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英文博学多艺,横溢的才子气象表现在诸多方面:迄今已出版《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以及小小说集《梅唐》《赢家》等五百多万字,以“平民思想,人道情怀,风格博雅温情,幽默俊逸,语言简朴奇崛,文脉摇曳多姿”而受到广大读者朋友喜爱,在当代小小说创作领域也属“客串”高手。他的旧体诗意趣相融,方体书法也自成一格,“有空玩笔墨,无聊写文章”,吟诗挥毫,游山历水,才子向来亦是大玩家,即使在博客、微信朋友圈发文或与人即兴聊天,也洒脱率性,戏谑倜侃,妙语连珠,是一个有趣的人。
因工作关系,我读到过方英文不少小小说作品。《送别》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小小说,用一种冷静又从容的叙述,在千把字的篇幅里精雕细描,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命运浓缩于一次送别过程中。一对年轻的恋人在车站依依惜别,因为车况不好,公共汽车的短暂停摆,让恋情变得阴差阳错,结局啼笑皆非。送别经历的四次场景, 两人纠结了四次心路异动,而每一次又与前次不同。尤其是来送别的 “未婚妻”,其言行、心理、情感所发生的微妙变化,由最初的依依不舍到局促不安再到意兴阑珊,而这种变化又在悄然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直到最后二人以分手而告终。
细节描写尤妙,将年轻未婚的乡下姑娘在与恋人分别之际的深情与羞涩几笔勾出。这样的精妙刻画是动态的延续:“我的未婚妻则静静伫立那儿,双手抚弄着垂在她胸前的又黑又粗的辫子。” “而我的未婚妻的身子,曲成一个月牙形,也用双手奋力推着,看上去像是拿脑袋往前顶,要顶走一个瘟神似的。” “半年后,我的未婚妻出嫁了。丈夫不是我,而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就是那天帮我们掀汽车的小伙子。”这些描写极具表现力,作者如一位沉静冷峻的雕刻大师,腕力游动,技法超群,不蔓不枝,从从容容就雕出一件上等艺术佳作来。
这篇生动形象的细节处理,细腻含蓄的心理描写,似是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的无言结局,无处不显示出作家写作技巧的娴熟及其对人性人情的深刻洞察。作家略带幽默自嘲的语言,白描比喻对比拟人等诸多写作手法与修辞手法的自如运用,让通篇作品都变得灵动婉妙,读来真是让人忍俊不禁,爱不释手。
作为方英文的乡友,小小说名家芦芙荭说:“中国的小小说发展了30多年,小小说作品大多都是受欧 • 亨利的影响。欧 • 亨利的作品构思新颖,语言诙谐,结局常常出人意外。而方英文的小小说,你看不出他任何刻意的痕迹,就像凉水泡茶,那香味是一点一点洇出来的。他的小小说结构,仿佛就是一条游走的沙子下面的蛇,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的无处不在。他视觉独特,常常把两个相悖论的人物放在一起,甚至不惜用高射炮打蚊子的方式,来给你制造阅读的惊奇。”
《雨夜瞬间》是一篇颇具现代意识的小小说作品,通篇洋溢着一种散淡却不失幽默风趣的魅力。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却靠着对人物细微的心理变化以及对环境的渲染描写,情景交融,渐次递进,将读者一步步引入作家所营造的情绪氛围中去。“云是可观而不可触摸的,是虚幻的;雨是既可赏之又可触之的,是真实的存在。一虚一实,虚化为实,实升腾为虚,如此这般缠绵互动,世界上也只有‘云雨’二字了。”开头这一段极妙,虚虚实实,夹叙夹议,是一种人生感悟,又为下文现实中的“云雨”出现自然铺垫。
