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秋季,我考上洛南县西关中学,当时丰陵中学一百多名考生只考上五名高中生,我便是其中之一,能就读高中全县人数并不是很多,我能跻身其中,就感到无比自豪!三年高中生活在我人生中记忆最犹新,那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已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愿意回忆那段酸甜苦辣的人生经历,是因为不想勾起我心中的痛。年龄越大记忆越清晰,时常梦中梦起自己身处考场,为一道数学题俄语题苦思冥想无法解答,铃声响起而子夜惊醒,冷汗淋漓。曾经的高考是千军万马抢夺“独木桥”。回顾过去是为了珍惜现在。多少次想把那段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激情燃烧的岁月记录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洛南西关中学教学楼
上世纪八十年代城乡贫富悬殊差距依然很大,农民相对于城里人日子依然很苦。你要想摆脱农民身份,就好像你站在操场上张开嘴,让空中飞行的鸟儿拉一泡屎,刚好掉到你的嘴里一样难。我家兄弟姐妹五人,一座破旧的四间土瓦房,收入仅靠几亩薄田,在农村是名副其实的贫下中农。二个姐姐和大哥高考未能如愿,父母很是失望。父母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父母迫切要求我们改变农民身份,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应我们念书。我考不上学预示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撅头把攥紧修理地球一辈子,我榆木疙瘩傻头傻脑笨嘴笨舌,很有可能连个媳妇都说不下。父母把我兄弟二人当成家里的希望。父母常给我说,考上学就能吃上国家商品粮享清福,也能在人面前扬眉吐气,只有考上学这才是改变你命运的唯一途径。为了奔一个美好的前程,为了摆脱修理地球的枷锁,我内心鼓足干劲,好好学习,力争翻越秦岭跳出“农门”,端上 “铁饭碗”。
那时候,小升初淘汰一批,初升高再淘汰一大批,能够上高中已经是优秀学生,高考预选上才有参加高考资格,这又淘汰近70%多,预选上能考上学的已是凤毛麟角。高考录取率10%多一点,那年我和全国270多万名考生一样,拥挤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我所就读的洛南西中200多名学生,文科才预选上50多名。预选张榜公布那天,大家聚集在学校的大红榜下寻找自己名字,我如愿预选上,别提有多高兴。我至今记得一个场景:一个复读三年的同学看到预选大红榜没有自己的名字时,直挺挺倒在我的身旁,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热泪从眼窝不停涌出,我手忙脚乱地掐他的人中,大伙不停地呼唤,总算唤醒过来,这位同学后来如何不得而知。当时连进高考考场的资格都这般艰难,是现在孩子们无法想象的。三年高中生活,有的同学耳朵笨了,痴呆呆愁闷在一旁,目光呆滞,眼睛再挎二个一饼,看着令人心酸。
我在洛南西中读高中,比在丰陵中学读初中面临的困难更加严重,主要是生活困难。供应姐姐和哥哥已是家庭经济捉襟见肘,外债800元左右,相当于现在8万元左右,外账还不能叫人知道,求爷爷告奶奶还不一定能借到,家里的日子都成烂包光景。我上高中紧接着弟弟也上高中,每学期二个人学费就得40元,还不算学校的各种花费,这是家里沉重的负担,再难父母也得东借西凑把学费交了,平时花销也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记得高二秋季开学时,分分毛毛块块只凑够10个元,还差10个元学费,班主任老师多次催要。有一次,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呵斥,让我回家寻钱,从同学们的旁边低头走过羞愧地头都想钻到裤裆,走出教室那一刻委屈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清楚知道家里连区区一元都拿不出,回去的结果还是没有钱,我在学校周围转悠半天,那是我人生最孤独的半天。我愁容满面回到家,父母知道我的苦衷,记得父亲便宜买了三个猪娃和六斤鸡蛋才凑够学费,我又和同学们坐到一起学习了。
