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村落
文/刘林海
我的老家位于关中大平原的腹地，比邻中华大地圆点。北望是水墨画般一峰耸天的唐太宗安息地九嵕山，南眺是若隐若现连绵逶迤的秦岭。在那个风调雨顺的福窝里，打小的认知，土地就应是平平展展，一望无际；庄稼亦当撒下籽种，见风就长。直到长大后走出了家乡，南来北往中，见多了山峦沟壑，看惯了戈壁盐碱，我才明白，生在那一方土地上，是何等的荣幸。
因为家乡距西安机场不远，曾在接近降落的飞机上，俯瞰了家乡广袤的原野。那如同彩条布般的田陇阡陌，横七竖八地拼接出多姿多彩的巨形图案。内中星罗棋布的茂盛之处，便是树木掩映下的村庄。我老家的村子在方圆十几里内规模最大，因之就显得最为亮眼。
我常在梦中回到儿时的家乡。与人聊天时，也屡将家乡的富庶与美丽作为炫耀。家乡的土地是那样的肥沃，家乡的井水是那样的甘咧，家乡的村落是那样的温馨。
昔日的老家村子，男女老少两千多口，曾经红火的景象难以描述。从夜半时起，不绝于耳的雄鸡啼鸣就宣示着羿日的沸腾。当东方冒出霞光的时候，那荷锄执镰的、牵牛拉驴的，在村口汇成一道络绎不绝的人流。小学校里读书声朗朗，操场上的号子响彻云霄。
当炊烟弥漫村庄上空时，家家户户的院门里，三三两两地走出端着饭碗的大小汉子，在约定俗成的大树下或是碾盘边上，聚起了斑斓的老碗会。
人吃饭时，畜生也要喂食。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咩咩的羊叫声、咴咴的马嘶声、嗷嗷的猪嚎声、哞哞的牛鸣声，让村子淹没在交响乐中。
小贩们踩着饭点沿街叫卖，那自创的特色吆喝声，赛过大喇叭。泼妇不失时机地站在显眼位置，拉开破锣似的嗓门，也不知冲着谁，把那些不堪入耳的陈词滥调，强制着送入人们的耳膜，引来一阵阵笑声。
那是多么富有生机的场面，而今却烟消云散。
目下的家乡变了，变得那么落漠，如同人老珠黄的弃妇，在无奈与幽怨中，承受着破败的不堪，似乎连呻吟都懒得发出。
村子依旧还是村子，占地面积似乎比过去更大了，但却少了最核心的元素，人！站在村口这头，望向另一头，百十米的街道上，难觅人影。信步街道上环顾一圈，鲜有大门未上锁的院落。仔细分辨，不少的大锁已是锈迹斑斑，显示出那铁将军已是沉睡经年。各家院门前蒿草藤蔓比赛似地疯长，成了飞蛾蹦虫的天堂。多有院墙坍塌的人家，不成形的野树杂枝像越狱的囚犯一样，顺着豁口涌出墙外。那隐约可见的房顶上更是布满了天窗。看着这一幕，恍若面对蒲松龄笔下狐仙的乐园。
那司空见惯的牲畜全无踪迹，原只想着因为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牛马驴骡等大牲口失了用场而弃养，却不料与农人们息息相关的猪羊鸡鹅竟也一影难求。懒洋洋卧在道边的土狗倒有几只，草丛中不时窜出的狸猫竟是不少。不过看它们的神态，狗当是流浪狗，猫肯定是自生自灭的野猫。
各种果木依然茂盛地长在街道两旁，但却全然失去了主人的青睐。柿子树下，成熟后的柿果掉在地上，一坨一坨新鲜的黄色与陈旧的黑色柿泥，制造出令人不适的画面。核桃树下，驴粪蛋般焦黑的核桃滚落一地，捡起来砸开，桃仁已乌黑变质，那是因了懒于收获晾晒遭雨水侵蚀而致。还有那枣树、沙果树，命运也大同小异。
好容易碰见有宅门开着的，进院拜访。出门迎客者，却是晧首龙钟的长辈。寒暄之后，便是阵阵嗟叹之声。问及村里的年轻人，回说皆进城打工，没心没肺的忘了故土，几年不回来一趟；有点良知的，把自家老人也搬到城里同住去了。问路边的果树何以无人采收，答曰不能作为商品的果子采着无用，且那不菲的工费也负担不起。再问老人为什么不去和邻居扎堆聊天，一声长叹后，说那十字口上早晚一聚的棺材瓤子们，见天有人不辞而别去公墓安身，眼看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少。
待与熟悉乡情的发小聊过之后，方才明白故乡昔日的红火，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倒挂的农产品价格，让种田的营生干得越多，赔得越多。入不敷出的作务，逼得农家子弟，不得不背井离乡。为数不多眷恋热土的人，却又被革新的生活方式调教得不知所措。喂养牲畜者，因破坏文明建设而被取缔；烧柴做饭者，因污染环境而被叫停；习惯了的高效农药，因残留超标而被禁用。但革新后增加的成本，却需得自掏腰包消化解决。痛定思痛，还得硬着头皮走出故乡闯天下。让青壮年最终义无反顾抛家弃舍的，是一刀切的撤点并校。小学校撤了，无异于宣告村落繁衍生息功能的终结。于是，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年轻人走光了，土地荒芜了，村落破败了。
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如今沦落这般，不由得心里隐隐作痛。薪火相传，代代相承的生存规则，似乎在我们这一代被改写了。与发小聊得戚然时，提说起如今政府振兴乡村的战略，又奢望于鼓励退休人员回故乡创业的政策。发小诘问：此情此景中，你肯回来么？ 顿觉哑然。
刘林海
二0二三年十月八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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