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山岗,一棵高大没有生命的树,歇着一只大鸟。很显然,山顶已率先融入了蓝天,以山的高度,我以为那就是苍穹,那棵树俨然成为蓝天的指针。大山不知我往哪里去,就犹豫着把山路挪来展去,形成断断续续的土埂子,有时也会使绊子,是一坨石头或是钻出一凼没名的浸水,无言而来咕咕而去。
当我走近一棵小草,自然就给你闪出一道缝隙来,是一串羊蹄或是一只巨大的熊掌印。在布满这些畜类痕迹的区域,会遇上一只老鹰或一头耗牛,它们会用肢体表达出非常原始的喜怒哀乐。就像在街上遇到久别的朋友,先是怔住,从脑里急速翻找记忆。啊——久别的朋友,这样一株野花椒树,便率先与我开始打起了招呼。
这一座大山,看上去十分荒芜,一个个山头,它们离群索居。当我一步步迈进大山,其实就是走进一个人的寂寞。神秘,是由草甸和树林组成,在荒无人痕的地方呈现出远古的原始气息。至于通向哪里或哪里是我的目的地:是到达一棵生在悬崖上的药苗儿还是到达只有光秃秃的山顶,完全取决于山的景象和一个人的勇气。在一条牛羊行走的路上,来重复人的双脚,人也似乎回到了它们的队伍之中。但我不能像它们一样从听一座山的风声中来预见族类的死亡,这是人与动物比不了的地方。路上偶尔也会有爬虫行进,一只爬虫会在一只牛蹄印里盘桓半天。正如一只蛾子,在一株草上反复跳跃,我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实则是它们在寻找产卵的地方。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似乎这些小虫们在用生命理解这一规律。
风的去向便是我的方向。我曾对羊说,我在神的路上遇见过它。或许我们共同在神的路上,获得神的启示。所有的永恒只是瞬间,死者离去,而生者不知所踪。
我很庆幸,在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我碰到了一位牧羊人。牧羊人头戴一顶老旧的斗笠,背着一个扎口的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着经书荞面馍和火镰。他的猎狗是一只花色土狗,甩着舌头片儿,激动地在一草丛中窜行,浑身粘满了草籽和刺藤果。这里的牧羊人,通常兼着猎人和采药人的身份。七月采药,十月猎鹰。他手里拿着一条牛皮编成的鞭子,朝草丛挥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风,手机怎么会有信号,只能看哈时间呢。我吞下一口风问,你的羊呢。牧羊人指着一片森林之下的草甸用下巴指着说,嗯,在那里呢。他的羊群沉沉浮浮地在草甸一侧,有五六百只的样子。在草丛露着白色或黑色背脊。时不时,羊群中有的羊抬头摇了长耳看向主人这边,有的羊则长久地望着山的一边。我说,这羊偷懒,不啃草。牧羊人坐在一个石头上,翻看他的经书页,头也不抬地说,那是羊在听山那边的河水了。它是听一条河流的流动。
我看着草甸中的羊群问牧羊人,怎么有一只黄色的羊,而其它大部份的羊都是白色的呢。牧羊人从经书中抬起头,朝羊群喊了一声,伙什!伙什!那只黄羊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其它的羊也同样尾随而去。不一会儿,羊群已在另一片草甸上吃起草来了,啃食草甸的羊群,如同从岁月中捡拾支离破碎的时光。有些羊子会爬上稀稀拉拉吊着秋果的树上,翘着一只前蹄,用舌头摘下果子,那惬意于到嘴食物的样子,实则是在咀嚼大山的千姿百态。
黄羊,是只头羊,它能听懂我的话呢。他肯定地说。
