃出地牢般的衣橱
斜靠在阳台栏杆上
享受地中海阳光的肆意抚摸
一阵暗风
从祖母绿的漩涡里蹿上来
侵入我漫长的旅程
叼走了我最心爱的那一件
我的海追着你的船
北塔
我的海追着你的船
不知疲倦
口中吐出比鲜血更要命的白沫
每一声嘶吼都是最后的乞求
却喊不出你的名字
我用一万只波涛的手
拍打你的舷
连岛礁的虎口和手腕都粉碎了
你的船依然兀自前行
我用迅速下降的夕阳的余辉
抱着你的钢铁、木头和汽笛
直到你我消失于共同的黑暗
你一边用螺旋桨劈开我
一边兀自前行
让大海挤进来
北塔
在我龟缩进例行的黑暗之前
我故意留一道卧室的门缝
当大海从黑暗里逃出来
爬上我的阳台
就能通过那道门缝
轻松地挤入我的梦
大海的骨头其实很软
而且她有高超的缩骨术
像村子里邻居家的小猫咪
摇晃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
北塔
天空在摇晃
差点把白云吐入烟囱
把飞鸟吐入惊涛骇浪
大海在摇晃
差点把岛屿吐上陆地
把鲸鱼吐上山顶
大船在摇晃
差点把人从舱房吐向夕阳
把旗帜从桅杆吐向漩涡
人在摇晃
差点把心吐出来
却不知道吐向哪里
终于上了岸
陆地也开始摇晃
犹如余震不断
犹如呕出了心的躯干
海上落明月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巡航期间
北塔
你孤悬于太空
不让任何星星靠近
如同孀居的女王独处禁宫
你只把清辉洒入我的万顷波涛
却不愿意俯身
把你的脸贴上我的海面
你的玉液注满我窄小的舱房
却依然让我觉得遥不可及
哦，大月，你多么像我的大梦
当你的心空被新的太阳占领
你收回你在黑暗里短暂赐予我的光
犹如大鸟收起翅膀
然后你慢慢地不断地往后退
直到退入天空与大海之间的缝隙
我急忙派出一万匹狂澜力图把你追回
却挽不住你的一丝秀发
岛
北塔
茫茫人海中的一场旅行
就是从一个岛到另一个
热闹的你未必想留
荒芜的你又害怕难以存活
所以你总想着下一个岛
那把孤岛们连接起来的
是治疗孤闭症的海水
你却一口都不敢喝
是不可见的信号
你却更想享受被失踪的自由
在“神曲”号游轮星空厅读诗
北塔
我的诗歌总是怀揣着石头
总会拖着我的肉身下沉
连同舟共济的人们
都以为这是一枚深水炸弹
埋伏在“神曲”毕竟的航道上
似乎要炸穿这方舟
正如星星要把天空爆破得千疮百孔
但是，请放心
无论我的笔在舱底捅出多大的窟窿
也不会有一滴水涌进来
正如天宫无论被金箍棒闹得多么凶
也不会塌下一分一毫
一声来自海底的闷雷响过之后
哪怕海里所有的鱼虾都逃走
哪怕船上所有的人都撤离
这些空椅子也会留下来倾听
公海上的海鸥
北塔
在孤岛和孤岛之间
像梭子，你用不间断的飞翔
变质命运的绳索
时不时缠住自己的肉身
又以身为刀，切开乌云
切开天空，从黑洞越狱
又被太阳追捕。你绝不
向任何一条航线投降
但总是被自己的飞行线路捆绑
你眼皮底下有无数翻滚的
绿松石、翡翠和碧玉
但你从来不屑一顾
你甚至不曾向千人大餐厅
乞求过一颗米粒
你只是用翅膀不断扇动我的波浪
像前赴后继的义军不断揭竿而起
你拍打着我们暂时寄身的这庞大的铁疙瘩
试图用游移的影子占领我的烟囱
俘获那刚刚逃出来的轻烟
你把这万吨铁疙瘩当做你的同类吗？
你妄图带着它脱离苦海的诱惑
然后往上飞吗？
那赋予你翅膀的手何以如此吝啬
这世上有太多的物体
永远得不到一根羽毛
比如渺小如我
比如巨大如这海上移动城堡
在孤岛和孤岛之间
你不厌其烦地穿梭
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你似乎更愿意在半当中
被一条小鱼诱入大海
跟它一起在波峰浪谷间颠沛
直到你俩的歌声被月色掩埋
