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县 长
金县长姓金名秀文。秀文这名字,文绉绉的挺雅气。
其实金县长的性子,并不像自己的名字。说话行事,着衣打扮,都是个粗拉人,与秀气而文雅的名字很不搭调。
金县长生在解放前,家里很穷,上不起学。13岁就参加了八路军,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这期间,上了几回"识字班",粗粗拉拉的识了些字,将就着读个书,看个报。秀文的雅称,是不是在识字班里起的,谁也说不清楚。反正58年大炼钢铁那年,他转业来到这座县城工作时,就叫这个名字。
很快人们发现,这个叫做秀文的金县长,长得既不秀气,谈吐也不够文雅。小四十的年纪,清瘦的黑脸,胡子拉茬。一年四季,头上顶着个耷拉着帽沿舌头的蓝的卡帽子,颜色早已褪色的灰不溜秋。尤其素常穿衣打扮,总是当兵时的旧衣旧裤,裤腿还时常一边高一边低的挽在膝盖下。脚上趿拉着一双解放鞋。脸瘦,嘴却不小。说起话来像哄钟,底气很足。爱吸烟,爱吸自己买来烟丝动手卷成的喇叭筒。得劲。牙齿和夹烟的左手指(右手在战场上被炮皮炸断筋骨萎缩成一团,吃饭,穿衣,写字,翻看报纸全靠左手),都被烟熏得褐黄的。这样的举止打扮,站在百姓群里,看不出一点儿县长的样子来。
开会讲话,不喜欢念稿子。传达上级文件,不得不念时,首先声明:念不好听好,音错了意不错。有一次,传达中国和捷克斯洛伐克友谊长存的文件,当念到捷克斯洛伐克国名时,正好“克"字在另一页上,念完上页的"捷克斯洛伐"便停顿下来,翻过页一看,后边还有一个"克"字,立马随口来了句:哦,后边还有个克哩。逗得全场一片哄笑。当然,类似笑话还出过几次。不过,这都是当县长之初的事了。一年后的金县长,不光把文件念溜了,左手还写出了一手文笔清秀的好材料。
金县长江南人。具体什么地方,没有人能说清楚。偶然有人提及老家时,他总是"我们江南哪块儿"一带而过。其实,他早把自家融入了这座小县城。他来当县长,是携着家眷来的。媳妇是部队驻扎西柏坡时,娶的当地的山里姑娘。挨肩生了两个俊闺女,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姑娘很争气,文革前,一个考上了北大,一个考上了津大。一个落在了北京,一个落在了天津。剩了老俩住在县城里。老伴没文化,一直守家。那年,有人提出”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作为在家闲着的县长夫人,带头下放到了老城北的十里铺,成了地道的庄稼人。
后来,金县长的县长当得也不是太稳当。经了反来覆去的几场大大小小的运动,虽然反来覆去中并没有大的闪失,几上几下的也被折腾了好几回。“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因为支持农民"长尾巴",被停职靠了边;"抓革命促生产"时,因为"只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被降职让了贤;"大跃进放卫星"时,因为说了句"高产穷县",被赶到五七干校边劳动边改造。因为“改造不彻底",被下放到制鞋厂当厂长;因为鞋厂不景气,干粹回村陪老婆子种了几年地。就这么反过来正过去的,直到改革开放,五十好几的人了,才又官复原职,当回了金县长。
金县长作派虽邋遢,但性情却随和,待人对事也直正,工作作风很务实。尤其爱下乡。下乡时,总是骑着那辆半打新的永久牌二八加重自行车。全县农村跑了遍,乡村干部和不少老百姓,大老远就能认出金县长。
金县长除了爱吸烟,就是爱下棋。不管在县上,还是在乡下,晚上一空闲,逮谁跟谁下。遇到赢不过的高手,不吃不睡干通霄。时间一长,人们发现,要想早睡觉,必须输给他。上上下下都知道:金秀文下棋__不赢不走人。还有个传的邪乎的笑话,不知真假有此事。那天县革委召开班子扩大会,中间休会十分钟,金县长逮住农牧局的汪局长,摆开棋盘杀一局,老汪棋高一大筹,三下五除二,卧马盘槽,吃车闷宫,将死金县长。两人按时赶回会议室。会议进行中,与会人员正在聚精会神听着县革委书记侃侃而谈的宣讲“两报一刋"社论,金县长猛一转头冲老汪:你什么时候偷了我个车?引得整个会场哄堂大笑。
金县长下棋爱赢不服输,工作起来更是实打实。前边书说道,金县长下乡爱骑自行车。骑自行车走村串乡抓工作,打早晨摸黑自然是常事。办公室干事小施常陪同。金县长下乡闹出的下边两侧小笑话,可是从小施嘴里亲口说出来,就没人不信了。
一则,那年刚过麦收后,金县长带了小施,去到滹沱河南边的赵营公社检查夏种和夏管。两人骑了自行车,横穿大河滩的林间道,在沙窝路上一气骑了四、五里,头顶火一样的烈日晒,脚下白光光冒着热气的沙土烤,到了河南岸的开阔地,都已累得汗流夹背,筋疲力尽,口干舌燥的没了扎挣劲儿。只见不远一片西瓜地,路旁窝棚下摆了西瓜摊。
"吃一个?"小施问县长。
"吃一个。"金县长来到瓜摊旁。
瓜把式招呼二人坐在瓜棚下,选了个十斤重的大西瓜。随了一声“二块"刀落瓜开,红瓤黑子,沙甜沙甜的。二个人狼吞虎咽,一口气大西瓜入肚,好不爽快。
金县长起身道:“啊哈,凉快呀!"