在丰陵中学读书我可在家吃饭,而进县城读书那就得在灶上吃饭。学校饭票要用成品的玉米糁子和白面换,验粮时验粮员态度生冷横硬,驴脸吊下,加工的粮食有一点问题就拒之门外,我好几次都没交上,也就没有饭票,只有泡玉米馍馍充饥。接下来熬煎三年漫长的春夏秋冬不知该如何度过。每周日回家拿些玉米馒头和一小罐头瓶辣子,我时常扳指头算着饭票和口袋分分毛毛如何消费合理。学校每日二顿饭,午餐是稠糁子糊汤,晚餐是模糊面,我一天只吃一顿,另一顿泡玉米馒头放些辣子充饥。曾记得陈小红和韩建民二位同学看着我忍饥受饿的穷酸样,时常给我买饭;曾记得我一周只吃了七个玉米馍头。那时每当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拿起碗盆急速跑向饭堂排队,去迟就吃不上了,也有趁机插队的,若被监督员发现及时拉走,有的同学制造紧张空气,说还能吃五六个人饭,这时后面的同学使劲往前挤,把一些同学挤倒在灶门前的坑里,饭倒一身,有的把手都烧了。
当看到别的同学在灶上吃的津津有味,再想想自己缺衣少食的可怜像,自卑得背过同学暗自流泪。那时候大多数时候吃不饱,经常饿得头晕目眩,时常饥肠辘辘,偶尔还断五谷,好像上辈子是饿死鬼托生的。有时我觉得在同学们中间显得可怜巴巴,总好像低人一等。有时一些同学故意嘲讽我,我觉得太委屈,便强忍着即将夺眶的泪水,到学校后面北塬田野里狂奔,像受伤的狼一般长嚎。有时下午放学到街上溜达,西门口有一个国营团结食堂,闻着饭店飘出的香味,馋得口水直流,我尽量绕开这些地方,脚步又不听使唤,手里紧紧攥着二三毛唯恐飞掉,食堂那诱人香味正强烈刺激五脏六腑,不由得附近徘徊,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孤意已决进去消费一番,一小碗面一毛钱,一筷子头面,我细细品味着,回味无穷,食欲起就品完了,又要一碗面汤,把桌上的辣子醋盐放些喝了,再刺激一下肠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多少次许愿,某一日独自一人,一盘小菜,一大老碗油泼面独自一人享用,饱餐一顿,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当时西中只有一座二层教学楼,其余都是东西走向几排砖门面瓦房,宿舍在学校最后面,是一排门朝南土木结构瓦房,女宿舍在西,男宿舍在东,下雨时雨水从后面的水渠渗进屋内地面,特别潮湿,每间房上下二层通铺,二个人搭对铺,每间十六人住宿。窗户和屋檐不严实,三伏天蚊子嗡嗡叫,叮咬处奇痒无比,挠烂红肿化脓,没条件洗澡洗脚,宿舍臭烘烘的。有一同学天不明用煤油炉子做饭,同学们被难闻煤气味熏醒,二层靠窗户的同学时常凭借窗户亮光翻腾捉虱子。三九天天寒地冻,同学们大多不脱秋衣秋裤袜子,有时冻得腿抽筋。有些同学为了避免宿舍恶劣环境,干脆把铺盖放到教室后面的桌子上,下晚自习后把课桌合并,打开铺盖边睡边聊天,第二天天不明趁同学们没来收拾铺盖。大部分农村同学穿的土气,老气,有的穿着补丁落补丁,上下不配套,有的学生身穿夹袄,外套中山装,有的穿不整齐的夹克衫。
虽然那时物质匮乏但精神富足,我就像蝴蝶一样生活乐观向上。那时我有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每到《每周一歌》节目,我就听得如痴如醉,课余时间还会唱上几句,立刻引起同学们的关注,引来一阵阵掌声。晚自习经常停电,这时同学们才能从紧张的学习中解脱出来,活跃分子石永红和殷延鹏大声吆喝:“陈英良来一段《木鱼石的传说》,同学们鼓掌!”顿时教室里呐喊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我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小才女周梦琳过来鼓励我:“英良,大胆地唱,不要害怕。”我的歌声引来其他班级同学前来围观,通过其他同学点燃的烛光可以看见外班同学把头伸进窗户,教室门口挤满很多同学。刚唱完一曲,石永红和殷延鹏又大声吆喝:“再来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要不要?!”顿时教室里外沸腾起来,突然电来了,同学们立马散了。我的歌声给同学们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快乐。那时我就酷爱秦腔,我不但喜欢听,还喜欢吼,吼声里有苦有甜,有血有泪。学习生活之余精神疲倦,我也给同学们大吼几句花脸唱腔, 我是用吃奶的劲从心里吼出来,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舒服,同学们乏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遇见伤心事,憋了一肚子委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到馒头山顶,饱含深情唱几句苦音唱腔,我尽量把揪心裂肺的唱腔唱的有情有味,唱着唱着我沉浸其中,不由得伤心落泪。郁闷时,喊一声斩单童,无聊时,来一段三滴血,心情舒畅的时,哼几句华亭相会。秦腔唱出我心中的五味杂陈,调节了我心中的酸甜苦辣。还记得当时我们六个同学逃学去看电影《人生》,被老师在讲台罚站二个小时,但《人生》的开篇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句饱含哲理的话深深地吸引着我继续努力学习。

