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说《神雕侠侣》
文/黄永斌
在金庸吧看到一篇加精的贴子,作者说,相较而言,《神雕侠侣》与《飞狐外传》是金庸两部差劲的小说,不喜欢,读来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儿不对味儿。究其原因,是金庸当时草创《明报》,开始在报上连载《神雕侠侣》,不久后又创办《武侠与历史》杂志,并在杂志上刊登《飞狐外传》,也就是经营一张报纸一本杂志的同时还要撰写两部小说,工作压力之大,可能是一生之最。
在如此重大的工作压力下,以金庸之才,在小说的创作上也没再另起炉灶,一是沿着《射雕英雄传》写下来,一是循着《雪山飞狐》写上去,大量沿用了前两部小说的人设(《飞狐外传》还有着《书剑恩仇录》中的红花会群雄)。这样做,利的一面在人物设定上有迹可循,节约精力,弊的一面是拘囿于以前的人物,限制了作者开辟新的天地,限制了作者才情的发挥。就《神雕》中新出场的人物设定来说,作者创新缺乏,金轮法王这个大反派,是《射雕》中欧阳锋的替补——虽然以作者的才情尽力写了二人的不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人物,是《射雕》中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等人的重复。
度过这一艰难时段,聪明的金庸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以后的每部小说都另开新局,每部小说也都各有天地,人物各有气象。《倚天》虽有《神雕》中郭襄、张君宝(张三丰)出现,郭襄只是序幕人物,可以忽略不计,《倚天》年代跨度七、八十年,张三丰从一个少年突然成为一个老人,而且是硕果仅存的耄耋老人,作者完全可以全新发挥;《鹿鼎记》虽出现了《碧血剑》中阿九、何惕守、归辛树一家,但从《碧》到《鹿》的时间跨度也有三十余年,这三五人也是红颜变白发,在《鹿》这部煌煌巨著中,这三五人的份量有限,影响也很是有限。
平心而论,这位作者所持观点是有其道理的,但却不能以一点概其其余。写作《神雕》与《飞外》的金庸,是否真的自我重复?是否真的才力不逮?是否有新的进步?是否有新的突破?相信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看法。
阅读小说或欣赏影视,先入为主的心理是很强大很强大的,先接触和喜欢上了某部小说或影视,就很难再喜欢它的续书、外传、同人或其他版本,对它的续书、外传、同人或其他版本有排斥心理。我的臆测,贴子作者对《神雕》持有如此看法,可能是先接触《射雕》并喜欢上《射雕》,然后再成为《神雕》的读者的;形成这样的阅读顺序,可能是70年代生人。为什么呢?相当数量的读者“一读金庸陷终身”是在青少年时期,70年代生人,青少年阶段大抵在80年代中后期,适逢其会,大陆在80年代中期印行了金庸的全部小说,一纸风行,青少年成为金庸读者的主力军。
我们目前撇开《飞外》不谈,只说《神雕》。以80年代大陆初版金庸小说来看,《射雕》的版本是多过《神雕》的,《射雕》影响力无疑是盖过《神雕》的,当时人们精神生活匮乏,往往一书难求甚至无书可读,在资源缺乏无选择余地的大环境下,先接触到《射雕》几率就会高于《神雕》。
早有金庸研究者指出:《射雕》是描绘大时代风云,《神雕》转而关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射雕》以前书写理想型人格,《神雕》始转而书写人性,英雄侠客不再是高大全的完美型,而是有着普通人的一面,坏人也不再是一张“坏”的面孔到底,而是有着悲哀、无奈和令人同情的一面,这更符合真实的人性。作者在《倚天》中完成了这一转折,却在《神雕》中已初露端倪。作者的这一转折,金庸小说甚或整个武侠小说史上,诞生了第一个不完美的乃至“邪邪”的主人公——杨过。