瓜把式忙接话:“是,二块"。
二人忙摸兜。可好,兜里都没钱。二人大眼瞪起了小眼。
金县长冲小施一挤眼,伸出两个手指头:"二块不?"
小施尴尬答:“没二块"。
瓜把式听到:“不凉快?再来个?"
金县长嘿嘿忙乐道:"凉快,凉快,真凉快!"
笑罢,金县长冲小施:"你先坐这凉快凉快,我去公社借个二块二块"。
小施坐在瓜棚候了多半晌,直到公社来人送了两块钱。
小施回到政府办,把吃西瓜经过说给同事听。打这起,全县上下传开一道歇后语:金县长吃西瓜__凉快!
第二则,还是下乡。这是一个大冬天。金县长在小施陪同下,到城北的南坳公社督促小麦压冻水。头黑了,二人顺了107国道往县城返。冬日的斜阳落山快,路上已经车少人稀。二人不由加足了马力往回赶。忽然,身后一个农村汉,同样骑了一辆自行车,"嗖__"的超过他二人。金县长一看,问小施:
“他骑的啥牌子?"
“像红旗。"
"红旗快还是永久快?"
"没试过。"
“试试?"
"试试呗。"
说罢,二人猛蹬快骑,冲着"红旗"追去。
只见骑"红旗"牌自行车的汉子,身子匍匐在车把上,飞快前行。他二人穷追不舍,三辆自行车都如箭飞。一会儿“永久"超过"红旗"。刚要松口气,嗖__“红旗"又超过"永久“。"永久"接着追“红旗"。就这样,三人就像玩赛车。谁知那汉子到了城边上,并未拐向城里边,而是顺了107,一直奔向正前方。金县长示意小施道:”这红旗不服气。追!"二人快马又加鞭,继续追不停。穿过了火车站,垮过了滹沱河五空桥。眼瞅着望见了省会马路上橘红色的路灯光。只见那"红旗"来到运河桥旁同仁堂药店大门口停下来,汉子正支架子放车子,金县长气喘吁吁追近前,冲人家一声问:"骑呀!没劲啦?"
那人被金县长问得一激凌,一头雾水两眼呆。小施赶来接着问:"你是不是成心跟俺们比谁骑得快?"
