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古里果/文
回想了我这三十几年，能持之以恒保持高度的热情和纯粹度去做的事情，还真不多。写作，画画，就这两样了。
写作，是二十几岁就开始当做职业去做的事情。一做就到了现在，也是第一件我决心要那一辈子去做的事情。辛苦又孤独，却又自得其乐。
做衣服，说起来应该是我最早萌芽的梦想，可以追溯到还在读幼儿园时。我的家乡盛产棉花，山上山下，大片大片的棉花田，绵延开去白花花一片，可美了。采摘了送去小作坊，弹棉花的脆响声，飘荡在棉絮缭绕的狭窄空间里，朦胧，似烟似雾。弹好的棉花，一些做成被子，一些被奶奶一针一线缝成了棉服，穿在身上，柔软又温暖。那时，觉得这是个神奇的过程。到后来，买了塑料娃娃，便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布头，学奶奶的样子，笨拙地拿着针线，给娃娃们做衣服。那是小时候最热衷的事情了。
许是这个梦想，太过漫长，太过根深蒂固，反倒是浅尝辄止。我开咖啡厅时，曾在店里开过一间小工作室。那房间约莫三十来平，一面墙壁上挂满琳琅的布料，摆上缝纫机，熨烫机等等，中间放了一张大桌子当成工作台，空间就所剩无几了。裁缝是费了很大劲儿找到的，比我大几岁。我主要做原创老绣服饰，绣片是买来的现成的，形状各异，颜色各不同。每件衣服，都根据绣片来设计。白天，我在工作台上画设计图，裁缝则负责制版缝纫。我们配合得很好，几个月下来，做出来的衣服挂了一长排。就在打算开张售卖时，裁缝辞职了。跟着，天津发生了大爆炸。却不曾想到这件事情，会与我的小工作室息息相关。几日后，店里突然来了检查人员，工作室以有消防隐患勒令立即关闭。我看着一片狼藉的工作室，想到那反复于梦境中瑰丽的梦想，像做了一场短暂的美梦。
后来，那间工作室成了我的画室，闲暇时就涂抹几笔。这时，距离我上次学画，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我学画时已经高三开学一段时间了。美术老师有两个，一个姓黄，一个姓徐。两个老师我都不熟悉，只在学校里见过几面，但我很希望能分去徐老师的画室。名单下来，却事与愿违。
两个画室分别在两个老师的家附近，距离不算远。第一节课画的就是石膏头像，这对连素描透视都不知为何物的我来说，是一项重任。拿着画笔茫然无措，好在有些是很小就开始学画的，因此轮廓尚且能照着他们的画依葫芦画瓢，上调子却学不会了。突发奇想用线条划分块面来代替，没想到交上去却得到了老师的赞扬。黄老师不怎么讲课，每次来都很匆忙，布置完任务就走了。我在那里画了几周，进展缓慢，但全国美术统考的日子却越来越近了。而跟我一起开始学画，被分到徐老师那边的同学，却进步颇大。这让我沮丧万分。
为了前途，素来胆小的我，做了件极为大胆的事情——在一个放学后，我主动去找了徐老师，希望他能把我调去他的画室。我们仁慈的老师答应了。接下来，我依然每天安心去画室，心里却有了期盼。
有天，我正在画室里画画，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一个同学告诉我，好些人都想换去徐老师的画室，两位老师协商失败吵起来了。我心想，这事大概是黄了。却没想到有柳暗花明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徐老师，他嘱咐我晚上十二点去画室学习。
我立即明白了，激动地道谢。当时，高三的学习异常紧张。九点半晚自习下课，美术生需得赶去画室，再学习两三个小时。而我，作为黄老师那边的学生，得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能偷偷地去学习。
徐老师的画室在学校附近的一栋小楼房里，单独的一层，要经过一条小街道。到了晚上，那条街阴森森的，空无一人。又惧怕被画室的人发现，引起老师之间的争执，因此格外小心，掐着时间赶过去。有次，刚进去画室楼下的小巷子，就撞见了学完画出来的同学，吓得贴着墙壁动也不敢动。好在黑魆魆的，没有被发现。
