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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雅藏地》诗选
月 下
我斜躺在牛房后的草坡上
麻布一样朴素的展开
（我不奉劝你和他人也这样）
大抵，我能做素白的纸并可以在上面绘画了
放下所有的牵绊，才是绵密的心灵胜景
抬头仰望：
雪峰上的弯月有白描的精当
被禅意归还原处
一副律条和旨意的通融神态
但我起身后，很快忘了草地上的压痕
而月亮的素静到了我的脸上
困在塑料桶里的豹猫
推开牛房门，高深的塑料桶里传来噼噗的响声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
招人喜爱的花斑小豹猫困在空桶里
它定是用后爪抓住塑料桶的边缘，失足坠入
它呜呜低吼，胆怯又凶狠的双眼死勾勾盯着我
我嘘它
它颈毛脊毛奓立，慌张地蹦跳
但用不上力，否定性地连续翻转
我戴上手套，试着伸手救它出来
它龇牙哭叫，以为死期到了
我如何告诉它：人并非全是陷阱？
当心，我把一根树枝放进桶里
实用性和熟悉感施行拯救之道——它瞬间抓住
蹿出来，消弭了困苦
树枝躺在地上，略带得胜之形
塑料桶，则显出虚空的原貌
喊 叫
我翻越木栅，跳进青稞地
小男孩在轰隆的溪流对岸向我挥手
用木雅话高声喊叫
我用汉话大声回应：
我没踩青稞，我看风景……
他继续喊叫
我想他是叫我去他家藏楼喝酥油茶吧
我用木雅话大声喊道：我不去……
你看青青的青稞在风中生起涟漪
像豹子奔跑时起伏的皮毛
我随波摇荡，陷入招魂的迷阵
小男孩继续焦急地喊叫，混合溪流的轰鸣
我摸不着头脑，朝他挥手
他捡石朝我投掷
我赶紧走出青稞地，翻越栅栏，跳下——
乱石草丛中，一只瘦弱的灰狼蹿出
一瘸一拐拖着折断的左后腿跑向灌木丛
我仍惧怕，转身翻越木栅，跳进青稞地
病痛的灰狼不知我欣赏青稞时的灵魂之美：
起伏的青稞有神灵居住
但他抛弃了灰狼——
生命的黑暗侵入它的四肢、身子，正在毁灭它
生 命
夜半，牛房后石窟传来一声一声哀嚎——
那是格绒尼玛老人救护的皮包骨头的野狼
它拴在木桩上，老病交加地恸哭——
从前的威猛已落入垂暮的黑暗
无人能用原始的狼语去解救
于是，我想起老年杜甫：
五十来岁，穷困，半身不遂，脱发
耳聋，掉牙，肺气肿，痛风，司马长卿病……
也难掩这匹狼的悲苦
我在黑暗中圆睁眼，谛听——
再一次，汉语抵达大限的绝句
我安慰我：正值盛年——
却哀痛地触到了
那颗毁坏的菩提子
独行于黑石山脉
独行于岩羊遁越的黑石山脉
我何以掘取寰宇胚胎的亿载演化？
正午的毒日摇棹划呵，划呵
苍鹰掠过一片飘飞的衣影
急扫铁铸荒旷的裸石山脉如月球岩表
我是唯一的碳水化合物之物象元素
摩擦着痉挛的斑驳的甲壳
跛如钝倦的老马病驴刻画扭曲的步子
在造山的残骸咳血抽搐，五脏下针
我识见着这地球残骸的暴虐的地貌
狰狞变形如人世被贪婪腌制
攀踏岩羊的蹄迹，我感动着感动着
想一声号啼，似血光中另一类物种的胎儿临盆
挑战这缩小的地球，逐着岩羊的赤诚赶路
（苦西绒黑石山脉，海拔五千米以上，无土
无草，赤裸、荒凉如月球。）
数星星
我斜躺在牛房外草坡的垫子上
抬手数星星
格绒尼玛老人把牦牛关进栏圈过来
慌忙用手压着我的手惊呼：
哦哦，不要这样数——
这样数星星
星星反过来也会数我们：
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尸体……
若数，要把大拇指弯曲在掌心
四指并拢，微曲，指着星空：
一位神、两位神、三位神……
星星也会回数我们：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我俩并排坐着，仰望星空
无言地沉入各自的无限
他年迈的妻子扎西措姆瘸着左腿走出牛房
颤巍巍端碗酥油茶送到我手中
我一个激灵惊醒，落入有限
嘬唇沿碗沿周遭吹气，啜饮一口
无法命名的杀死獐子的小动物
那日黄昏，风卷着大雪，我用内视之眼观看——
一只隐秘而无名的小动物，格桑曲珠的木雅语
无法为其找到汉语的岛屿，让它上岸就座
那小动物临近，有如死亡的黑色音符
跃上獐子的脖子，大如兔子
却杀死了壮硕的山羊——
黑暗，变大；词，面孔阙如
我蹲下，听血嘀嗒从獐子颈脖滴落
怪梦黑色的浮力里，飘出獐子肚脐中精蕴的麝香——