像一个秤砣直直沉入井底
第二组：岛与半岛（9首）
古罗马斗兽场之兽
北塔
一
一本书被石头打开
就再也不能合上
一本书被火焰合上
就再也不能打开
二
当野火延烧进来的时候
那些来不及逃走的野兽
都一头撞进了门口的石头
至今，我还能从残破的石头里
听出它们的哀嚎与怒吼
闻到它们的血腥与恶臭
三
那与野兽角斗的人
最可能被野兽附魂
他不敢揽镜自览
只因害怕玻璃生出刚毛
连影子都在流血
石头怎能幸免于难
不断有野兽从世界
各地补充进来
而嗜血的文明只有
一张面孔，一个入口
是否一定要让野兽与野兽缠斗
人的真面目才会逐渐清晰
四，
在帝国渴求猛兽的时代
我是一头被从非洲掳来的狮子
我宁愿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也不愿被安在皇宫的大门口送来迎往
我与生死存亡的角斗只隔一层地板
是另一头狮子进攻时的咆哮
和临死前的惨叫
帮我掀翻了那层地板
当我与角斗士第一次对视
我就把灵魂交给了他
如果我的心被他的长矛刺中
我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但我不会成为帝国的一部分
因为我要魂归非洲的大草原
罗马许愿池不敢许愿
北塔
美从白驹的双腿间一闪而过
万里追逐后，累垮了的嘶鸣止于泡沫
我力图让马骑着我继续狂奔
却被海神猛然勒住了马头
大海的呼唤消失于螺号
石头的琼浆流失于喷泉
从未曾有一枚投入的硬币浮出水面
那开启天堂的钥匙未曾离开人的视线
梵蒂冈广场上的难民船群雕
嘘，任何一丝声波都可能搅动大波
停，任何一点足音都可能掀起海啸
那子宫中的婴孩可能会被吓得钻出来
那船舷上的老头会被晃入激流
那绅士头上的礼帽会被流云叼走
你想泅渡这苦海去救他们
你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望眼欲穿这满是漏洞的天空
没有一只鸽子衔来橄榄枝
拥挤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一副翅膀陡然从某人的肩上长出
像双桅船上的两片瘦小的白帆
带着这随时可能沉没的方舟
继续前行
采石场监狱里的石头
——灵感于意大利西西里群岛之锡拉库扎岛
北塔
不会说话的石头被采走
会说话的被塞进来
填补这被挖空了的山体
在峰顶偷听的耳朵里
石头不会逃走，但会说话
而在洞口巡逻的皮鞭下
那些在黑暗里走动的石头
哪怕碰撞，也不许有火花
任何一块都是黑暗的一部分
都要被国王派来的巧匠切割
都希望能从黑暗的躯体上被割除
只要离开这除了石头
什么都没有的洞穴，哪怕
被扔到茅厕里垫脚也不算是明珠暗投
宙斯祭坛遗址的石头
这些被烤熟的头骨
这些被烤焦的肋骨
似乎还散发着香味、糊味
似乎还在等待一瓢水来解救它们
而它们等来的总是比火更火的烈日
为了证明一代明君的英明
它们必须永远这样整齐地排列
一如当时被集体屠宰的样子
旁观的树木躲得远远的
连草芥都不屑与它们为伍
仿佛枯瘦的脚板一踏上去
就会被烫得皮开肉绽
圣托里尼岛上的火山石
北塔
一踏上圣托里尼
我就差点被一块黄土路边的小石头
绊倒
它必定是上次我去爱琴海里跟火山岛约会后
追着我上岸来到这必经的路上
隐伏起来，等了我整整六年
伏击我之后，趁我尚未站稳之际
它跳入了我的背包
一整座火山的热量
借这块石头释放
但它的表面一点都不烫手
一整座火山的重量
由这块石头担当
而它轻得像我的拳头
在我紧闭的小包里
它乖顺得像被连窠端下树枝的小鸟
我要把它带到大陆去
去引爆那座在我的书页间休眠太久的火山
我要把它抛到天上去
去填补那个被流星烧出后又抛弃的窟窿
