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哑人唐老六的故事
杨 适
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一个小故事,说有个助人为乐的“舍力和尚”,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有需要的人。后来,和尚成了罗汉。少时寡闻,未知和尚罗汉何方神圣,听后一直持疑,哪有这样的和尚呢?也不是雷锋吧?爷爷已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故事出处不可考,但哑人唐老六,似乎让我看到了故事的真实性。
哑人姓唐,排行老六。兄弟姐妹六人,三哑一跛两健全。出生岁余不能咿呀学语,“老六又是个哑巴”逐惭传开,十里八村叹为奇事。而今老六七十有三,兄姐大多已辞世,老六跟老嫂子侄儿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平平安安。
当年村民中流传很多说法。一是家族遗传论,可是祖上三代无哑巴,至今也没有做过遗传基因检查,这就是个谜;二是因果论,解放前先人为了挣钱,做了“刽子手”,手持马刀了结人命,可能有报应;三是迷信论,宅基地风水不好,后代易出残障。诸如此类,神神秘秘似是而非。从呱呱坠地到古稀之年,从艰难的岁月到衣食无忧,几十年风雨过去了,这些传言早已淡出了村民的八卦。老六的存在,给了我们不一样的生命感受。
我和哑人唐老六是同村,按辈份我叫他表舅爷爷,但我从未这样称呼他。年少时偶尔见过他几回。每次他都像头牛一样从我身边大步流星走过,很少理会我们这些小屁孩。后来,我离开了小村,再也没有想起他。几十年后我回村,哑人唐老六帮我翻修房子,我再次认识这个老六。如果仅仅是这些,倒也没什么称奇的事。但是我的确佩服他。

抛荒的村落,广为人知的哑人唐老六就在这里
哑人唐老六,一米七左右,头发黑密,眼睛有神,视力好,发际线没明显后移。古铜色的脸上额头上皱纹不多,看不出岁月对他过多的侵蚀。一双皲裂老茧的大手,说明他一直在干着粗活。衣服总是干净清爽,即使是干活,衣着也极少沾泥带灰。胸挺腰直,走路仍然一阵风,像一个朴素的退役老兵。他喜欢戴草帽,还经常骑摩托。初看上去,还以为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呢。
他抽烟喝酒嚼槟榔,上山抓得野兔,爬树摘得果子,下河摸得鱼蟹。手提肩挑,农家活无所不能。多年来,家里重体力活,几乎他包干了。他力气大,村里需劳力的场合,总少不了他,一般小伙子见他都敬畏三分。村民提起他有三句话:力气大,肯出力,可惜是哑巴。修房前请师傅定人选,我还有顾虑。当看到他硬朗的身板,干活又肯卖力,干出来的活有板有眼,我对他从心底的佩服。
听他家人说,他喝酒有份量,从来没有喝醉耍酒疯。老烟民了,却很少咳嗽吐痰。他从未生病吃药,从未做过健康体检。这样的身体状况,应该符合WHO对中老年年龄和健康的标准了,估计连会养生的同龄人都羡慕呢!
俗话说,哑巴哑巴,十聋九哑。响声如雷他听不到,急上心头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边“啊叭啊叭”地发声,一边借助手势和身体语言比比划划,眼神和面部表情却是格外生动。相处久了,彼此都能简单沟通。比如,对的事情竖起大拇指,吃饭喝酒用手往嘴边扒拉一下,抽烟就伸出剪刀手夹一夹。意思对了,彼此就有会心的一笑。
哑人唐老六还有点倔脾气。多年以前,老六和他的哑巴哥哥都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了。俩哑巴都“说服”不了对方,快速急剧的手势解决不了矛盾,就动起手来,谁都不“听劝”,谁劝都没用。结果两人都受了皮外伤,弄得精疲力竭才罢手。那一架以后,两人很久都没“说话”,哥哥自然敬了老六三分。
哑人唐老六是个瓦工师傅,我家翻修房子,全程他都参与。干活从不挑,也从不“叫苦”,而且还积极“提意见”。有时他不明白做法,感觉不对他就会“啊叭啊叭”。别的师傅给他摆个样子,他也就跟上去,一边用砖刀抹灰,一边气呼呼地挤眉弄眼,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然,一旦别人有错误,你可别怪他大张旗鼓“啊叭啊叭”地叫,并且会指手划脚不停地“说教”一番,非要周围人员朝他竖起大拇指才行。面对如此执着的人,不服不行!
老六是一个有讲究的人。农闲时节,他白衬衣摆扎进裤腰里,穿着大头皮鞋,象个“南下干部”一样,踌躇满志地在村里游走。他也是一个诙谐的人。有一次午饭后休息,他看着我的光额头和风光不多的头顶,比划着要我看他的黑头发,把一大群工友都笑弯了腰。他就是这样的快乐和豁达。

知道我要抓拍他,哑人唐老六开心的伸出粗糙的剪刀手,嘴角都笑歪了
哑人唐没上学,识得数,认得钱,知道生活物资的好坏,村民没有人能忽悠他。有一次,我同师傅在讨论房子的设计细节,一旁的老六有“说法”。他抓过我手中的笔,在草稿上画了个简图,还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虽然“词不达意”,但这手法令我肃然起敬。我想,倘若他年少时,条件允许,找到聋哑学校学习一技之长,或许,哑生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近年来,我回老家的次数多了,碰到哑人唐老六的机会多起来。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停下来,握个手,递上烟,简单地比划问候一下。他粗糙的手指和手掌,以及变形的指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身体毛病多,有时他见我绑着护腰带,不能使力,他就会笑着亮出小指头对着我,直摇头,顺手帮我把活干了。

七十多岁的哑人唐老六干活杠杠的
哑人唐老六,没有姻缘,没有低保。因为聋哑,上天关上了他一扇门。他没有消极“抱怨”,也没有成为别人的累赘,逆来顺受,认真耕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人待他的冷暖他心里清楚,他极少去计较,这也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他的健康,也许与这些密切相关。他的倔强,就像是一首生命的赞歌,那不就是打不死的小强吗?他的热心肠帮助别人,也许是他的举手之劳,但正是自己的付出和造化,使得他的广结人缘,也得到了好的口碑。
人生如一场漫长的修行。我常学着无病呻吟,“世界吻我以痛,我要报之以歌”。但面对哑人唐老六,尤其是接触到他那双手和明净的双眼,我哑口无言。许多看上去所谓的艰难,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山村里,哑人唐老六是个最普通的人,他让很多人竖起大拇指。
在那个小山村里,哑人唐老六是令我敬佩的一个人。想起爷爷曾讲过的故事,猛然醒悟,他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舍力和尚”吗?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凡是可说的,把它说清楚;凡是不可说的,就该保持沉默”。我想,唐老六做为一个行为的“舍力和尚”,言与不言,此生无声胜有声。那些躲不开的磨砺和挫折,那种勇于承受和付出的勇气,不都是传奇和功德吗?
哑人唐老六,小村一奇人。生活在前行,故事在继续。
作者杨适,70后。湖南省洞口县人。年少时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爱好广泛而无一精,自嘲万金油,实有自知之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