这位方才醒过神,急着着指着药店大招牌:"谁有哪心法斗那气,俺急着给俺娘买药吃,县城没有救心丸"。
二人听罢忙转身,黑灯瞎火中,垂头丧气的又往回骑了二三十里地。
金县长闹得这些小笑话,自然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全国上下,拨乱反正。各行各业发生了翻天覆地大变化。金县长变化也不小。从一个“靠边站"当了农民的庄稼汉,官复原职又当回了金县长。
重新走马上任的金县长,秉性脾气没变化,敢想敢干不服输的劲头子更足了。唯一的变化就是不再下棋了。他在大会小会上常讲给各级干部的一句话:都啥时候了,没事少下棋,有空多改革。有时有人故意勾他的棋瘾,他便又来一句:思想大解放,不是解放台湾岛,用不着车马炮。
没错,金县长把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改革开放上。当好些地方还在"先分田,后散队,一步一步往'后`退"时,他大刀阔斧地在全县实行了"大包干";当好多地方优柔寡断地创办集体工副业时,他松绑解困鼓励全县私营经济大发展;当好多地方处心积虑探讨农贸市场新思路时,他大踏步地放开了城乡大集市。一招一式,招招超前,步步领先。人送外号"金解放"。两三年功夫,成为全省"改革开放示范县"。
1980年,金县长成了金书记。省委派来了新县长。说来话也巧,新县长本身就姓辛。新辛县长很年轻,28岁小青年。省委书记亲自召见金书记,笑呵呵地打招呼:
“老金呀,姜还是老地辣,辛县长你得好好带"。
老金对辛县长的来历有耳闻,大嗓门有话也直说:"人家根红苗正的,不会错的"。
“没错,真叫你说着了。"省委书记听罢接着说:"小伙子我是了解的,首长不光家教好,孩子自己很出息。住过"牛棚",下过乡,当过兵,还是清华大学高材生哩。"
“那也是嘴上还没毛。"老金半开玩笑半嘟囔:"不会是光来镀镀金?"。
省委书记显然看透了老金的小心思,话语显得郑重而严肃:
“不会!小同志可是主动申请下来的。想想看,从京城,来县城,无大志,何所求。再说了,'造反有理`、'白卷英雄`一去不复返了。党组织考察锻炼使用干部的好传统回来了。"
说到这,省委书记顿了顿,目光更加明亮,眼神中充满了厚望:
"老金同志,组织相信你,以老带新,你要把党的老传统,工作的老作风,基层的老经验,毫无保留地做好传帮带呀!“
老金诺诺地点着头,连说:
"那是,那是。"
金书记从省委大院返回三天后,辛县长报了到。
金书记仔细打量着年轻人,瘦高个,阔肩膀,面色白净,脸含微笑,高高的鼻梁骨,笑眯眯的亮眼神,微微翘起的嘴角,无不透着股子坚毅和深遂。特别是一身整洁素净的绿军装,把人衬托地更加干炼而持重。
望着望着,金书记满面欢喜地迎上前,紧紧握住辛县长的双手连声叹:
"像!像!像!真得好像呀!"
二人会心地对视良久才松开手。
工作不长时间金书记就发现,辛县长的确不一般。不光工作很踏实,调查研究作风还过硬。晚上爱读书,白天爱下乡。尤其也喜欢骑着自行车深入基层搞调研。县委研究工作发起言,有实例,有数据,条理清晰,意见明白,大道理方针政策,小情理人间世故,很有说服力。常委们点头称是,金书记心中暗喜。
回到家里,偷偷告诉老伴:
“辛县长是棵好苗子,绝对不是只为来镀金"。话音刚落,又像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外边不要乱说的。"
一县之治,大凡书记和县长配合默契的,工作势必风声水起有活力。果不其然,这对"新老配”,会上,两位意见好统一。私底下,二人交流也投机。
县长说:"您老情况熟,经验多"。
书记说:"你知识广,办法多"。
“您工作踏实"。
"你作风求实"。
"您遇事为百姓着想"。
"你想事替群众着急"。
……
县长一言,书记一语。俩人见天晚上一谈多半宿。
这一天大食堂吃罢晚饭后,县长来到书记办公室,开门见山一句话:
“高产穷县的帽子咱得摘"。
书记一听眼一亮:
"这个你也在考虑?"
"好多村民有反映,粮食过了江,农民光喝汤。"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
"产量吹得大,公粮缴得高"
书记听罢拍案起:
"唉!真就是那么回事。实话告诉你吧,那年浮夸时,为了过黄河,垮长江,人们鼓着肚子使劲吹,变着法子糊弄党。三亩地的麦子堆到一亩地里搞验收,你报亩产八百斤,我报亩产过千斤。吹来吹去,吹得个别干部沾了光,老百姓的日子却遭了殃"。金书记气愤填膺一口气说给辛县长听。
辛县长听罢愤不平: "咱得实事求是打报告,减征购,先让农民填饱肚"。
"哪咱种粮先进县还保不保?"
"保。"
"怎么保?"