第三组 两牙（13）
进大学监狱有感
——灵感于科英布拉大学图书馆
北塔
当知识被知识关禁闭
大墙就会砌到人心里
那些面壁思过的人
未必扪心自问
学生叩遍每一扇门
未必有老师来回应
老师拍遍所有的石头
未必有校方的回音
每一道大赦的光
都会先在喇叭里浸三浸
而后在正史里被大书特书
因此，这光尽管姗姗来迟
也如同闪电乍然降临
在这里，你一闭眼就可能瞎掉
你一闭嘴就可能失声
你一抬腿就可能寸步难行
脚印叠着脚印
连同一堆臭鞋
早就被一扫而清
马在海上、船在山中
——洛尔迦之家(组诗)
北塔
一 石榴
一颗石榴如手榴弹从天而降
没有炸裂桌子
更没有炸穿地面
它压根就没有爆炸
而是稳稳地落在你我他之间
像一首抗战谣曲
落在广场、酒馆和村市之间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粒籽
鲜艳、光滑、饱满
软得像水滴，又硬如子弹
被炸裂的是心中的石榴
而心依然完好如初
二 蚂蚁
在弹药倾泻下来之前
哪阵风能帮掀开那片
潮湿的沾满污泥的落叶
——像一个还没有建立就要分裂的国度
让那些被压在下面的
乱作一团的蚂蚁
迅速疏散
各自逃命
三 吉他
书房窗台上的吉他
像一只被废弃但依然张开着的耳朵
拯救过多少张开着却歪向一边的嘴巴
今天，这吉他是否能用一根弦
拯救我的笔
从文字的漩涡
到人生的锯末
到观念的泡沫
三 屋顶上的装饰物
多少大葱、匏瓜、红辣椒和茄子
被用来装饰高高在上的屋顶
它们以集体投梁自尽的方式
抗议：在它们青春的时候
没有被投向战场似的砧板
如今枯的枯、朽的朽
被挂在栋梁的脖子上
深夜里有耗子爬过
都可能吓掉它们的下巴
没有任何一阵野风
愿意偷跑进来拥抱它们
一场里氏不到一级的地震
就足以让它们
全部坠落，而且碎骨粉身
但压不死哪怕一只臭虫
五 枯井
导致这井枯竭的
也许就是一个铁箅子
罩住这井的口
不让蛙鸣从井底升上来
加入我们的合唱
也不让彩云从天上俯身来照影
滑入那少年高举的手掌
有没有一首谣曲
能够帮助移开这铁箅子
至少能让我与井底之蛙对话
甚或能让井底之水
像破镜重圆的爱
重新从最低部涌上来
六 雕像
头脑是苍穹
时不时有星星脱离轨道
无非是掉下来
无非是砸中无事生非的政权
深陷的眼窝
深过地中海最深的沟
然而随时有鲨鱼和鲸鱼跃出海面
身上倒插着波塞冬的三叉戟
鼻梁是栋梁
哪怕被打断
也是笔挺的
让血像谣曲一样流淌吧！
哼！
嘴角如枪膛
装满微笑的子弹
时刻准备射向滥调陈词
在战鼓闭嘴前，他决不收兵
七 枪声过后是琴弦
橄榄树林被枪声振颤了好一阵子
终于恢复表面的平静
似乎只是损失了许多叶子
至于橄榄，哪怕掉下来
也会被捡走，被拿去榨油
此后的旅途是琴弦
断了还可以续
直到马在海上、船在山中
诗人王桂林点评：认真读你的这首诗。被压抑却永远倔强的精神扑面而来。每一节都有巨大的隐喻。叙述、意象、思辨与抒情紧密缠绕结合在一起。
与唐·吉诃德掰手腕
——灵感于塞万提斯故居
北塔
我直接上去跟唐·吉诃德掰了掰手腕
看看谁比谁更疯狂！
他在旷野里跟风车大战
我怎能在磨坊里跟着驴子转圈
我不想让他收回
伸直如长矛的胳膊
却让桑丘伸开
始终往里拐的胳膊肘
我坐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
哪怕长凳被抽掉，我也不换位置
不过，我更愿意面对唐·吉诃德和他的面具
而不是桑丘和他梦想当总督的岛屿
街头拥抱雕像
——灵感于塞万提斯家乡 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
北塔
像两股绳子
被风搓在一起
像两片云
被雨织在一起
在露天里，他俩抱在一起
