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微型小说)
作者:耿志刚
我所居住的县城是一座文化名城,尚存四座古老的城门,南门叫长乐,西门叫镇远,北门叫长安,东门叫迎旭,东城门外是一座偌大的公园,叫迎旭公园,是我每天必去的休闲场所,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去公园散步,这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秋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灰蒙蒙的,似乎飘洒着雨丝,公园见不到什么人,却有着我最欢喜的清静。我信步来到东北角的湖水边,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垂头坐在湖边的栏杆上,一脸茫然地望着湖面发呆,湖面上落起无数的雨滴,象垂落着无数的线珠。
我好奇上前打量一眼,可好,他竟然是我老家的邻居,在县镇中教书的老师杨国安,我平日里称呼他作“国安叔”的。
我凑到他的身边,叫了一声:“国安叔,你怎么在这儿?要下雨了?”
国安叔抬头见是我,愣怔了片刻,没有搭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可不是国安叔的作派,我很是清楚,平日他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尤其是喝酒,那也是非常痛快的,而且他最瞧不上的,就是那种“放个屁也夹着,不一下放完的人”。
“一定是遇到什么坎儿了,让这个有文化的人也犯了愁?”我边想便问道:“国安叔,你这么见多识广的人,也有想不开的时候呀?”
“老侄子,别提了,我也不是想不开,我是无路可走了啊!”他摇着头,仍是一脸的茫然。
“说说看,或许我能帮你出个馊主意?”我打趣地说。
他白我一眼:“算了吧,不过,跟你念叨念叨,心里头或许能够轻松一点。”
在穆刀沟村,国安叔是我的左邻,我还有个右舍,叫张清贵,他们俩是发小,都比我大七岁,属猪的。国安叔当年考的师范,先回村教书,我上初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而且对我非常严格,有一次,我上课偷偷看大书,他放学就告诉了我父亲,我到家门口时,父亲正提着柄短把儿的铁锹,哇呀呀一声呐喊,就向我劈头砸来,只听耳边一道风呼地刮来,也是我动作索利,闪过铁锹,掉头就跑。父亲后边急赶,我慌不择路,跑进一条死胡同,眼瞅父亲追来,抱住一棵槐树,利索地上了墙,然后紧着跑了几步,越到梯子上,蹿上房顶,向父亲做了个鬼脸,顺着房后的香椿树溜了下去,大摇大摆地去找我的奶奶告状去了。
这是我跟国安叔的一段小插曲,书归正传,国安叔跟张清贵是发小,属于狗皮帽子没反正那种,国安叔在清贵面前最值得炫耀的,是他生的是儿子,而且从小学习就好,而张清贵则生了个女儿,学习很一般,光知道打扮。每当国安叔儿子考了第一的时候,他都会把张贵清叫过去,然后亲自下厨,炒上两个菜,再备上一壶酒,不出三句,就说到自己对儿子是如何教育的话题上来,张清贵实在不愿意听,一听他说儿子,脸上不显,心里早烦了,你这不是故意卖弄炫耀吗?但又不好点破,怕国安叔伤脸,他只好大口地喝酒,一会儿功夫就醉了,而滔滔不绝的国安叔仍意犹未尽,等到下次他儿子考好了,又重复上边的情景,张清贵就找理由不去,国安叔便提上菜找到人家里,弄得张贵清还得让媳妇再添两个菜,陪着他喝,陪着他听,让耳朵受尽了无穷的磨难,直到国安叔的儿子考上大学后,国安叔也调到了城里教书,这才各自清静了。
不料,风水轮流转,张清贵的女儿初中毕业后,就到镇上的电信部门打工,因为长得好看,嘴又巧,还挺懂事,被镇上一个做板材生意的大老板相中,不久便嫁给了老板的儿子,然后在城里买了房子,生了儿子,当大老板的爷爷奶奶太忙,张清贵夫妇就到了城里,来帮着照看孩子,他们万也没想到,刚到女儿小区的第一天,就碰到了国安叔,原来两人都住在一个小区,这就叫冤家路窄。
张清贵要为当年的耳朵申冤报仇,因为他女儿家有的是钱,不怕他破费,他就每天把菜买好,到小区门口,手里提着两瓶酒,专等国安叔下学归来,然后极力邀请他去家里,刚开始国安叔甚是高兴,毕竟是发小,说话又不用提防,便放开了喝,有时候女婿在家,也陪着喝。