羊群离我们有将近一里的路程,而且越放越远,远得只能拿眼看住一棵松树。在这么远的距离,头羊能听到并听懂人的指示,我感到神奇。牧羊人说道,有什么神奇,羊从小就在听我的声音,熟习了,就记住了。况且这山里只有羊和人。有人,鹰也不敢下来,羊就不会害怕。也不敢乱跑。
这有什么好玩的?好玩的也有,当你看着羊子一口口啃下草,这些草会变成羊身上的脂肪肌肉或骨骼,你就可以想见这些荒草是多么神奇了。
他回过头说道,把一片草转换成羊的样子,这就是大自然。城里人只能吃羊子,喝羊汤,穿它的皮。可是羊是知道你们干这些事的。那游荡在城市上空的羊魂儿却看得分明,从油光满面到觥筹交错,城里人这骟乎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一把草的事。把一把草装扮成花团锦簇,那是城里人才干的事儿呢。
他笑着说,城里人走草,总是干些空事。不像羊子干一回就是一回。人们肚子里装着美味羊汤,外表也学着羊的温良恭俭。人不会成为羊的。
他继续说道,我年青的时候,赶过十只羊子去城里。一群排着队伍的羊子走在大街上十分显眼。而羊子们走惯了山路,在平铺大理石的街上走起路来腿脚都是颠簸的,好像羊的后脚跟差了七八公分的高跟儿呢。在走过华联超市的时候,骨骼、肌肉、脂肪、皮毛,在相互调配之下构成了款款而至而仪态万方。羊的屁股与女人们扭来扭去的腰肢没什么不同。更加惊奇的是,羊子们晃着鼓囊囊的肚子,没有俱全的金钱名利。这是男人们把肚子挂起来都想不出的事。羊子们惊奇于眼前的繁华世界,这些人很像一笼笼草打着堆堆儿,在车水马龙中找寻自已的世界,与水泥钢筋塑料十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然后像蚂蚁一样,归巢于鳞次栉比的楼层,以一肚子的油水想着花花绿绿的事情。羊的叫声在城市是那么刺耳和不合适宜,没有人会理一只羊那清澈透明的眼神,那怕眼神中分明是一潭泉水和一片草地。羊子面对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子也是如此,它以为那是仅是结了冰凌的植物。“这是山上放的羊子”,人们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蘸上蘸水说,“很劲道”!
从城中放出的精神饿鬼,前赴后继地涌向野外。茕茕孑立地面对祖先,我们早己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象一只只倦鸟,盘旋着飞啊飞,无枝可歇,无山可栖。我的羊子们,是死有葬地的啊,他感慨地说道。我又问道,羊子们在啃草,你能干什么呢。牧羊人回答道,看云呀,你仔细看,每天的云都不一样;每天的风吹一片树,它们风向是不一样的,声音也不一样的。风在变化,气候也在变化了。你再看山顶,大山的巅峰是极为贫脊和荒凉的。在时会被云层覆盖,有时还会被雷电击中,并经历世上最残酷的风雨雪霜。在阳光普照的日子,连鸟族也不会飞越它。它只是给你一个高度。它能听见你的心跳。
我问牧羊人,那你会成为大山的先知吗。牧羊人反问道,那你能感知衰老和死亡吗。我回答说,人们对此不是一无所知,而是讳莫如深。牧羊人笑着说,看草吧,看草在风里往哪个地方吹,那些草和一群人一样,呼啦啦向南,撞上山岩折转回来又呼啦啦向北;我还看虫子,它们一样严肃地耍着爱情,它们一样使命般地交配,在一石块上归属感地死去。然后又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出来,飞向一片花朵,飞越一条河流。
牧羊人见我没有什么赞场的话,他放下经书,从地上拣起一块泥坨子,边捏边喃喃地说道,我能打下鹰。
用枪?不是。用泥块子。鹰怎么被泥巴块打下来呢。能打这么准?不能打鹰的人,怎么能放羊儿呢。我年轻时,都能徒手抓鹰的。当然在十月才能抓得住,那是等它翅膀沾上露的时候。