就要做露水夫妻
在城门口，他俩抱在一起
既不进，也不出
哪怕脚底下只剩下立锥之地
他俩也不会分开一秒
哪怕被世俗的目光抽打个不停
他俩也不会挪动一毫
普拉多博物馆里的缪斯雕像
北塔
你降落于大气层
就会被俗气砍掉脑袋
你混迹于人世间
就会被人手斫去妙手
你被禁锢
于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建筑物
在不上不下的楼梯间
连风都不愿停留的过道
我，你的终身崇拜者
也只是跟你偶遇
也只花一分钟跟你合影
然后离去，匆匆走上街衢
罗卡角之问
北塔
我的石头碎成了粉末
你的土壤是否会重新肥沃
我的脑袋被一道闪电劈开
你的乌云却把我的心团团包围
我的车到了末路
你的船是否扬起了帆
我的船沉没了
你的港湾里是否还留着空位
我的苦路不想再走了
你的十字架还压在我的肩头
我的苦海早就张开了血盆巨口
你是否还要派出你的无敌舰队
我灯塔的光早就被浓雾一点点耗尽
你的船是否还会返航
维加故居之真相
北塔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比十字架
甚至比钉子
更瘦
两副排骨
比两把芭蕉扇
更轻
施洗者约翰的脸
简直比铜盆更光洁
那嘴角的从容
简直要让那下令杀他的国王惊恐
书压着书
羊皮书压着羊皮
简直要压垮书橱
帷幔紧闭的单人床
比单人牢房更禁锢
地摊上精致的暖炉
比铁石更清冷
老爷子船头似的表情
比他身后的木板更板
像十一月的柿子的女郎
抱着主教的臭脚
亲吻个不停
呕，呕，呕
而窗外嫩树枝上的花朵
正享受阳光的拥吻
西班牙的莎士比亚的女儿
跳出窗外去跟她的罗密欧私奔
再也没有回来求见父亲大人
欧洲行2023组诗30
第一组 地中海（8首）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
在地中海上晾晒衣服
北塔
让我所有的衣服
都逃出地牢般的衣橱
斜靠在阳台栏杆上
享受地中海阳光的肆意抚摸
一阵暗风
从祖母绿的漩涡里蹿上来
侵入我漫长的旅程
叼走了我最心爱的那一件
我的海追着你的船
北塔
我的海追着你的船
不知疲倦
口中吐出比鲜血更要命的白沫
每一声嘶吼都是最后的乞求
却喊不出你的名字
我用一万只波涛的手
拍打你的舷
连岛礁的虎口和手腕都粉碎了
你的船依然兀自前行
我用迅速下降的夕阳的余辉
抱着你的钢铁、木头和汽笛
直到你我消失于共同的黑暗
你一边用螺旋桨劈开我
一边兀自前行
让大海挤进来
北塔
在我龟缩进例行的黑暗之前
我故意留一道卧室的门缝
当大海从黑暗里逃出来
爬上我的阳台
就能通过那道门缝
轻松地挤入我的梦
大海的骨头其实很软
而且她有高超的缩骨术
像村子里邻居家的小猫咪
摇晃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
北塔
天空在摇晃
差点把白云吐入烟囱
把飞鸟吐入惊涛骇浪
大海在摇晃
差点把岛屿吐上陆地
把鲸鱼吐上山顶
大船在摇晃
差点把人从舱房吐向夕阳
把旗帜从桅杆吐向漩涡
人在摇晃
差点把心吐出来
却不知道吐向哪里
终于上了岸
陆地也开始摇晃
犹如余震不断
犹如呕出了心的躯干
海上落明月
——写于地中海神曲号游轮巡航期间
北塔
你孤悬于太空
不让任何星星靠近
如同孀居的女王独处禁宫
你只把清辉洒入我的万顷波涛
却不愿意俯身
把你的脸贴上我的海面
你的玉液注满我窄小的舱房
却依然让我觉得遥不可及
哦，大月，你多么像我的大梦
当你的心空被新的太阳占领
你收回你在黑暗里短暂赐予我的光
犹如大鸟收起翅膀
然后你慢慢地不断地往后退
直到退入天空与大海之间的缝隙
我急忙派出一万匹狂澜力图把你追回