醒来后我恍然有觉：是人杀死獐子
然后随那无名的小动物在黑暗里定居
高山旋木雀饮水
从牛房的火堆旁走到门口，停着了：
一只高山旋木雀刚好飞落在原木水槽上
把褐色长喙在雪水里浸了浸，抬头四处瞅了瞅
然后，举起天才的杯子深饮
仿佛沉醉拨动我心中最穷的弦——
这小小的事件太凶，在福气的仪式上
我盯着它畅饮三遍，不敢搭讪
却繁衍直觉的才华横溢
这与生命的开关有关：它的喙是水泵
但最厉害是它饱饮后的一声嘀呖
伐倒我满足的不朽
旋木雀是何方精灵？姓甚名谁？
眼前勃勃生机的场景使地球充其量是个玩具
买下来轻而易举，算个老几——
旋木雀饮后咂舌，又一声啭鸣使我打个激灵
我无家而寒酸的心变陡——
快，鸟儿横斑灰色的尾巴像手柄翘了翘
歌啼一连串轻快节奏的颤音
划着灵性的桨，像幸福的白色天使扬长而去
它把落日留下：一槽水燃得壮美绝伦
落日——它已渴饮过
才有螺旋形沿树干向上攀缘的舞蹈穿越我的内陆
且用爪子的巫术勾了勾我的心：倍增幸福的浩劫
夜鸟悲鸣
寅时，整座森林独行一管难产的喉头呕吐符咒
宛如一条凄切的声线拨弄念珠，泅渡遁越
我喝着原始古汤就范无眠了
马在隔壁恍如裸儿按节奏定时蹄击木墙
梆梆梆，杂夹抒情的响鼻，挑逗我寂寞难耐的耳鼓
我在暗中微微一笑
光阴的眉眼投我以虚空黑暗微微一笑
我被告诫：夜鸟的电报笃笃敲打
吁请我登舟驭梦，惶恐沉浮若启航强渡
你没辨出黑布蒙头的歌者在悲鸣中孵化金卵
拓殖听者婴儿般憨呆的表情：
生者一如死者执意今世，仓惶一宿无眠
甚是枯槁怵惕
夜 祷
我睡在牛房的角落，听到对面角落的响声
格绒尼玛老人轻轻地下床来
我假装睡熟了，在暗中微眯眼
他蹑手蹑脚一步一步走向我，在一米远停下
我的心似跛脚的豹子迈着花式步法要跳出来：
他带着藏刀吗？会扑上来杀了我？
不会，他是一个老态的式微的虔诚信佛的善良老人
他小心翼翼向前，躬身巨大地凝视我——
他要吻我的脸颊吗？他要干什么？
我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像猛烈拍打的巨翅
我几乎无法抑制地要从石中蹦出冲他呐喊……
他极缓慢地退到他的床前
双手合十在头顶、脸上、胸前祷告
全身前扑倒地跪拜
嘀嘀咕咕发出内心深处水滴的叹息
我微微抬头眯眼：火塘微弱的光中
他两次转头看我是否被弄醒或偷看他
然后彻底把我扔了忘了——
他长久地打开身子，没有光阴地磕等身长头
似入海的河流没有语言浩荡地奔流……
在这里，老人
我已不再年轻，我哆嗦着
在内心咕咕哝哝，注视你呈现万物自身
暴风雪来临
暴风嚎啕，卷起树叶、沙土
群山大壑兵荒马乱
马像玩具马中了魔法，挤在栏圈里僵立不动
在牛房外抖落枝丫上的小虫
进屋投进火塘，烧出香味儿
我开心地吸一口
格绒尼玛老人在大树下拴不听话的牦牛犊
咕咕哝哝念《玛尼经》
永生的鸟儿在牛房后的树上嘤嘤啼叫
雪骑着风的无形马来了
我要像布娃娃手拿魔术棒
在天黑前去荒野迎接
把影子也扔了，免得磨磨蹭蹭
也不要什么轮回了
只等大雪呜呜哇哇光脚奔来
酥油灯
一米八五的木雅大汉牛麦旺秋
轻轻吹灭酥油灯
用藏刀刀尖对灯芯拨着挑着
重新安上新的灯芯，填上凝固的酥油
粗壮的手指又压又碾——
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原始的动作
我的心化了：
巴掌大的酥油灯将黑夜的巨蟒又抽又打
我踩它的高跷，骑它的红马
又笑又唱，去了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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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刚，四川蒲江县人。曾于四川峨眉山、雅安、大邑、蒲江等地经营书店。2007年起幽居家中。2010年深入藏区高原木雅人的故乡苦西绒，2013年十月底开始关于木雅藏地的诗歌写作。在《诗刊》《星星》《草堂》《四川文学》《诗歌月刊》《绿风》,台湾《海星》等发表诗歌。诗集《木雅藏地》于2023年10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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