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风,让人意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这骤然狂起的风,会走进傍晚的校园,学生还在上最后一节课。
在学校大门的里面,外面;教学楼里面,时间在大家焦急地等待中,静默着,喧腾着。像干涸的河床的裂缝不断崩裂,又像汹涌的潮水,在孤寂与奔涌中,向远方而去,向纵深延展。
漆黑的夜幕吞噬了宁静,怎么每个人都感觉抓不住希望。风吹乱了时间。每位家长,早晨送孩子上学,下午接孩子回家,现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却相隔万里,如在遥远的天边。
今天是星期三,时间悄无声息。现在是这一天中的最后一节课。下午7点二十多,第八节课,托管课。一(2)班的孩子们,正认真书写着“日、田、禾、火”这几个字。
开学没几天,孩子们安安静静,都能遵守课堂纪律,初始进入学习的最佳状态。这是开学以来,孩子们课堂上表现最好的一次。
由于疫情,开学时间一再推迟。伴着浓浓的秋意,金秋九月,学生们进入校园不到一周时间,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孩子们正走在幼儿到小学衔接与过渡的路上。幼稚的眼里一路风景,一路歌。秋色渐浓,孩子们的学习渐入佳境。作为老师的我也沉浸在一种幸福与快乐中。
说实话,对于一年级的学生,网课操练,不如实战教学。疫情的无奈,起初一周的网络教学,那是做无用功。在一张白纸上涂抹缤纷的色彩,一切还得从头开始。这短暂的几天学校教学,实效性还是真得不错。
忙碌了一天,我也是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想,很快下课铃声就响起,只要把孩子们送出校门,交给各位家长手里,自己一天的重担暂时就算卸了下来。
谁家里没个大事小情?家里的老母亲等着我给她做饭、打胰岛素、取药,端茶递水。我个人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仅仅两周时间,掉秤掉得特别厉害——四公斤多。暴瘦不是好事,我很害怕。面对现状,我的心里怎么会不多想一点呢?真希望有一点自我能够主宰的安静。自得其乐。
事情总是和期待有些许差池。越是希望,就越是失望。一阵狂乱的风,吹散了本该有的秩序,出乎意料的沙尘暴袭卷而来,打破了课堂最后十几分钟的和谐与宁静。扰乱了大家回归的正常秩序。
从八月份开始,疫情来得够猛烈。我脆弱的心,不堪一击。而今天的宁静又被这场沙尘暴袭远。对于脑袋发疼的我,本想偷偷自得其乐,放学了,可以清静一下,却失之交臂。
家里的大事小情,不得不担当,怎能有清静,清闲可言。说实话,面对一年级的学生,仅仅各种吵闹声,早已让我奔溃。我用仅有的一点坚强抗争着,努力地完成学校布置的各种任务。证明我不是病人。因为谁都不想成为一个病人。而且只要来上班,你就是病人也是好人。病是装不出来的,尽管别人心里这么想。我的同事调侃我:“你装着呢。”
真的,那是我管不了的事,爱咋想就咋想呗。事实是我真得病着。马上要下课了,我可以回家清静一会。事与愿总相违背。现在,我的一点点幻想的幸福无踪无影,连个尾巴都抓不住,风吹乱了时间。
今天,迎接我们老师们的将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挑战。让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责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能有半点磕碰。我们的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很多危难时刻,那些老师们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们柔弱的肩膀扛起事业,扛起家庭;扛起性命,扛起生死,扛起幸福。老师们是多么有担当。当危险与灾难来临时,有那么多的老师,为了孩子,挺身而出,奋不顾身,一个个感人的事迹时刻召唤着我们。
意外来得特别突然。还没有听到窗户“啪,啪”的声响,就见天色,一晃眼暗了下来。我向窗外望去,窗玻璃外瞬间变黄,天地昏黄,没有了一丝丝亮光。黄土翻滚,直压了过来,像一块偌大的布,遮住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胸口,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窒息。天地浑黄一体,风顷刻就能把教室裹挟,带走,淹没。
人是多么渺小,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
一个声音在唤醒自己:“不好,沙尘暴来了。家长们在外面等着,快放孩子。”把孩子尽早交给家长手里。我还没有接到放学的通知。这个决断有点主观,有点武断。关键时刻,必需当机立断。
“孩子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坚定,平和的声音传入孩子们的耳朵里。
这是我,一个普通老师发出的命令,是我的第一反应。我为了不让幼小的孩子们慌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孩子们疑惑不解,无人起身。有个孩子小心地反问;“老师,下课铃声还没响?”