却挽不住你的一丝秀发
岛
北塔
茫茫人海中的一场旅行
就是从一个岛到另一个
热闹的你未必想留
荒芜的你又害怕难以存活
所以你总想着下一个岛
那把孤岛们连接起来的
是治疗孤闭症的海水
你却一口都不敢喝
是不可见的信号
你却更想享受被失踪的自由
在“神曲”号游轮星空厅读诗
北塔
我的诗歌总是怀揣着石头
总会拖着我的肉身下沉
连同舟共济的人们
都以为这是一枚深水炸弹
埋伏在“神曲”毕竟的航道上
似乎要炸穿这方舟
正如星星要把天空爆破得千疮百孔
但是，请放心
无论我的笔在舱底捅出多大的窟窿
也不会有一滴水涌进来
正如天宫无论被金箍棒闹得多么凶
也不会塌下一分一毫
一声来自海底的闷雷响过之后
哪怕海里所有的鱼虾都逃走
哪怕船上所有的人都撤离
这些空椅子也会留下来倾听
公海上的海鸥
北塔
在孤岛和孤岛之间
像梭子，你用不间断的飞翔
变质命运的绳索
时不时缠住自己的肉身
又以身为刀，切开乌云
切开天空，从黑洞越狱
又被太阳追捕。你绝不
向任何一条航线投降
但总是被自己的飞行线路捆绑
你眼皮底下有无数翻滚的
绿松石、翡翠和碧玉
但你从来不屑一顾
你甚至不曾向千人大餐厅
乞求过一颗米粒
你只是用翅膀不断扇动我的波浪
像前赴后继的义军不断揭竿而起
你拍打着我们暂时寄身的这庞大的铁疙瘩
试图用游移的影子占领我的烟囱
俘获那刚刚逃出来的轻烟
你把这万吨铁疙瘩当做你的同类吗？
你妄图带着它脱离苦海的诱惑
然后往上飞吗？
那赋予你翅膀的手何以如此吝啬
这世上有太多的物体
永远得不到一根羽毛
比如渺小如我
比如巨大如这海上移动城堡
在孤岛和孤岛之间
你不厌其烦地穿梭
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你似乎更愿意在半当中
被一条小鱼诱入大海
跟它一起在波峰浪谷间颠沛
直到你俩的歌声被月色掩埋
像一个秤砣直直沉入井底
第二组：岛与半岛（9首）
古罗马斗兽场之兽
北塔
一
一本书被石头打开
就再也不能合上
一本书被火焰合上
就再也不能打开
二
当野火延烧进来的时候
那些来不及逃走的野兽
都一头撞进了门口的石头
至今，我还能从残破的石头里
听出它们的哀嚎与怒吼
闻到它们的血腥与恶臭
三
那与野兽角斗的人
最可能被野兽附魂
他不敢揽镜自览
只因害怕玻璃生出刚毛
连影子都在流血
石头怎能幸免于难
不断有野兽从世界
各地补充进来
而嗜血的文明只有
一张面孔，一个入口
是否一定要让野兽与野兽缠斗
人的真面目才会逐渐清晰
四，
在帝国渴求猛兽的时代
我是一头被从非洲掳来的狮子
我宁愿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也不愿被安在皇宫的大门口送来迎往
我与生死存亡的角斗只隔一层地板
是另一头狮子进攻时的咆哮
和临死前的惨叫
帮我掀翻了那层地板
当我与角斗士第一次对视
我就把灵魂交给了他
如果我的心被他的长矛刺中
我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但我不会成为帝国的一部分
因为我要魂归非洲的大草原
罗马许愿池不敢许愿
北塔
美从白驹的双腿间一闪而过
万里追逐后，累垮了的嘶鸣止于泡沫
我力图让马骑着我继续狂奔
却被海神猛然勒住了马头
大海的呼唤消失于螺号
石头的琼浆流失于喷泉
从未曾有一枚投入的硬币浮出水面
那开启天堂的钥匙未曾离开人的视线
梵蒂冈广场上的难民船群雕
嘘，任何一丝声波都可能搅动大波
停，任何一点足音都可能掀起海啸
那子宫中的婴孩可能会被吓得钻出来
那船舷上的老头会被晃入激流
那绅士头上的礼帽会被流云叼走
你想泅渡这苦海去救他们
