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英雄传(小说连载之一七九)
杨浩然 偶然著
一七九、崮乡的云
坐了一天的车,马三被晃悠的浑身难受。到蒙东车站时,太阳已偏西,巨大的蘑菇云驮着火红的太阳,迅速向西山滚去。而山后的彩云则翻卷着身子,变幻着舞姿一齐向太阳迎来。被太阳一闪,一个个羞红了脸。
车站旁,就是他原来的山水治理指挥部,现在已成县革委招待所了。如果徐能仍任县革委会主任的话,他肯定会住一宿,跟这位亲戚兼父母官呱啦一晚。但如今宋大胆在这儿主政,他有些不适应,也怕惹麻烦,就打算赶紧坐车回马家峪。可到售票处一问,晚点了。没办法,只好步量着回家了。
蒙东距马家峪二十里地,日落都能走十里呢,何况再有一小时太阳才落山。马三如此一想,便加快了脚步,直奔莲花山而去。
太阳即将落山时,他来到了万松山前。感觉口渴,就摸出水壶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河,他回忆起了当年在这儿与小鬼子厮杀的一幕幕。虽已物是人非,但仍心潮澎湃!
恰在这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行至马三跟前时,车夫一勒僵绳,“吁”了一声,拉车的骡子立马扬头嘶吼起来,车子嘎然而止。
车把式跳下来,一拱手:“你好同志,是去马家峪的吧?”
马三打量了一下,只见来人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腰杆笔挺、气宇轩昂,怎么看都有点儿像张克侠,但又没张克侠白净、霸气。
“我叫张小侠,在马家峪供销社工作。”那人自我介绍道“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到故乡来贡献青春和力量的。”说完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
一看这口牙,马三又想起张克侠那口大白牙来了:“你父亲是谁?”
“说出来也许你认识。”张小侠说“他叫张克侠,曾是大名鼎鼎的马司令的老五虎上将之一,现在北海舰队就职。”
“他不是在东北吗?”马三问。
“去年才调来。”小侠说“是他让我来马家峪的,他说,我们的根在沂蒙山。”
“好,好啊。马家军后继有人喽。”马三高兴的拉着小侠的手,热烈地摇了摇“你哥张小山干啥?”
“他啊?比我牛,守西沙哩。”小侠说着,眼里放出了光。
“是吗,好。”马三说“天不早了,我帮你推车上山。”
车上装货太多,骡子拉着往上爬很费劲。张小侠之所以见了马三就停车,实际上就是为了找个人帮着推车。即使碰不上马三,他也会在这儿歇会儿等其他行人,直到有人帮他推车后再启程。但上山后,他也很会来事儿,会顺便将其拉到马家峪。
爬上山,放眼四望,但见千山百崮间彩云飘飘,如梦似幻。太阳打了个滚儿,溜下了山,扔下了一片火红。
供销社主任是个老八路,曾在马家军当过营长,一看马三从车上跳下来,就知道是帮张小侠推车了。赶紧迎上来打招呼:“嗨呀,张小侠,你的胆子不小啊,敢让我们马司令亲自给你推车。”
张小侠一听,脸立马红了。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他是马大爷啊。”
“不知者不怪。”主任说“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把你马大爷送回家。”
“是!”张小侠立马应道。应完,背起自己的包和马三的行李就走。
一路上,张小侠滔滔不绝:“大爷,我老佩服您了。本来,我是一心当兵的,可我爸非让我来马家峪不可,他说,他退休后也来马家峪哩。说起来,咱马家峪这几年变化可大了,自从建了三线厂后,电也通了,路也宽了。一到晚上,到处灯火通明。我特别爱听莲花山洞里发出的试枪声了,手枪呯呯响,机枪突突叫,可惜不让进。要是能打一梭子,该多过瘾啊。”
“会打枪吗?”
“会,我还比过武呢。”
“改天我带你去试它一梭子。”
“真的吗?”小侠一听来了精神“保证连发连中!”
正说着,电灯叭地亮了,还真是灯火通明。各家的院子里立马爆发出了孩子们的笑声。
马三家的院子里动静更大。跃进、红旗、卫星正在拍皮球;英姿、飒爽正在踢毽子;徐老太爷坐在马扎上,捋着胡子眯着眼直笑;徐静宜则端着一大盆煮熟的玉米和花生往磨台上放:“孩子们,吃饭啦。”
一听开饭了,孩子们立马一窝蜂般向磨台冲去,抓起玉米、花生就狂啃大嚼起来。把个老爷子喜得泪都流出来了。
马三一进门,老爷子的笑立马僵住了,不相信似地眨巴了下眼:“是三儿吗?你咋有空儿回来了?”