是他们太专注了没有看到外面天气的变化。我又故作镇静,平和地对孩子们说:“孩儿们,收拾书包,放学了。”
说“放学了”这几个字时,我的声音拉长了,也加重了语气。我的声音略微带着一点颤抖。
从我的声音里听到的多是平静,可是我的动作就把急躁的心情毫无掩饰地呈现了出来。我很快地跳上靠黑板附近的窗户边上的一把空椅子上,先关好了开得最大的没有上锁的一扇窗。(为了防止有人无知地推窗跳楼,学校的每一扇窗都安装了安全锁。)
黄风破窗而入,会迷了孩子的眼,会把教室搅得尘土飞扬。来不及想那么多。关键是要关好门窗。我匆匆忙忙地扑向第二个窗户,第三个窗户。好在那两个窗户上,开着的两扇窗只有一匝宽的缝。因为有安全锁锁着。即使不关也不会有大的问题。只是教室里灌些灰尘。有一匝多长的一根手指粗细的白线,一头固定在窗框上,一头锁在窗扇上。窗玻璃不会被打碎的。
平时磨磨唧唧的孩子,此时不用催,书包已背在肩上。老师的举动,让他们也明白了情况的不妙。大家没有慌乱,只是比平时动作要麻利了许多。我说:“小孩子最听话,最懂事。”我们心照不宣,谁也不说沙尘暴来了。也许孩子们已被吓懵。很快,在我的指挥下,排好了两队。队伍像两条长龙,在汹涌的灰尘中一跃而起,拥挤到教室门口,又似山洪爆发,水库泄洪,只等待开闸门的一刻。
四十三名孩子齐刷刷地挤在门口。我焦急地喊着,再也没有刚刚的沉稳与平和。我怕孩子们相拥会相互踩踏;怕孩子们出门走丢。才进校园一周的学生,他们入学才两周(一周网课)大门在那边,此时都会懵圈。校园里的黄风能把人吹跑。我不顾一切地跑在前面,像一只老母鸡护引着孩子们往校门口的方向跑去。
风,肆虐地撕扯着大家。每个人在风的魔鬼般的嚎啸声中,寸步难行。地上的树叶、沙尘、纸片,被风吹起,扭结成团,不停地高飞、回旋。风嚣张跋扈,一会荡过来,一会飞过去,是时光穿梭机,会毫不留情地带你去另一个星球。风无情地呼啸着,无视于我们的存在。使着魔法在狂奔乱跳,戏耍着抱头奔跑的老师和孩子们。风像刀子刮着,风中夹杂的很多杂物打在脸上、身上,让人生疼,惊恐万分。
从教学楼到大门口只有二、三十米,今天觉得那么漫长,走过去是那么艰难。
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经绷得紧紧的。班上的一位小男孩,刚跑下楼门口的台阶,没跑几步,就折回头往楼内跑。我扯着嗓子喊叫:“喂,你干什么去?东西忘了?不管了,快跟我来。”戏谑的风又像懂人情世故一样,不偏不倚地把这话吹进了孩子的耳朵。
风没有家,一年四季到处游荡,挑衅立场不坚定的人。又把它吹走了。孩子根本就不理会我。很快孩子的影子消失在楼宇中了。这风,此刻它也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无家可归。
“老师,我找我哥去……”借着风力,我又听清楚了孩子的回答。
风应该提醒孩子们,赶快找老师,找妈妈去。
我在努力地辨别他去的方向。
“回来,不能乱跑。风太大。跑丢了咋办?”我嘶声力竭地呵斥、命令着,几乎又是在苦苦地哀求着那个跟风进了教学楼大门的孩子。
“老师,我,找我哥去……”一个稚嫩的、结巴的,又毫不胆怯的声音在风中飘散,被风噎了回去。
他知道家里没人来接他。他的爸妈都不在家,外出打工去了。他坚信哥哥是他的依靠。他竟然不相信老师我就是他的依靠,是他现在避风的港湾。
忙乱中,为了更多的孩子,我无法追过去。揪不住他,他的影子,被风刮进了楼道里。
我分身乏术,只好追护着班级四十多个孩子。迎着风,向大门口,浪潮般涌了过去。
谁也看不清楚谁,只听着老师的喊叫声。大家凭着感觉,用手护着头,护着眼睛,拼命地往前冲。我的手上,衣襟前后,挂满了孩子。抱腿的、拉手的、牵衣服的,推着,搡着。只有这样,我才能有唯一的安全感,我悬着的心才会有着落。
我拼尽全力呵护学生。
一年级(1)班的孩子们,在我们班后面跑了过来,很快两个班的孩子被风搅和在一起。一团混乱,越发难以辨别。分不清谁是哪个班的孩子。刚入学不久的孩子,好多名字我也叫不上来。在我眼里,他们全是一个名字,是校服的模样。一(3)班,一(4)班的小朋友们也来了。孩子们也分不清楚谁是哪个班的。只能听着老师的喊叫声,一堆一堆地站着。“一(2)班的同学们,站在前面。”我扯着嗓子大声的叫喊。