一位年过中年的男人,在一个难得的夏日雨夜(妻儿都进山避暑去了),忽然被那份宁静素雅的雨诱惑,他觉得那样的雨夜应该读《西厢记》或者柳永词,于是心猿意马起来。打电话给一位女士,渴望与之共同消受那一个美好的雨夜,没想到对方竟然痛快地答应。之后是这位男士充满感激与兴奋地期待,然而他期待的最终结果却让人啼笑皆非。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那位女士来了电话:“车开到你门口,停了十分钟,还是走了。你还是回家吃吧,让你老婆给你做算了。”那位女士一个瞬间的决定,结束了那个雨夜的所有故事,给故事里的男人留下的是懊恼与遗憾,给读者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思索与回味:那是一种现代都市的欲望男女在传统与欲望之间的摇摆与挣扎,而对传统的守望最终战胜了人的欲望,让一份微妙的情感“发乎情而止乎礼”。关于小说中的情色描写,方氏的体会是:“一阴一阳谓之道。性在小说中的地位,如同性器官在身体上的地位一样,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要遵循人类普适的,基本的'羞怯原则'。所以性,充满想象力的性,令人陶醉而美好的性,是小说描写的一大难点。”
在小小说千把字的篇幅中,要做到疏密相间,故事起伏跌宕,语言摇曳生姿,人物形象鲜活生动,类乎于国画技法中的工笔画,要求构思精巧而笔法疏密有致,闲笔不闲,字字都要落到点子上,对作家实在是一种考验。“一股悲凉的风从窗口拍打进来。我猜想:世上的心脏病、脑溢血以及无数的阳痿患者,都是类似的极其微小的事件导致的。”这样的结局,似是遗憾,似是揶揄,似是顿悟,细思之下,禁不住拍手称赞。
《太阳语》是一篇文风质朴的、随笔式的小小说,它的结构与故事,就像一个成功人士面对采访者的提问,以感恩的心态所做出的回应。一个写作者常年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作,窗外是高耸的楼群和那逼仄的一线天空。一天突然被人用镜子反射进来的一束强烈光线干扰,由惊奇到气恼,查看时才弄清是一个残疾顽童所为。“我天天看你,好长好长时间了。人家都是一伙儿一伙儿地上班去了,只有你是一个人,在黑房子里。我天天看你的头,头低着——你在里边哭吧?可怜的,又没人和你说话。叔叔你干吗哭了?你别哭呀,只要出太阳,我天天早上都给你说话,你不会急死的……”顽童的误解和同情心,让主人公如梦初醒,原来他不是捣乱,而是身为困在家里的残疾人,向另一位“不能自由”的人,以温暖的“太阳语”传递的一种关心问候,明亮的阳光是爱心表达,是一种无声的“声音”。
主人公第一次知道了阳光还有一种语言功能,告诉他的还是一个下肢瘫痪且一字不识的八岁的男孩!于是在那束每天早晨降临的、时断时续的阳光的陪伴下,慢慢领悟了人类的美好和人类的渴望。终于,他的一部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共鸣。然而作者并未就此结尾,而是以一种真诚的心态,向这位孩子表示一种由衷的致敬。当主人公向记者介绍这一切时,那束天天无约而止的“太阳语”却一直未出来,“我跑出去找那孩子。只见他手里拿着小圆镜,所不同的是,小圆镜被一块白手绢包得严严的。“瓦片,你今天干吗不跟我‘说话’呀?”孩子露出灿烂而幸福的微笑,“今天有他们跟你说话,我就用不着照太阳啦。”以此结尾,立意新颖,也巧妙地完成了对前文伏笔的照应。
在方英文的此类作品中,他时而作为一个亲历者给读者讲述一段“自己的故事”,时而又冷静从容地讲述一段别人的故事。无论是哪一种,他的幽默诙谐都浸染出一种朴素的基调,涌动的是来自内心的仁爱与悲悯之情,借幽默的文字外壳表达出严肃的内容与主题。在方英文眼中,认为小说创作最难的是尾声。假如一个小说20万字,那么最后的一两万字,甚至最后的一两千字,是极其难写的。好比织毛衣的最后针脚,篾匠活儿的最后收口,千头万绪,此刻需要“万里黄河一壶收”,需要给人以落日般的震撼与惆怅。
在《森林边的洗衣妇》里,方英文发出由衷地赞美,毫不吝啬地送给一位在森林绿水潭边的洗衣农妇。关于幸福、快乐这些字眼,因为太具体,又因人而异,大概不会有统一的标准答案。犹如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一个城里人偶涉乡下,深入山林,见一村妇在潭边浣衣,一笑一颦,拢鬓羞颜,自然便是姿态可掬了。“干吗要进省城呢?我连县城也没进过,也从不想进。听说城里人多得很,人跟人都不说话。吃饭要挤,上厕所要排队,还要掏钱。吃饭要掏钱我想得通,上厕所要掏钱就是怪事了,要掏钱只能是谁的厕所谁掏钱呀!”