整个二层都是画室，大大小小隔出来很多间屋子，每一间都摆满了石膏和画板，凌乱有序。徐老师在小画室里。边画边等我，一盏写生灯照着他，那影子好像是一副明暗分明的素描作品。时间很紧迫，放下书包就立即进入学习模式。凌晨两点下课，徐老师有时会送到我路灯亮起来的大街口，我再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步行回校外租住的小房子。睡四个多小时，又需得起床，赶七点的早自习。
在那间小画室里，我悄悄完成了素描色彩的基础知识学习。两位老师也终于协商好，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徐老师的画室了。第一次跟着很多学生上楼，看到满屋子闹哄哄的模样，想到那些日子的辛苦，激动得边笑边落泪。因为机会来得太不容易，因此格外珍惜。我算得上是画室里最勤奋的那群人之一。
从黄老师的画室转过来的学生有好些个，我们都被统一分到初级画室。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从初级升到了中级，接着有被调去了只有几个人的小画室。同学们私底下称这间小画室为美院班。那几个学生有的是从初中就开始跟着徐老师学习的，我是学得最迟的一个。把画板搬进去那天，诚然来说，我是有些小骄傲和自豪的。然而，没想到的是，这间画室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被排挤，被孤立，奚落、嘲讽，奇怪的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画头像时，大家轮流着换位置画不同的角度。没有人跟我换位置，大多数我只能画一样的角度。他们，那些提前学画的同学——但凡我在，便用笔在画纸上交流，不知写了什么，传阅一圈后，众人便望向我笑。那笑容和笑声，时至今日我回忆起来，也是可怖的。在我起身的时候，有人试图用画架脚绊倒我。墙壁上，写着关于我的奇怪的绰号——我的努力和进步，成了我被耻笑的源头——那个女孩，一定是靠着什么特殊关系进来的。她才学那么会儿，凭什么能进来这间画室？
有一天，那些人突然给了我微笑。他们买来了酒，反锁上画室的门，主动邀请我一起喝。从来不喝酒的我，以为被接纳了，陪着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却很欢喜。第二天进去画室，在门口便听到了她们的聊天——“你看，那女的给她点阳光就灿烂了，还真以为我们要跟她好了，笑死人了。”那一句话让我羞红了脸，实在是难为情啊。以至于后来，我始终认为自作多情是最羞耻的事情之一，宁可对自我能确认的情感，低如尘埃以底，也绝不去为‘有可能’对号入座。只记得那天，突然没有勇气再踏进去画室，独自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厂子。那里面有条小河湾，河水浑浊，我在岸边哭了很久，很久。是冬天，盛大的阳光落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树木和房屋的倒影晃动着。可是，置身于美景之中的，却只是软弱而无助的我……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怎么会骂人。
几天后，我正在教室上课，突然被徐老师喊去了办公室。屋里只有他和我，我坐在椅子上，听到他温和地说：“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我一张嘴，就哭了出来。什么也说不出口，哭泣是我唯一能表达的方式。
傍晚再去画室，徐老师一声不吭拎着我的画板，在很多学生的注目礼中，带我去了复读生班。那个班级里，我是唯一的应届生。在新的画室里，我得到了哥哥姐姐们诸多的关照，度过了一段快乐而美妙的时光。