《射雕》的主人公郭靖,对家国忠,对师长孝,对百姓仁,对朋友义,无可置疑是一个完美型人物。反观《神雕》中的杨过,杨过认恶人(欧阳锋)为父;杨过在处理黄蓉、赵志敬两位授业师父的关系上,与师父发生矛盾冲突,对师父不敬不孝;少年杨过在靖蓉(汉)与金轮法王等人(蒙)的斗争中,立场摇摆,曾加入入侵自己家国的团队,差点成为入侵自己家国的一个帮凶,沦为民族罪人;郭靖为国为民,整个后半生都奉献给抵御外族入侵,民族之脊梁,杨过却不明白父亲之死是罪有应得,一度要为父报仇,去刺杀这位待己如父的人物;杨过在对待女性上,拈花惹草,时不时表现出一种流里流气的“痞”气,一副江湖浪子形象;《射雕》中的黄蓉美丽聪明、崇尚爱情,《神雕》中的黄蓉不大可爱,如寻常母亲一般护犊子,对主人公猜忌提防,更是反对杨、龙自由恋爱的重要力量;《射雕》中全真七子等人物,无人间烟火气几近半神,在《神雕》中被拉下神坛,接近了地气,有了普通人的性格与情感……
那个年代的文艺作品,主人公(正面人物)几乎清一色的高大全的形象,金庸的读者,所接触的《射雕》以前的主人公(正面人物)也几乎全是理想型人格,《射雕》的主人公郭靖更是人格完美、道德楷模,这种阅读审美已被读者和观众所喜欢、所习惯,当《神雕》的杨过突兀地以“邪邪”的形象出现,而且还是以小说主人公的身份,读者在巨大的阅读反差下,在先入为主的阅读心理影响下,一时也就难以接受,一时也就难以适应,自然也就喜欢不起来。
作为70后,我就是先接触《射雕》再看到《神雕》,喜欢《射雕》而不大喜欢《神雕》。接触《射雕》,虽然阅读的次序颠倒、版本有异、残缺不全,但是,书中环环紧扣的故事,如临其境的打斗,雄奇瑰丽的想象,美丽浪漫的靖蓉恋,使我惊为“天书”,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我的阅读感受。之后数年我才看到《神雕》前十三回,又在数年后的成年才通读完《神雕》。
以上列举的种种,也正是我个人阅读《神雕》的感受,也是我不大喜欢《神雕》种种因由(随着以后学识的增长,我对《神雕》的看法已大有改观)。金庸小说,我没达到别的粉丝看二三十遍的程度,但看四五遍是有的,但对于《神雕》,自成人那次通读后,时隔二十余年没再通读过一次。
我上面说过,阅读小说,先入为主的阅读心理是很强大很强大的,如果某位读者先阅读《神雕》再阅读《射雕》,就不大可能产生这样的阅读感受,产生的阅读感受可能恰恰与之相反。贴子作者说《神雕》差劲,不喜欢,如果不是出于先入为主的阅读心理,我的臆测完全不成立,而是出于理性阅读下的见解与感受,当然另当别论。
就是这“差劲”的《神雕》,我“不大喜欢”的《神雕》,我在阅读时,却给我了三点极大的感动,这是我在阅读《射雕》时所没有的——
第一点感动——黄蓉:“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许多读者感觉,《神雕》中的黄蓉不复《射雕》中的蓉儿可爱,其理由是:成为母亲的黄蓉,如寻常母亲一般护犊子;对主人公杨过不能坦诚相待、心怀猜忌(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不觉中会产生维护主人公的心理);重要的一点,是对杨龙恋不能抱以理解,是反对杨龙恋的重要力量。
其一可以理解,毋庸赘言。其二,如果自己是黄蓉,又当怎样处置?黄蓉与杨过相处,不是情境特异就是时间局促,一直没有良好的推心置腹地交流的时机,否则的话,相信景况会大有改观。其三,黄蓉崇尚爱情,并且有过在两相爱悦时遭遇人横加干涉的经历,在能与杨过推心置腹地沟通为前提下,相信明慧如她、东邪黄药师的女儿,是会理解并且尊重杨龙的师徒之恋的。
我无意维护黄蓉形象,也无意为黄蓉辩护,其实大可不必。郭靖身受重伤,黄蓉即将临盆,金轮法王等蒙古高手大举来袭,立意要取郭靖性命。“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的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黄蓉是爱情至上者,“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你死了,我怎么能活?”黄蓉是要与心爱的靖哥哥同生共死的;靖哥哥爱家国,黄蓉也跟着靖哥哥爱家国,黄蓉会为靖哥哥而死,却未必愿为家国献身。