作品通过环境描写,人物对话,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生活之间的对比和理解,一一呈现出来。不仅如此,当小儿子来告诉母亲说考试只有57分时,身为人母的“望子成龙”回答竟是:“我的肉蛋蛋,妈叫你去上学,是叫你跟小伙伴儿玩的,怕你一人在家里急人,你以为妈真的要你念书上学?你看那些书念多了的人,脸上整天吊着丧,何苦来呢。你只要把身体长好,长得跟你爹一样壮实就行了,能劳动、能吃饭、能睡觉就行了。上课时,你想打瞌睡就打瞌睡。不想听课了,你就悄悄地溜出去逮雀儿耍。”最后,主人公目送那女人腋夹木盆,扭动着婀娜的身影,与儿子一路说笑着去了,长久琢磨着一种关于什么叫幸福的秘密。
幽默是一种智慧,它远比逗人发笑更有深度。幽默的产生当然更非文字中的炫技呈巧,它来自一个作家对生活深刻的洞察与诠释,来自于作家对生活的热情与执念。困境中多一点乐观,严肃中多一点风趣,尴尬时多一点自嘲,清醒里多一点糊涂,在各种人生际遇中,幽默就像一剂宝贵的润滑剂,可以助你把许多不可能化为可能。
《辛奇》讲述一位慈善企业家的乞讨故事缘由,言简意赅:“你们实在要听我讨饭的原因吗?我过去仅知道钱的好处,有钱后才明白钱的坏处更大!说老实话,依我看,花钱实在是比赚钱更难哩,还不如小时候讨饭快乐。于是我每月选一天,穿上这身几十年没洗过的旧衣服,背上烂挎包,分文不带讨一天饭,等于回到了简简单单的童年。回到公司冲个澡,换上人模狗样的西装,往大套间办公室一坐,马上知道钱该怎么花了,花到哪里能让我快乐了!”
《胡捏》的故事结尾,旁逸斜出:“细看报纸出版日期,其怀念文章多发在名人去世第三天。有一篇是名人死后第二天,快呀!不难推想,李先生很可能下手早。就是说,李先生一旦得知某名人身体欠佳,或是住进医院了,他便开始撰写怀念文章。待那厢一讣告、此厢即发文,着实高明。随之笑了,我又不是名人,犯什么忌呢。”
《拜丈人》的故事开头,引人入胜:“把一个女子追求成妻子,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这个工程的剪彩,便是拿到结婚证书。要想拿到证书,则必须经过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拜丈人。拜丈人虽不用多长时间,但却惊险神秘,是婚姻成败的关键。”
方英文独特的叙述方式,思路清晰,理趣意蕴溶为一体,读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陈忠实尤其欣赏他的语言,称之为“方英文式的语言”。语言是方英文尤擅的独门武器,出手之处,“庄谐杂出,荤素并陈”,时让人捧腹,时让人沉思。然而一篇优秀作品的横空出世,显然不能仅靠语言来支撑。数年读书阅世创作,方英文的体会是:“小说家需要具备六只眼睛:两只眼睛紧盯地面,为的是保证每一个细节的真实可信;另两只眼睛则要悬在高空,类似航拍,以便准确知道每一个细节在整体作品中是否有意义;还要有两只眼睛,它们起着内窥镜的作用,从而洞悉人物与事物的心灵世界。”
源自金麻雀网刊 杨晓敏文学馆2022,2,24

杨晓敏文学馆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