你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望眼欲穿这满是漏洞的天空
没有一只鸽子衔来橄榄枝
拥挤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一副翅膀陡然从某人的肩上长出
像双桅船上的两片瘦小的白帆
带着这随时可能沉没的方舟
继续前行
采石场监狱里的石头
——灵感于意大利西西里群岛之锡拉库扎岛
北塔
不会说话的石头被采走
会说话的被塞进来
填补这被挖空了的山体
在峰顶偷听的耳朵里
石头不会逃走，但会说话
而在洞口巡逻的皮鞭下
那些在黑暗里走动的石头
哪怕碰撞，也不许有火花
任何一块都是黑暗的一部分
都要被国王派来的巧匠切割
都希望能从黑暗的躯体上被割除
只要离开这除了石头
什么都没有的洞穴，哪怕
被扔到茅厕里垫脚也不算是明珠暗投
宙斯祭坛遗址的石头
这些被烤熟的头骨
这些被烤焦的肋骨
似乎还散发着香味、糊味
似乎还在等待一瓢水来解救它们
而它们等来的总是比火更火的烈日
为了证明一代明君的英明
它们必须永远这样整齐地排列
一如当时被集体屠宰的样子
旁观的树木躲得远远的
连草芥都不屑与它们为伍
仿佛枯瘦的脚板一踏上去
就会被烫得皮开肉绽
圣托里尼岛上的火山石
北塔
一踏上圣托里尼
我就差点被一块黄土路边的小石头
绊倒
它必定是上次我去爱琴海里跟火山岛约会后
追着我上岸来到这必经的路上
隐伏起来，等了我整整六年
伏击我之后，趁我尚未站稳之际
它跳入了我的背包
一整座火山的热量
借这块石头释放
但它的表面一点都不烫手
一整座火山的重量
由这块石头担当
而它轻得像我的拳头
在我紧闭的小包里
它乖顺得像被连窠端下树枝的小鸟
我要把它带到大陆去
去引爆那座在我的书页间休眠太久的火山
我要把它抛到天上去
去填补那个被流星烧出后又抛弃的窟窿
第三组 两牙（13）
进大学监狱有感
——灵感于科英布拉大学图书馆
北塔
当知识被知识关禁闭
大墙就会砌到人心里
那些面壁思过的人
未必扪心自问
学生叩遍每一扇门
未必有老师来回应
老师拍遍所有的石头
未必有校方的回音
每一道大赦的光
都会先在喇叭里浸三浸
而后在正史里被大书特书
因此，这光尽管姗姗来迟
也如同闪电乍然降临
在这里，你一闭眼就可能瞎掉
你一闭嘴就可能失声
你一抬腿就可能寸步难行
脚印叠着脚印
连同一堆臭鞋
早就被一扫而清
马在海上、船在山中
——洛尔迦之家(组诗)
北塔
一 石榴
一颗石榴如手榴弹从天而降
没有炸裂桌子
更没有炸穿地面
它压根就没有爆炸
而是稳稳地落在你我他之间
像一首抗战谣曲
落在广场、酒馆和村市之间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粒籽
鲜艳、光滑、饱满
软得像水滴，又硬如子弹
被炸裂的是心中的石榴
而心依然完好如初
二 蚂蚁
在弹药倾泻下来之前
哪阵风能帮掀开那片
潮湿的沾满污泥的落叶
——像一个还没有建立就要分裂的国度
让那些被压在下面的
乱作一团的蚂蚁
迅速疏散
各自逃命
三 吉他
书房窗台上的吉他
像一只被废弃但依然张开着的耳朵
拯救过多少张开着却歪向一边的嘴巴
今天，这吉他是否能用一根弦
拯救我的笔
从文字的漩涡
到人生的锯末
到观念的泡沫
三 屋顶上的装饰物
多少大葱、匏瓜、红辣椒和茄子
被用来装饰高高在上的屋顶
它们以集体投梁自尽的方式
抗议：在它们青春的时候
没有被投向战场似的砧板
如今枯的枯、朽的朽
被挂在栋梁的脖子上
深夜里有耗子爬过
都可能吓掉它们的下巴
没有任何一阵野风
愿意偷跑进来拥抱它们
一场里氏不到一级的地震
就足以让它们
全部坠落，而且碎骨粉身
但压不死哪怕一只臭虫
五 枯井
导致这井枯竭的