本来一(1)班的学生在最前面。我关键时刻着急,先带领大家跑了出来,挤在大门口了。我唯恐哪一个落在后面。
“大家围着自己的班主任老师。”我嘶声力竭地补充着。此时,我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一只老母鸡。
风把我的声音从嘴巴里就刮走了。五十岁了,力不从心,声音都喊不出来了。
其他三个班主任都是小年轻,最大的也就三十来岁。她们就灵活得多,不光是做老母鸡护小鸡。大家一个样,拼尽全力。
校门口等待的家长,早已失去了该有的冷静与耐心。冲动与暴躁,又如一股飕风,一而再,再而三地扑过来。他们有人等待了半小时,有人等待了一个小时,甚至更多。
“让学生出来……”
“先让二年级的学生出……”
“我告你们老师去,为什么不让三年级的学生出?”
学校的电动大门,吱吱扭扭,只开了一道小缝儿,容一个人侧身进出,就打不开了。家长们里三层外三层,把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值班老师,不许开大门。”学校的书记,果断地要求值班老师,“不许开大门。家长一个一个来领孩子。”
风在大门口撩开了一道口子。
“一年级的家长,先来领孩子。”书记大声喊叫。我们四个一年级的班主任都在喊叫。
“一(1)班的家长,到前面来领孩子。”
“一(1)班的家长,到前面来领孩子。”
大家都认识到了危险不可预估。只有尽可能降低风险。家长们喊叫孩子,老师喊叫孩子,孩子喊叫父母……风搅得放学的时间是那么慢,那么乱。乱得让人精疲力尽。
每天中午放学,傍晚回家,家长们如风一样掠走校园的喧嚣,一切才能归于平静。可是,今天一片喧闹,老师把嗓子喊哑了,喊破了,也没人听。
家长们都在抢先领自己的孩子,急着带自己的孩子尽早回家。
老师们认不清楚,都不敢放手。经过再三确认,才肯放手。风把时间吹得乱七八糟的。
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只能把孩子一个一个交到家长手里。才能安心,才能放心。
一个孩子穿着短袖衫,我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裹在孩子身上,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生怕他冻着。门外一位家长使劲吵嚷着:“把孩子带回教室去,把孩子带回教室去。”在他的叫喊声里,我开始怀疑我一开始的果断了。
终于在惶恐不安中,向家长交代完四十位孩子。可我的心并没有放下来。我一直惦记着那个被风又吹进教学楼大门的孩子,这个小家伙找他哥哥去了。我手里还牵着两个联系不上家长的孩子。有一个孩子的父母的电话打死都不接,好不容易打通了,还冲我大发脾气。我领着两个孩子又从门卫室走回去,回到了教学楼。挨个儿进教室,问上课的老师,来个小男孩了没有?每位老师都摇头,教室里的学生也一个劲摇头,都说没有一个一年级的弟弟来过。
外面的风很大,天提前黑了。教室里的学生和老师都在等待命令。她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这样的天气谁不着急回家,脑子有问题呢。
二楼,三楼,挨个儿都问过了。
本该有的一点希望破灭了。我失落的心情难以言语。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惴惴不安地又回到了大门口。疯狂询问,急切地寻找我的那个小男孩。我不能走远,陪伴着的另外两个孩子的家长还没有到。我的眼睛在人群里不停地搜索着。我怕走远了,家长找不到。电话也没电了,就是个废物。我只好站在门卫室附近,看着校门口心急如焚的家长们寻找着我的小男孩。我在心里猜测着很多可能性。每个孩子都是亲手交给家长的。即使书记,别的班主任放走了我的小男孩,应该也是亲手交给家长的。我只有这么想,这么安慰自己,我的心才能稍微踏实、宽慰一点。