学期末，学校选了十几名美术特长生，去四川美院集训。我和先前小画室的学生都在名单中，又重新交集在一起。而在那里，我有幸又认识了贺老师和他的女朋友杨小姐。白天画画，逛美术馆，虽然仍旧时常被先前的女生欺负，心态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我们八个女生住在九龙坡郊区的一个小房子里，床是一排通铺。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空调。隆冬时，冷得瑟瑟发抖。冬天的衣服厚重，拧干需得有人帮忙。我时常帮人拧衣服，最初是主动，后来便成了我的活儿，但凡有人洗衣服就喊我帮忙。而我洗衣服时，好像总是一个人。有次夜里，独自洗长羽绒服，怎么也拧不干。实在太重了，拿去阳台上晒时，够不着晒衣绳，垫着脚双手托着衣服，水滴顺着手臂流到胳肢窝，又流到肚子里。山顶凛冽的风吹来，冷得哆嗦。而远处，月亮悬挂在天边，多美啊。
我老家的好朋友静雯也在重庆集训，她男朋友是川美服装设计系的学生，是我的同乡。在这边被冷遇时，我便去找她。有时临时起意过去，忘记了请假，吓得贺老师和杨老师到处寻我。
2003年的春节，所有人都没有回家过年。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第一次缺席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春节。晚上，因为想家而黯然时，老师来敲门，端来一锅腊肉香肠。我们都拿起筷子，直接在锅里吃。从两位老师那里，得到了诸多的慰藉，但集训结束后却与他们失联了。一同失联的，还有一些在复读班给过我诸多帮助的哥哥姐姐们。
美院的考试结束，我们又回到了学校。跟着，就迎来了全国美术统考。等考试完，这段为期大半年的学画时光就真的告以段落了。所有的艺体生都回归到了正常的文化学习中，坐在教室里，时常恍恍惚惚。放学后，好几次情不自禁往画室的方向走去，快到了，才想起画室已经停课了。
在川美的考试中，第一科素描考试我便迟到了。坐在角落里，画了个以前从没画过的角度。交了卷我便知道这科砸了。素描连着速写，中间允许去卫生间。每一层的位置很少，没有排队。轮到我时，让给了后面的人。跟着，又来了人要求优先，等我礼让完几个人，再赶去考场时，速写已经进行了一半。我在极度紧张中，照着旁边同学的画补上的。只记得考速写是站着画的，腿发软，手抖得厉害。等我囫囵画完，考试的铃声就敲响了。美术成绩下来，十分不理想，辜负了几位老师的期望，自觉无颜见人。
高考完，我去了一趟画室看望徐老师，他仍然给予了我鼓励、认可和期许，却更让我觉得羞愧难当。
七月，我收到了随意填报的志愿中，其中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弃了复读。入学两个月后，我发现我敷衍择校的严重后果。这所学校，并没有我热爱的服装设计系，次之的油画系和雕塑系也没有。大量的电脑绘画课，让我痛苦不堪，而转校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大学是在混沌潦草中度过的，迟到旷课，上课睡觉是寻常事情。几乎到了碰到电脑拿起鼠标就瞌睡的地步，因此还得了睡神这一绰号。当时的系主任是王书记，时常叫我去办公室开导我，但那时的我态度极为消极，对所有的课程深感倦怠。三年后，无法忍受的我提早结束了大学生涯，至今对所有的绘图软件一窍不通。
这十几年，白驹过隙中，画画这点执念和遗憾仍时常在我写作的罅隙里钻出来，嘲笑着我的软弱。等我积攒够了勇气，再次拿起画笔，已经年过三十了。高三学过的那点基本功，早已是还给了徐老师的。
现在的我，关于绘画，还能有什么呢？热情和喜欢，以及重燃的持之以恒的一颗心。
这一次，会一直画下去吧。和写作一样，是会拿一辈子去做的事情了。
▲ 古里果，原名李巍。已出版作品：《暖方》《人间乐》《借你一生》《一克拉的眼泪》系列、《那年夏天我们一起毕业》《刺鸟》《触不到的恋人》《萤火之光》《萤火之国》等。
相关链接：
《人间乐》
古里果 著
作家出版社
《暖方》
作者：古里果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艺术家古里果首部油画&诗歌集《Everything Grows Up: Paintings and Poems of Guliguo》（中文译名《万物生长：古里果的画和诗》，下文简称《万物生长》），近日在北美地区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