也许就是一个铁箅子
罩住这井的口
不让蛙鸣从井底升上来
加入我们的合唱
也不让彩云从天上俯身来照影
滑入那少年高举的手掌
有没有一首谣曲
能够帮助移开这铁箅子
至少能让我与井底之蛙对话
甚或能让井底之水
像破镜重圆的爱
重新从最低部涌上来
六 雕像
头脑是苍穹
时不时有星星脱离轨道
无非是掉下来
无非是砸中无事生非的政权
深陷的眼窝
深过地中海最深的沟
然而随时有鲨鱼和鲸鱼跃出海面
身上倒插着波塞冬的三叉戟
鼻梁是栋梁
哪怕被打断
也是笔挺的
让血像谣曲一样流淌吧！
哼！
嘴角如枪膛
装满微笑的子弹
时刻准备射向滥调陈词
在战鼓闭嘴前，他决不收兵
七 枪声过后是琴弦
橄榄树林被枪声振颤了好一阵子
终于恢复表面的平静
似乎只是损失了许多叶子
至于橄榄，哪怕掉下来
也会被捡走，被拿去榨油
此后的旅途是琴弦
断了还可以续
直到马在海上、船在山中
诗人王桂林点评：认真读你的这首诗。被压抑却永远倔强的精神扑面而来。每一节都有巨大的隐喻。叙述、意象、思辨与抒情紧密缠绕结合在一起。
与唐·吉诃德掰手腕
——灵感于塞万提斯故居
北塔
我直接上去跟唐·吉诃德掰了掰手腕
看看谁比谁更疯狂！
他在旷野里跟风车大战
我怎能在磨坊里跟着驴子转圈
我不想让他收回
伸直如长矛的胳膊
却让桑丘伸开
始终往里拐的胳膊肘
我坐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
哪怕长凳被抽掉，我也不换位置
不过，我更愿意面对唐·吉诃德和他的面具
而不是桑丘和他梦想当总督的岛屿
街头拥抱雕像
——灵感于塞万提斯家乡 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
北塔
像两股绳子
被风搓在一起
像两片云
被雨织在一起
在露天里，他俩抱在一起
就要做露水夫妻
在城门口，他俩抱在一起
既不进，也不出
哪怕脚底下只剩下立锥之地
他俩也不会分开一秒
哪怕被世俗的目光抽打个不停
他俩也不会挪动一毫
普拉多博物馆里的缪斯雕像
北塔
你降落于大气层
就会被俗气砍掉脑袋
你混迹于人世间
就会被人手斫去妙手
你被禁锢
于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建筑物
在不上不下的楼梯间
连风都不愿停留的过道
我，你的终身崇拜者
也只是跟你偶遇
也只花一分钟跟你合影
然后离去，匆匆走上街衢
罗卡角之问
北塔
我的石头碎成了粉末
你的土壤是否会重新肥沃
我的脑袋被一道闪电劈开
你的乌云却把我的心团团包围
我的车到了末路
你的船是否扬起了帆
我的船沉没了
你的港湾里是否还留着空位
我的苦路不想再走了
你的十字架还压在我的肩头
我的苦海早就张开了血盆巨口
你是否还要派出你的无敌舰队
我灯塔的光早就被浓雾一点点耗尽
你的船是否还会返航
维加故居之真相
北塔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比十字架
甚至比钉子
更瘦
两副排骨
比两把芭蕉扇
更轻
施洗者约翰的脸
简直比铜盆更光洁
那嘴角的从容
简直要让那下令杀他的国王惊恐
书压着书
羊皮书压着羊皮
简直要压垮书橱
帷幔紧闭的单人床
比单人牢房更禁锢
地摊上精致的暖炉
比铁石更清冷
老爷子船头似的表情
比他身后的木板更板
像十一月的柿子的女郎
抱着主教的臭脚
亲吻个不停
呕，呕，呕
而窗外嫩树枝上的花朵
正享受阳光的拥吻
西班牙的莎士比亚的女儿
跳出窗外去跟她的罗密欧私奔
再也没有回来求见父亲大人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