孩子们见生人进来,一个个停下嚼,大瞪着两眼,一齐看向了马三。
静宜拍了拍褂大襟:“跃进、红旗、卫星,叫爷爷;英姿、飒爽,快,叫姥爷。”
孩子们没见过马三,光听说爷爷、姥爷是大官儿。没见的时候,天天嚷嚷着想见,可真正见着了,又一个个猫见了老鼠般扭捏起来,叫出的声音跟蛟子似的。
马三一看,乐了:“不脆生,重来!”
这回动静大了,不仅大了,还一窝燕儿般唧喳着扑向了他的怀抱。
一股暖流顿时涌满了心头,马三低下头一个个亲了起来。亲完,分糖,把一窝燕哄得乐翻了天。
看着孩子们那么喜欢糖,小侠大受感染,立马将自己的挎包拉开,一下拽出了一包糖、二斤丰糕和二斤月饼。
“哇,这么多啊!”孩子们兴奋的跳跃起来。
“爸、静宜,这是张克侠家的二小子,在咱供销社上班。”马三拉过张小侠介绍道。
“知道知道,这孩子常来玩呢。”静宜说。
“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起吃呗。”马三说“我从北京带来了烤鸭呢,你也尝尝。”
“不了,货还没卸,工作要紧。”小侠说“改天再来看您。”说完,匆匆走了。
孩子们一听有肉吃,便对玉米、花生失去兴趣了。徐老爷子看出端倪来了,撕了块烤鸭放进嘴里嚼了嚼:“不错,是那味儿。快,给孩子们分分。”他知道,若任由他们争抢,几个强势的肯定会多吃多占,而弱势的几个孩子有可能连骨头都抢不着。
静宜心领神会,立马分将起来。
孩子们安静多了,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分得的那一份上去了。一分完,便纷纷下了手。
望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马三心情沉重,问静宜:“孩子们多久没吃肉了?”
“中元节祭祖时,去食品站买过一块钱的包了顿饺子,快一个月了吧。”静宜说。
“那怎么行。”马三说“孩子们正长身体,营养跟不上可不行。再说了,你和爸也需要补充营养啊。”
“哎,不省着点儿不行啊。一下添了五张嘴,全凭你每月寄的五十元钱称盐打油,又得管人情世事,还得交学费,秋后还得交口粮款呢。”
“这五个都是谁家的?”
静宜挨个介绍道:磨嘴左边的叫跃进,大宝家的老小,他上面有一哥俩姐,一个念大学,一个上高中,供不起,就把老小送来了。
磨嘴右边的俩孙子,是二宝家的。一个叫红旗,一个叫卫星。二宝家孩子更多,一共六个。虽然老大老二都当兵去了,可家里还有俩哩。
那俩女孩儿是小花家的,本来仨儿子就管不过来了,结果又生了双胞胎,愁得没法儿,就送回来了。
“他们不是有工资吗?”马三问。
“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每月发一百多块钱呀,几个孩子加起来比你都多不了多少,没办法,就只能啃老了。”静宜说“不过,队上还不错,孩子们都上户口了,虽说得拿口粮款,可有粮分,有布票发,吃穿问题也就解决了。我就盼着啊,孩子们快快长大,一长大就能挣工分了。只要不拿口粮款了,日子就好过了。”
恰在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开群众大会,凡是喘气的都得参加。明天水库放水捞鱼,不参加者没份儿!”
通知一下完,立马响起了《东方红》《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
“开什么会?”马三问。
“斗地主、割资本主义尾巴呗,天天如此。”静宜说。
“有那么多地主斗、那么多尾巴割吗?”马三奇怪的问。
“斗地主没什么新意,也就低头龟腰一番,喊会儿口号。”静宜说“可尾巴无处不在,即是你养羊、养鸡,甚至在自留地边种了豆角、南瓜也定性为多吃多占、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如果发现小偷小摸,就更惨了,既要批斗,还得游街示众,地、富、反、坏、右都得陪斗。”
“操,这叫什么法子,我去看看。”马三说。
“别惹事。”老爷子说“正在风头上,惹事儿等于自讨苦吃。”
静宜接道:“对,不管怎么说,祥子办事儿还算八九不离十,也就做做样子,不像他丈人这个活阎王。”
“什么八九不离十?”马三怒道“凡是喘气的都得参加,这是人说的话吗?”
静宜说:“也就发发牙恨,像咱爹这号的,他巴不得不参加呢。你,人家就更不欢迎了。得有自知之明才是。”
“那还不兴过组织生活了。”马三气哼哼的问。
“一码归一码,向组织靠拢的事儿明天再说吧。我去开会了,你陪爹聊会儿。”静宜说完,转身便走。
孩子们爱凑热闹,七嘴八舌地向徐大、马三问完安,便一窝蜂地飘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震天的口号声就响彻云霄了,吓得月牙儿嗖地躲进了云彩,再也不敢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