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今年的9月11日,是彭雪枫牺牲七十九周年的日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敬读赵恺老师的诗歌《黑雪》,以纪念这位伟大的战士。
黑雪
献给
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
第四师师长彭雪枫
是武装起来的老百姓。
所以我们新四军全体同志是属于老百姓的,
应当为老百姓说话,
为老百姓做事,
为老百姓打仗。
同时也真心诚意地听老百姓的呼唤,
受老百姓的指使,
为老百姓流血!
——彭雪枫:《题赠》
(《淮北大众半月刊》1941.10)

一颗日本子弹,
射杀了一九四四年。
九月十一日轰然仆倒犹如高山崩塌,
中原大地发出铜质的回响:
彭——
雪——
枫——!
哭瘦了刺刀,
哭哑了炮,
子弹凝成泪珠,
哽咽在钢枪喉管里。
军旗失血垂作挽幛,
太阳失血,
象冰雕。
苏鲁豫皖四省筑成一座祭坛,
祭坛旁伫立着逝者的白马。
哪一块疆场不熟悉这匹白马?
哪一块田垄不熟悉这匹白马?
对于镰刀它是月光,
对于战刀它是火。
在既失去战争又失去和平之后,
它颤抖,
它奔跑,
它披散鬃毛、
丧魂失魄、
仰天长啸。
接着,
紧贴将军俯伏在地,
仿佛一尊流泪的石雕。
石雕身上散发着汗味、
泥味、
炮火味,
和河南烟草组成的彭雪枫气息。
在五万把刺刀的森林中,
牛拉灵车启程。
从夏邑到半城,
横穿三省,
四百里路,
一条漫长的墓道。
张爱萍、邓子恢、韦国清、张震、吴芝圃、
康志强、饶子健、滕海清……
二十七位将军手执挽带护车前行。
治丧委员会,
半部新四军军史,
一个日寇闻风丧胆的钢铁集团。
殿后的是白马:
它放轻脚步,
怕惊醒梦;
它竖起耳朵,
为等待命令。
白马有军籍,
是兵;
白马戴孝,
是哀兵。
东进,
东进。
告别夕阳,
向朝阳前进。
马衔环,
人禁声,
昼伏夜行是军情。
可军事史上任何命令都不能命令感情:
老百姓胸膛里,
是心。
一个村庄一座祭坛,
一百二十八个村庄,
组成独特的路祭仪典。
一百二十八口猪,
一百二十八头羊,
一百二十八坛高粱酒,
送军魂。
一百二十八炷高香不点燃,
一百二十八片祝祷不出声。
镰刀搀扶刺刀,
脚步不动,
泪珠行。
夜色在前,
曙光在前。
夜与昼的结合部,
楔着津浦线。
这里是路基,
这里是石子,
这里是枕木,
牛车轮子,
偏偏卡在铁轨间!
推!
拉!
扛!
战争之路,
铺在战士双肩。
白马咬住牛轭不放,
满嘴鲜血,
以死向前。
啪!
啪!
啪!
战士滴汗,
刺刀也滴汗:
夜是蒙面贼,
在窃取时间!
车灯!——
一点,
一线,
一大片。
牛角与铁甲对垒,
仇恨与罪恶相见。
机枪手和机关枪同时呐喊:
打——打——打——
哒——哒——哒——
老子是张爱萍的队伍,
我操你八代祖宗……
请文学原谅战争吧:
枪的语汇,
应该怎样写进《现代汉语大词典》?
贴着蛙声,
贴着虫声,
贴着露珠滴落声,
走回淮北,
走回半城,
走回师部大院。
张爱萍抱住棺木轻声说:
“彭师长,
咱们到家了……”
悲泪哭涨洪泽湖,
凶讯惊倒老子山。
半城,
半城泪眼,
半城拳。