他又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鹰来叼小羊儿嘛。你看,就是那只黄色的头羊。你能看到它的胡须吗,微微颤动,多漂亮。牧羊人指着羊群的方向,显得十分自豪起来。
牧羊人把经书放回袋子说,我从鹰爪中救下的羊子,这只羊真的是勇敢的羊呢。前年山上涨洪水,有很多牛啊树呀都被冲下山来。我以为羊群损失了,不曾想我的羊群在山上呆了三天,是这只黄色的羊子把羊群带回村子的。
我问道,那你这只羊子有啥特别的地方哦。他说,有啥特别。不就是只年青羊子吗,在鹰嘴里活下来的羊子,胆子是要大些,加上腱子好蹄子壮,就成了。
天暗了下来。黄羊带着羊群向一处更高的山地走去。牧羊人的狗也早早地爬在一块黑色大石上看着羊群,好像它在清点羊子的头数。
原来羊群和狗都知道山顶下有一个山洞。并且知道牧羊人今夜会歇在这里。
牧羊人说,我原先老羊子的皮一直放在山洞呢。那是我这辈子最漂亮的羊子了。它长得丰膄苗条,壮健飘逸。但那只羊子死在一棵底矮的麻藤树上,羊子仰望着头,耸拉着眼皮,它的鼻子似乎还闻着水草的味道。
牧羊人把羊皮藏在山上的石洞里。也就是说,他在山上有一个放牧的家。走进洞里,里面竞还藏有天麻,生大黄,酸咪咪子。在洞里阴干的药力较好,他说。前年死去的黄羊才是好羊儿,他又重复说。我们在洞中坐下来,森林的喧闹一下子被隔离了。洞里留着烧过火的冷灰,旁边有一张黄色的大羊皮,洞壁上挂着一只黑乎乎的铝皮壶。我坐在大羊皮上,可以眺望洞外一夜星辰。牧羊人用火镰边打火边说,在山下我们的火堆子也会是星空的。但云海起起来呢,我们就不见了,感觉下面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问道,这洞是什么时候就有的?
他答道,不知道。也许是先祖,也许是猎人。反正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山洞了。这个山洞老熊和雪豹是过不来的。
俯瞰夜色下的峡谷和峡谷的里的村庄,隐约听见猪叫和鸡鸣以及盆盆罐罐的声音。最明显的是风挟裹着云层在峡谷轰鸣激荡,这是在村庄里不能觉察到的景象。深长峡谷中突然窜出摇晃刺眼的车灯,他们紧紧地奔向灯火辉煌的地方,那种颠簸的情形却更像是一种逃离。
牧羊人摊开荞巴,腊肉棒子,我则取出二锅头和面包。当火堆子暗下去时候,月亮歇在一棵松树上,夜鸟也拍翅而去。牧羊人唱出一首歌,我在他低缓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十多年以后开车经过垭口,见到牧羊人时,他再也没有放羊了。他穿着洞中的那张老羊皮,头戴一顶火车头帽子,脸上苍老的皱纹似一把枯草,拧巴拧巴就能挤出草籽来,经阳光一照便能点燃。他那用泥砖砌成的小房子周边,挂着晃荡的天麻和竹鼠。在这荒凉之地,他步履蹒跚地做着给车加水、卖方便面的营生,他的背上贴着用包装纸写着“找天麻野黑桃,带路100元”的牌子。牧羊人见我笑着,狡黠地小声说,我还能找做茶的粪便呢,但不能写出来。真的呀,我问道。哎!是的,他便更加狡黠地说,有钱人吃的,特贵着呢。
我得承认我没有眼前这位老人健壮。我的孱弱在于,一副水泥一样的脸光滑圆润,一双老辣世故的眼神。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一起围着吃喝,与之谈笑风生,花天酒地。这种形象在一棵树面前就会十分自卑起来,于是转身向一片草地索要绿茵。
我们重逢于宁静与寂寥之中,并分享了他在风霜中的日子。给车加好水,还吃了他珍藏的山货。告别老人,当车子下完三道弯,风中的牧羊人,吼出沉重浑浊的歌声。他佝偻的身躯似一只在树上的羊子,向着万千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