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家园
文/王乘风
“每座幽深阴凉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当时光一点点漫过岁月,斑驳如苍苔年深日长,沧桑也有了旧金属的质感,老房子便成了我们怀旧思亲的具体承载。土墙、茅顶、旧窗台,岁月的痕迹依稀可辨。当初春的阳光掠过蛛丝悬挂的墙角,尘埃中似乎泛起一抹桔红的光,而站在门外的人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往日时光的擦肩而过。
这样可供怀旧的老房子不多了。城镇化建设的步伐一日快似一日,从前梦想的红砖白瓦房现在鳞次栉比,仍保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原貌的老房子隐在繁华的角落里,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他们独有的日子。他们无意坚守,只是在尚无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与旧时代旧生活做着渐行渐远的告别。
79岁的赵荣芬仍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这栋老房子在扶余市新站乡东井村,房子的历史也在50年以上了。
赵荣芬是个胖老太太,她坐在自家的炕头上,虽然满面含笑,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早已辩不出青春的模样。赵荣芬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年轻时的丑与俊,她仍能记起的是,当年,她和这个房子一样年轻时,她以新嫁娘的身份住进了这栋真真正正的新房。
“死鬼相中了我,就回家托了媒人,可是那时他们家人口多,老少三辈住在一起,我们结婚根本没房子住,我就说,你娶我行,那就盖个新房吧。这是头年秋头子说的话,转年开春,他们家就盖了这个房子,冬底,就把我娶进门了。”赵荣芬嘴里的“死鬼”是他走了19年的丈夫。50多年前,国家困难,小家也不富裕,盖新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为了娶媳妇,也为了缓解三代同堂的拥挤,赵荣芬的夫家还是节衣缩食,盖起了三间新房。别看这栋忘记子现在老得快掉了渣,在当时,在村里那可是鹤立鸡群。
房子虽是土墙,但“人”字顶,最外一层覆盖着松花江边的稻草。当时,这里的房子都是这种盖法,木质的“人”字架撑起来,上面铺秸秆编好的帘子,帘子上面铺一层土,保暖,土上面再铺一层苇子,顺雨水。这样的房子透气通风,冬暖夏凉,在当时几乎就和宫殿一样。这种房子只在松花江边的村镇才有,平原地区的房子,像长岭乾安等地,都是平顶土房,叫干打垒。
赵荣芬如花似玉,眉似弯月,脸如圆盘,穿着大红嫁衣顶着红盖头,在刚进腊月门的日子里吹吹打打被抬进崭新的新房。俗话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过年。那一年,是赵荣芬记忆里最温馨浪漫的一个年。丈夫是家中长子,是奶奶的大孙子,她又是丈夫手里的宝,全家人都对她另眼相看。过了大年初二,她和丈夫穿着新衣新裤拎着“四合礼”串新门,走在村子里,是所有眼光追逐的风景。
夫家本就三代同堂,赵荣芬过门后,就和奶奶婆婆住南北炕,公婆和小叔小姑住在西屋。婆婆懂得老礼,特意嘱咐赵荣芬的婆婆扯了几尺大布,给小两口做了一顶幔帐。如今,幔帐早已随岁月飞走了,只剩留有斑驳残红的幔帐杆悬挂在老屋的房顶,上面挂着一条条干巴巴的手巾,像往事一样,沉默不语。
说起当年结婚事,79岁的赵荣芬有些眉飞色舞,她指着仍摆在炕梢的炕琴说,这是我奶奶婆婆留下来的,她用了一辈子,后来就传给我了。说着,赵荣芬打开炕琴的柜门,取出里面的针线笸箩,顶针、纳底锥子、麻绳、针线板,一样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小小的针线笸箩里。“好多年不做鞋了,眼睛也上不去了,现在的孩子们都不穿做的鞋,都买着穿,这些也用不上了。”赵荣芬说,当年,奶奶婆婆非常喜欢孝顺又伶俐的她,娘俩没事的时候,就一起坐在南炕上做针线。奶奶婆婆是小脚,给她做鞋最省布,可却最费事,肥了,挂不住脚,瘦了,脚趾头受屈。赵荣芬总是一边和奶奶婆婆做鞋,一边听她讲当年东北跑胡子的事。
农家的日子既慢条斯理,又按部就班。又到年下的时候,赵荣芬做了母亲,她为奶奶婆婆生了重孙子。有了重孙子的奶奶婆婆放下一切,一心一意地过起了含贻弄孙的小日子。她在南炕上挂起了悠车,每天守在悠车旁哼着古老的摇篮曲哄孩子睡觉。孩子睡着了,她也不歇着,她把碎布片拣起来,为孩子做虎头鞋虎头帽。
可是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禁过呀,当赵荣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奶奶婆婆的身子骨竟像风干的豆腐渣似的,风一吹就要散架子了。赵荣芬知道,奶奶婆婆到寿了。她和婆婆一起,紧赶慢赶地为她做好了寿衣,在奶奶婆婆还清醒的时候让她看上一眼。
那年春天,草芽刚绿的时候,奶奶婆婆穿着孙媳妇做的寿衣,走了。四代同堂的家又变成了三代同堂,空下来的南炕,婆婆打算让赵荣芬两口子住,可赵荣芬说,我不能住东屋,东大西小,还是您和我爸住吧。就这样,公公婆婆搬进了东屋的南炕,赵荣芬两口子和孩子们住进了西屋。
后来,日子就越过越快,赵荣芬的两儿两女一个赛一个地长大了,儿子娶妻,女儿嫁人。赵荣芬忙得似乎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不知是儿子娶妻那天,还是女儿嫁人那天,赵荣芬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因为当婆婆了,而自己的婆婆也像当年奶奶婆婆那样了。那一天,赵荣芬感慨好多呀,她照完镜子又走出门外,才发现,和人一起老去的还有房子,就是当年自己结婚时崭新的房子,现在也旧了,灰头土脸地趴在村子中间,像一块经年的老棉布。
赵荣芬对这个老房子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在这个房子里成为新嫁娘,成为母亲,成为婆婆,现在又当上了奶奶婆婆,住进了东屋的南炕。她在这个房子里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着奶奶婆婆含笑离去,又亲手送走了公公婆婆。最令她难忘的是,19年前,她还亲手送走了那个娶她的“死鬼”。丈夫走时,虽然她已年届花甲,可是仍有那么多的不舍,她没念过书,不懂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话,但她明白,老头子这一撒手,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她都要独自面对,难也好,易也好,甘也罢,苦也罢,她都无从诉说,个中滋味都是她的午夜梦回。
现在,耄耋之年的赵荣芬几乎是一个人独守这个老房子了,儿孙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他们对老房子没有过深的感情,就像随手用过的老物件一样,用过就撂在一边了。只有赵荣芬愿意守着老房子过余下的日子。她还不糊涂,也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日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房子,老房子属于她们这代人。她守住了老房子就是守住了自己的一辈子。活着不易,和“死鬼”相比,她赚了,多赚了20年。余下的时光,她只想守着老房子回忆,因为,没有岁月可回头。

作者简介
王乘风,女,60年代生人,早年从教,1996年转入松原日报社工作。2010年出版散文集《王乘风文集》上中下三卷,2012年出版散文集《晚秋无霜》,2019年出版纪实散文《村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