日本人枪杀彭雪枫,
国民党枪杀彭雪枫铜像。
枪杀铜像还不敢面对铜像,
凶手把枪口对准铜像脊梁。
为什么日本人对准前胸?
为什么中国人对准后背?
青铜无泪,
青铜流血,
他死在第二次。
第一次在夏天,
第二次在冬天。
夏天子弹热,
冬天子弹凉。
接着是挖掘棺木,
接着是搜寻木匠。
三户木匠连夜逃走了,
整个半城镇,
找不到一把锯子。
于是围剿灵柩,
于是轰击尸骨。
之后还要枪杀白马。
白马呀白马,
风雨雷电你守护着彭雪枫,
冬夏春秋你守护着彭雪枫,
今天你在哪里?
大雪纷纷,
大雪纷纷。
他爬行在纷纷大雪中。
火认识他,
他打马掌;
水认识他,
他用水淬火:
一生站立在水火之间。
今天他却趴下了,
他爬向彭陵,
象士兵爬向战场。
他用衣衫裹起三块骨骸,
象用火裹起锻件。
他给白马钉上自己最后的作品,
之后,
用水浇熄了火……
刺刀问他:
骨骸在哪里?
他不语;
皮鞭问他:
骨骸在哪里?
他不语。
不是不想说话,
是想说说不出来呀:
他是个哑巴。
当泥土埋到胸口的时候,
他和着鲜血喊出一生唯一的声音:
“啊--!”
“啊”,
莫非就是他沾血的姓名?
他死了,
他遗憾;
他遗憾,
他睁着眼睛:
他为彭雪枫而死,
可他并没有见过彭雪枫啊。
叶片没有见过泥土,
铁锤没有见过火。
大雪纷纷,
大雪纷纷。
机枪连回来了,
骑兵队连回来了,
炮兵团回来了,
坦克师回来了,
张爱萍的队伍回来了,
先导是白马--
瘦骨嶙峋、
鬃毛披散、
两眼血丝、
一身泥水:
白马好象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
它含着哑巴的衣衫,
衣衫里,
是骨骸。
于是半城镇上,
又闻到那熟悉而又亲切的汗味、
泥味、
炮火味,
和河南烟草味组成的彭雪枫气息。
白马呢?
白马仆倒在墓边就再也没有起来。
它累了,
它睡倒了,
它的梦贴在铜像胸脯上。
张爱萍来了,
张爱萍又走了。
东进,
东进。
告别陆地,
向海洋前进。
追赶太阳的队伍,
是一个现代夸父集团。
他留给洪泽湖的不是木杖,
而是一把日本军刀。
木杖能发芽,
带罪的刀不敢生根。
伴随军刀的是一位被服厂女工,
她姓顾,
她十八岁,
她用青春保卫历史。
六十年代记得,
方圆三个县的树皮都被吃光了,
唯有彭陵蓊郁葱茏,
七十年代记得,
“造反军团”要砸墓,
说彭雪枫是彭德怀的兵。
顾姐说,
要砸墓,
先砸我,
我就是墓碑!
头发在嘴里,
刀在手里,
血在眼里。
红袖章怕血,
军装怕刀:
红卫兵,
世界军事史上一个耻辱的兵种。
老子山月圆月缺,
洪泽湖潮落潮生。
山不老,
水不老,
顾姐老了。
老工人但没有工龄,
老战士但没有军龄。
白发苍苍,
一个苏北老百姓。
老百姓爱彭陵:
远近几十里,
独独彭陵不生蚊虫,
白天流汗,
晚上偎着彭陵,
作个清凉梦。
老百姓说,
彭师长生前心疼咱,
死后还显灵。

年年忌日,
半城烧纸。
纸人、
纸神、
纸刀枪,
纸旗、
纸幡、
纸金银。
扎匹纸马,
守彭陵。
纸灰漫卷天地间,
似飞雪。
九月雪,
但不融化。
恢弘、
精警、
凄婉、
缠绵:
飞雪构成洪泽湖上的奇特景观。
哦哦,
黑雪,
哦哦,
黑雪。
1990.2--3 洪泽湖畔

作者简介: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朗诵者


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
淮安朗读指导基地成员
声动淮安阅读会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