时间在一片混乱中悄然而逝。学校门口的家长走了一百个,又走了一百个。如退却的洪水,终于给了大门喘息的机会。大门口的路面有了空隙。不再拥挤了。风也不较劲了,没有前面的暴脾气,显得温和多了。我眼前的视线也清晰些了。学校领导,有序地组织一个年级一个年级放学生。现在二年级四个班的学生已放完。一切过程都是那么漫长。
今天的放学时间长达3个小时。
一个小男孩,站在我的身边。我惊喜地说:“你就是阿不都拉?”“嗯”孩子羞涩地点了点头。那老师叫你,你咋早不吭声啊?孩子的妈妈凑过来说:“孩子胆子小,怕老师骂呢。”我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直喊:“我的妈呀,谢谢上帝。我骂啥呀?”
我骂啥呢?孩子找到了,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总算把孩子一个一个交代给家长了。今天,让阿不都拉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妈妈来接他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家长这么袒护自己的孩子,让我无言以对。我只有深深地反思自己。
当你的心总会被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解读,只有沉默不语,也只能沉默不语。
孩子告诉我,就在我叫他的名字时,他悄悄地挤到母亲跟前,是书记亲手把他交给他妈妈的。只是做为班主任老师的我没有抓住他的手亲自交到他妈妈手上。
他和妈妈现在等他的哥哥。
我心里纳闷:“他的哥哥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都是胆子太小?”终究没能从他口里问出个所以然。
还好,这使我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校门口,昏暗的灯光在尘土中几乎失去了光亮,模糊成一团土黄的韵色,就像风赶走了月亮上的云朵,蛋黄样的月亮露出了圆圆的脸一样,悬在大门口。现在只有风了。可消停不了多长时间,又继续肆虐。我疯了,家长们疯了。
大家疯狂地,急切地,想带走自己的孩子。
秋天冰凉的豆大的无情的雨点子打了下来。穿着单薄的人们觉得刺骨的凉。我的心也是拔凉拔凉的。
老师们拼命叫家长,叫孩子。家长们吵闹着。老师和校领导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护送学生。
一个班级的人还没有清点送完,另一个班级又涌来了。最先送的是一年级的四个班。家长们朝大门拥挤着,有人浑骂着。
那是哪个年级的孩子的家长?我的耳朵里一直都有他的埋怨声,“咋不把学生带回教室去?”
“我要发个抖音,我要曝光你们这个学校。”他是三年级的家长,他急着接自己的孩子。
这个家长想借此掀起一场风波,我的心颤抖了一下。理性何去?理智何在?但愿理解万岁。
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各班班主任们一直在组织疏散,有序放学生回家。
家长们早上如一股微风,把孩子吹进校园,带着所有期望。下午,也有满怀欣喜的。但更多的是疲惫不堪的烦躁。
生活如这瞬间掀起的狂风,给人措手不及。风吹乱了时间,风掀起一阵风波。
今天和家长们的较量也如晴天里温柔的海风轻轻地吹,但总是多多少少地充满咸涩的腥味。
李永晖 网名忘忧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作品先后在《西部散文选刊》《陆丰报》等报刊发表,有作品被收入《陆丰副刊文学作品选》。也有作品被评为2019中国西部最佳网络美文奖、《西部散文选刊》精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