黄蓉这一句话出口,有些出乎读者意料,接踵而至的就是大大的感动。黄蓉深知,郭靖是保卫襄阳的精神标杆,郭靖殁,襄阳必失,保卫襄阳能够没有黄蓉,但不能没有郭靖。为了保卫襄阳,黄蓉这一选择,这一决定,是牺牲爱情,牺牲家庭,牺牲自己的生命。谁说蓉儿不爱家国?谁说蓉儿的爱情一定凌驾于家国之上?谁能分清此时黄蓉心中爱情与家国孰轻孰重?蓉儿依然可爱,并且可敬,在这一刻,黄蓉的形象骤然高大许多,黄蓉的人格形象在《射雕》的基础上大大升华。
第二点感动——杨、龙的穿越生死之爱。
《神雕》主打的是杨、龙之爱。《射雕》中的靖蓉恋,美丽浪漫、婉转缠绵,感人至深,在读《神雕》时,杨、龙之恋却未给我特别的感动。后来随手翻阅《神雕》,阅读到重阳宫大战一节,杨、龙之爱才使我深切震动。重阳宫玉虚洞外,小龙女、金轮法王四人、全真五子斗成一团,杨过骤然出现,小龙女心神震荡,受金轮法王与全真五子前后夹击,身受重伤,命在顷刻。杨过救下小龙女,二人互相缠绵爱怜,视环伺的强敌有如无物,这眼中只有对方、身外世界有若虚无的强大的爱情,所迸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慑了场中诸人,令人不可轻侮不敢侵犯。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纵然全天下的人反对,纵然全天下高手与己为敌,你们能伤残我们的肢体,能毁灭我们的生命,可这又能怎样,你们不能也没有力量拆开我们的爱情;即便粉身碎骨,即便身化飞灰,活,我们相信是相爱着的,死,我们相信我们的灵魂也是相爱着的……杨、龙恋,在重重阻碍中,在重重劫难中,愈加见证爱情的强大,这种爱穿越生死,另有一种穿透人心、震撼人心的力量。
第三点感动——郭襄:“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
郭襄,是金庸笔下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之一,一个太过可爱的人物,一个打动过无数读者心灵的人物,一个以配角身份盖过主角光芒的人物。她在小说进行到五分之四时才正式出场,她的出场,却让小说一直压抑沉重的基调,也变得开朗欢快起来。杨过送郭襄三枚金针,答应以金针为信物,为郭襄做三件事。
以杨过当时的武功与人脉,天下还能有几件办不了的事?这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求之不得的啊!郭襄当即还了杨过二枚金针:第一枚,要求杨过揭下面具看看真面目;第二枚,要杨过在她十六岁生日时来襄阳陪她说几句话。第三枚金针,郭襄虽“留”了一手,读者后来也知道了,郭襄是用来要求杨过不要殉情,活下来。
在《侠客行》中,谁人得到玄铁令,玄铁令主人谢烟客就会遵守承诺为其做一件事,引得各门各派各个山头的人物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拼命争抢玄铁令,为的就是利用谢烟客高强的武功来达成某种目的满足某种欲望,人性的自私、贪婪以及卑劣暴露无遗。杨过的三枚金针,与玄铁令一样的功用,郭襄在三枚金针面前,表现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人品,这正是郭襄的可爱之处,正是郭襄令读者感动的一面。
然而,这却不是令我最感动的地方,最使我感动的,是郭襄与杨过的筵席告别。书中写道:“她(郭襄)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郭襄道:‘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泪水落入酒杯之中,这是作者对于细节的想象,成语“天下没不散的筵席”,作者巧妙地分化为“筵席未散,人却不得不分离”,当年初读这一段文字,就深深为作者营造细节的想象力所折服、惊叹,就深深为作者运用语言的功力所折服、惊叹,这是天才之笔!
金庸的每部小说,总有那么几段文字——就如《神雕》中这段文字对郭襄形象的刻划、对郭襄内心情感世界的营造,狠狠攫住读者的心,戳中读者的泪点,直戳入读者内心情感最柔软的深处。

作者:黄永斌 ,70中期生人,成长于川北大山旮旯中,初中辍学后一直在家乡务农。崇拜金庸,喜欢港台流行歌,热爱成龙、李连杰;少时热爱上读书,至今热情不减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