上世纪八十年代洛南西关中学宿舍一角
我清楚,不吃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学习上我缺少天赋,完全靠苦学,死记硬背,记了忘,忘了记。每天黎明 晨起,子夜睡觉,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多学一会是一会,多解一道难题是一道,下晚自习我和一些同学会再学一阵子。我把各科难题的标准答案记在错题本上,反复地翻看。那时复习资料很少,大多是油印机印试题。六科教材书我反复阅读,能将要求背诵的古文,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背完,历史地理政治俄语不看书能娓娓道来,数学公式到现在也难以忘记。家离学校十里之遥,我每周往返路上都会把老师讲的知识在脑子过一遍。睡在床上,闭上眼睛把学过的知识在脑子像电影一样放一遍。尤其是过年那几天,天寒地冻,清晨,人们还在睡梦中,我把所有的课本试题和干粮背上,到离我家不远的槐树坡,那儿树木茂盛,环境幽静,我把所有知识点认真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偶尔在人群中念念有词,还迎来一些人回头诧异的目光。平时睡眠不足是正常现象,每天叫醒自己的不是闹钟,而是自己的意志,把一寸光阴一寸金演绎到极致,一醒来就一头扎进题海。有时学的头昏脑涨,就到水龙头用凉水冲脸,瞬间精神抖擞,又开始学习了。学习紧张,压力过大,饮食条件有差,我瘦的连麻杆一样,眼睛跌倒眼窝里,连祥林嫂眼睛一样,眼珠偶尔间或一轮,十八岁的小伙子体重才100斤多一点,当年的毕业照片瘦小的模样和现在体态丰盈模样悬殊甚大。
风风雨雨高中三年生活一路走来确实不易,终于迎来高考的日子。印象最深的是高考7月7、8、9日三天,当时酷热难忍。考前老师说,一颗红心,二种准备。记得高考前一天母亲给我煮六个鸡蛋,预示着六六顺。考场设在西小,班主任带领我们到考场。考前,学校专门对所有考生进行心理疏导,经验丰富的老师告诉大家:做题先易后难,考完一科后,不要忙于对答案,把精力放在下一科上,难题很难,也不要惊慌,因为一视同仁,对大家都是难的,只要你发挥正常就好。高考是十年磨一剑。由于平时学习扎实,我沉着应战,认真答题,毫无悬念考上了。记得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日,邮递员把陕西省司法学校录取通知书送来,我欣喜若狂,飘飘然炫耀一番,自己的辛苦终于得到回报,从此开启不一样的人生之路。

第一排从右向左第六个是本人
高中三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时期,对于我人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首先,高考考上,从此改变我的农民身份。是我们陈家自康熙乾隆年间从江苏太湖迁到丰陵塬以来,第一个端上国家饭碗的人,从此可以跻身到繁华大城开阔眼界,井底之蛙也能见天了。其次,高中三年的艰苦生活使我具有了顽强、执着、自尊、纯朴等优秀品质,我经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我身处劣境却不断挑战苦难,我勇敢面对生活的挑战,在平凡的世界里踏踏实实地生活着,步履艰难而又坚定的走着。我是一位对苦难有深切认识的人,对生活有深刻理解的人。我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财富。花园里是种不出天山上的雪莲,不经过磨难是寻不到一生的幸福。最后,高考使我懂得世上无难事,只有肯登攀。我虽然在普通高中,但我学习成绩并不比重点高中差,甚至比重点高中学生学的好。如果前面有八十一难拦路,我们就要有七十二变制敌的勇气。
难忘高中那段青葱的岁月!
——谨以此文纪念那段在洛南县西关中学学习的同学们!

作者简介:陈英良,男,生于1968年7月7日,本科文化程度,在洛南县人民法院工作。业余时间喜欢练太极,唱秦腔,写一些散文,巜我喜欢秦腔》,《基层法官的一天》,巜母亲,我心中的一座灯塔》,《学习太极拳随想》等文章先后在巜商洛日报》《商洛审判》刊登;《如何阻止农民上访后脚步》在《民情与信访》杂志刊登;巜小时候过年的那段岁月》被洛南县图书馆评为特等奖。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