那个时候的国安叔,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又考了研究生,而他的老伴却因为一场急病走了,剩下他一个人,他一门心思想着,儿子能回到城里,找个安稳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他呢,带着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安渡晚年,可是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竟提出要自费出国,这让国安叔纠结了许多,出国是要花很多钱的,但儿子铁了心,他无奈之下,只好拿出半生的积蓄,让儿子出了国,偏偏儿子去的是美国,他一提到美国,打心眼里就不愿接受,可孩子太优秀了,就象一只鹰一样,放出去了,飞回不来了,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每当他在张清贵家,看到一家人和和美美,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时,心里就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过去,他一直在张清贵面前炫耀,现在呢,轮到人家在自己面前炫耀了,他突然就明白了,当初张清贵为什么不愿意去他家,而且一喝就醉,他也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去张清贵家了。
张清贵早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请你不来,那好吧,我也找到你家里去。他就掐好了点,提着好酒好菜,去国安叔家的门口等着,吓得国安叔一进小区的门,腿肚子就开始发软。
这样的日子熬到了退休,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就是想回老家生活,但转念一想,儿子出国时,为了凑足学费生活费,他已经把家里的老宅,低价卖了出去,因为当时妻子刚去世,他害怕睹物思人,又进了城,就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
这是国安叔前半生主要的经历,那今天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昨天后半夜,我儿子打来越洋电话,告诉我一件让人非常震惊,又一时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在美国搞了一个对象,是一个非洲女人,不是留学生,是做生意的,做的啥生意,我也没有着耳朵听,但有一点我听明白了,就是儿子让我把城里的房子卖掉,把钱汇过去,让她的女朋友做生意用。”
我感觉有点匪夷所思:“卖了房子,你怎么办?住在那里?”
“儿子什么时候替我考虑过?”国安叔伤感地叹息道,“这一辈子,我只替他考虑了,他从来没有替我考虑过一回。”
“那你打算怎么办?老宅也卖了,不如你去美国找儿子去养老呗。”我带着些戏谑的口吻。
国安叔说:“儿子不会让我去的,我也不会去的,从小我就痛恨美帝,再说,我教的是数学,不是英语,我去了两眼一抹黑,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就不卖呗,已经供他出了国,还管他到老呀?”我已经开始为国安叔鸣不平了。
国安叔望着湖面:“我昨晚也是这个意思,可儿子说了,他的女友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如果不卖房,不帮他度过难关,他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
我惊叫道:“你这不是养了个白眼狼吗?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也不能自私到这种地步啊!依我看,他不光是自私,还有点无耻了!”
“唉,我发愁的是,房子卖了,我马上就断了生路,断了活路,而不卖房子,我就会断了后路,断子绝孙的后路啊!”国安叔伤心透顶地说。
我仍然忿然不平:“你如果真的把房子卖掉,把钱给了他,他就可以为你养老送终吗?哼,就怕是你死了,他连纸钱也不会给你烧的,就算他小子良心发现,在美国的十字路口,给你烧了点纸钱,可他在美国,隔着太平洋,能到你手朝里吗?”
我这么一说,国安叔的脸色就越发的难看,眼里的光更是灰暗,过了良久,他恨恨地说道:“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玩意呢!”
这个时候,雨下大了起来,我搀起他:“国安叔,咱走吧,雨下大了。”
国安叔好象没有一点感觉,他的步子是机械的,一步一步,象是迈过一道道坎儿,就这样,我们俩走在风雨中,雨越下越大。

作者:耿志刚,河北省正县人,省作协会员,创作小说和剧本多部。
本篇为小说系列《穆刀沟记事》之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