"夏季损失秋季补,农业损失副业补。"
"好!好!"书记连说两声好。接着说:"打报告,你起草,我去跑"。
两人说干就干,县长伏案拉题纲,书记翻本找数据。挑灯夜战,熬了一个大通宵。当窗外的东方天际,泛出了一丝鱼肚白,一份摆事实,讲道理,有数又有据,有情又入理的"摘掉高产穷县帽,多种经营求发展"的请示报告成型定稿。当天上午县委常委会一致通过,下午金书记亲赴省会,郑重地将请示递交地委办。很快,地委报省委,省委报中央。
当年,全县公粮征购减少七千万公斤。全县上下欢呼雀跃庆祝"高产不再饿肚子"。农民得实惠,干部也有了劲。全县改革开放也甩开了大步子。
在改革开放的滚滚大潮中,辛县长从金书记身上,学会了"脚踏实地"。金书记从辛县长的口中,学会了"高瞻远瞩"。尤其是辛县长嘴里不时嘣出的新名词:"经济效益"、"资本货币"、"外贸经济"、"出口创汇"、“多种经营"、"市场经济"……越听越对味,越干越有劲。
一年下来,金书记不仅常常慨叹:后生可畏!还渐渐地打心里萌生了”让位"的念头。
金书记找到辛县长:"书记你干,县长我当"。没容县长来表态,转身去了省会,一份儿主动“让贤"的报告递上去。
省委书记看到后,又把老金召见去,笑眯眯地问老金:
"你也想帮着他来镀金?"
老金听罢脸一红,看着脸更黑。表情却很认真且诚恳:
”书记您放心,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保证出于公心,没有半点儿杂念"。
"他可嘴上没毛呀!"书记接着笑。
"人家肚里有货"
”他能耐能比金解放"
“人家能耐更开放"
“他工作经验少"
"人家见识广"
"他基层阅历浅"。
“人家学问深"
……
就这样软磨硬说, 辛县长当上了辛书记,金书记当回了金县长。
老少一换岗,工作叮当响。接下来两年,这个著名的“高产穷县",一跃成了"利税大县"。"老少配"的几招妙棋,就像芝麻开花"步步高":依托省会,"城郊型"经济大发展;依托古城,“旅游兴县"大兴旺;依托三产,“商业服务"创特色;依托"人才经",招贤纳士“凤还巢";依托“科技戏",民营民企步入“快车道"……
实干加巧干,巧干加大干。辛书记政声显赫,金县长名节高亮。
两人响当当配合四年多,辛书记被组织委以重任履新江南。金县长年届退休荣退故里,告老回到老伴所在的城北十里铺。
二人将分手,辛书记拿了瓶北京二锅头,金县长买了只本地卤煮鸡。各自坐在办公桌一侧,像第一次见面,对视良久。似乎都有话要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谈起。连碰三杯后,辛书记表情庄重开了口:
"金县长,我想申请组织调您陪我去江南。"
金县长一听哈哈大笑,连着摆手说三声:
“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为什么?"辛书记话语也诚恳。
金县长并未作回答,收起笑容,脸色凝重地望了半天辛书记。转而,绷着的脸又舒缓开来,眼晴眯成一条缝,略带神秘一撇嘴:
"我怕死"。
辛书记一下楞住神,刚要端酒盅的手悬在了半空中。疑惑地问:
“啥意思!?"
金县长神神秘秘接着乐:
“你,你,你,……"金县长“你"了老半天,话没说出口,手却端酒盅,一仰脖子干了杯,随了一口“二锅头",似乎把话咽回去。嘴一吧嗒接着说: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
"要奋斗总会有牺牲"。辛书记若有所思接住话,随手也端盅干了杯。
"好!"金县长一声很响脆。冲了辛书记一伸大拇指,又面带微笑接着说:
“毛主席的话咱们都得听:‘世界是你们的`。我个老朽到此无愧了。来,我敬你一杯!"
两个人干罢这一杯,开始了细品慢咽,东拉拉,西扯扯,不像在喝送行酒,倒像老友重相逢。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大亮。一晚上金县长都是笑眯眯地很开心,始终好像心里藏着什么快乐事。
时光荏苒,转眼数年。金县长受伤右手突感不适。检查发现,残存弹片处,CT弄常,深度复查,骨髓癌变,转移多脏器,不治病故在城北十里铺。享年69岁。
金县长遗体告别时,人们在遗体前的一排花篮中,看到了辛书记敬献的花篮,上书挽联:
金秀文同志千古
抓改革精神不朽
金县长去逝十五年后,老伴病故在天津大女儿的家中。人们在整理金县长夫人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叠红布包裹着的新春祝福明信片。
明信片都是辛书记从不同的工作地寄送十里铺的。

作者简介:男,生于1962年,中国文字爱好者,2022开始投稿,短篇小说处女作《爱姑》刋发在《太行文学》,后有短篇小说《回家》在《太行文学》刋发,并被《河北作家》采用。目前正在申请加入正定县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