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安 印 象
刘双九

如果说一叶知秋,那么一踏上西安则知天下。列车越过黄河静伫蒹葭的水岸,我仿佛看见时光迈着轻盈的步伐飞过芦苇荡,划破黎明的宁静,越过心空的寂寂,跨过心海的苍茫,渐行渐远。我在这时光无声的流淌里,仿佛看到了历史黄叶舞秋风的萧萧复萧萧,面颊触摸到一场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依依复依依。

向北再向西,去西安
从淝水岸边上了复兴号动车,一路向北,去西安。“西安”,安定安稳安心,一生一世,一朝一代,莫不求个安,“人心安处是故乡”啊。“安”字有住宅有女人,有财有后,成全了人的来世今生。西安,十三朝代更迭,执权杖者把自己的起居之所,经天纬地之帐,扎在了这儿。也把他们演绎的生之辉煌,去之精魂,长久地留在这儿。
列车奔驰,向北。越江淮,走平川,近黄河,西进秦川。山川形胜,城市乡村,田垄湖堰,在窗外,变幻。我留不住时光,也留不住眼前的土地,她们在列车之外,永恒。
打开电子地图,卫星用太空之眼看着我,也看着我留不住的眼前。可以放大移动缩略,河山的龙脊飞舞,水脉奔突,看得真切。洛阳,郑州,渑池,渭南……,那些熟稔的典故和历史,就附着在这名称之上。风云际会,狼烟烽火,智谋韬略……与列车一起飞速翻过。洛阳牡丹,客家南迁,将相和合,华山夏阳……,那些词藻的精炼,凝固了先祖的智慧和智识,也把他们的征伐、劳作的思考沉淀下来,又代代传承开去。列车飞驰,仿佛在《史记》《汉书》的册页上行进。
不时眺望窗外,那满眼的绿,是高梁玉米吧,她吸大地膏腴,滋养了过往,也润泽着未来。那边,远远的那边,沙梁截断的地方,有紫气升腾,若隐若现的黄褐色,镶着在绿色的边缘。隔着原野,也感觉到湿气和润,那是黄河吗?这天边隐隐一痕黄晕。打开电子地图,那就是真实的黄河!列车就在她的膝下,而她就在我们的身边,匍匐着,自浑沌初开,至今,直到无限量的未来。
昨夜,我在舞台上欣赏了音乐诗剧《大河》。现在,日光照耀的此刻,我就在大河的身旁。诗剧的《大河》,与眼前的大河,交织的安祥和瑞,环绕着我们,一路向北,再向西。西安,在前方。

大雁塔下不夜城
你去了天竺,历十七年,求真经。归来译介普度,自朝堂而野田,敬你如山。玄奘,这个名字,在“西游记”里已作了精到的注解了。
大雁塔,直刺苍穹,矗立如松,如傲海北。聚会于此,人,才是这古城之中,古塔之下,永恒的主题。这芸芸众人,从未见过的“人暴”,也算是开了眼界。
你说,“心外无物”。我只在碑林语数里,寻寻觅觅。雁塔已不是大唐时的真身,却是明朝再造的荣耀。你周身浸染的是,一袭黄褐,仿若自北疆征战而来,大漠戈壁,征尘硝烟,千百年来,不洗尘沙。你手持法杖,须髯飘飘,古韵悠悠,俯瞰着脚下的人群。
他们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男女老少,天南海北,浮光掠影。自“反求诸己”的修造里,你在告诫众生,“自利”才能“利他”,却把“唯心论”标签着你,拘泥了时空。
人流如潮。我趴伏在潮流的岸边,倾听,这历史的回响,这真切的肌理,我听到了遥远的心跳。身边,人流不息,少有人对塔,对那取经人的艰难和执着,追根究底。仿佛大雁塔,不曾遗忘,只是因为某些名号。
有人说,大雁塔,饱含着旧色,她一点也不现代。
某说,她自远古走来,不脱战袍,不洗尘沙,就这样站立着大漠的颜色。远处,黄河汤汤,作响为证。
人群里的一袭唐服,还是点亮了眼睛。
丝滑柔顺地旖旎而行,袅袅娜娜,款款深情。鬓髻盘虬,点唇画眉。这丰腴之美,是活着的大唐气息。

匆匆一瞥,已是千年
来古城得作些功课,那些帝陵宫阙,城墙陶俑,随意地拨弄就是千年的时光。这时间的流动,陌生了你我,要用史家的眼晴,艺术家的演绎,哲人的思考,去缝合,去创造,去再现,去梦回秦汉,思接唐风。
活着的时候,一统江山,豪强合并,制量统筹。不必去悲叹王朝短暂,只存在三世十五年,比起那些平均存续三百年的朝代,你的历史功绩,自是彪炳千秋。也不必去苛责暴虐,在丛林里,拼杀才是法则,才有去路;在四处都是算计的埋伏里,你只有强悍。因此,你是如此崇拜强力,死后也要把这万千兵甲带走,与你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征战。你是如此有温度地对待他们,陶质兵佣等高真身,脸色肤质服饰,都用不同的材料涂填,现代人用化学方法去分析,也引为惊叹。而那不远处的秦陵呢,人们想窥见你地底的真面,以及你深埋地下的荣耀。祖祖辈辈了,也只是,遥望着那异出原野的封土堆,长久地兴叹。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得。仿若天汉星辰,闪闪烁烁,却无能企及。
你有多么强大,就有多少隐秘。你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宫殿,经营无数,征赋无量。你对永久永恒永续的渴望,是这样的强烈,就像你对待江山一统的变现,用了无数的血肉和烽烟,以及无数的眼泪和离散。
你的强权,成就了你的游戏,随着你的喜好,即是随意地驱缱。就像画家的手笔,艺匠的斧凿,指点江山,率性而为。
你的真性情,可以用你的权柄侍卫,纲纪伦常,在你这里可以变通。然后你把她们变成了爱情,山顶千门,华池清涟。香气袅袅,清波滟滟。英雄豪杰,香草美人。强可平劲敌,柔可怀情爱。这是真英雄的标配。
你是汉刘的终极之地。九帝九陵,矗立关中平原之上,在术士的调配下,在泾水渭河的风水里,沉沉的埋藏。夕阳西下,大风在树叶尖飞鸣,那一望里的帝王陵,九座之众。一如阳间楼宇,高耸林立。一个王朝的不凡气度,掩藏不了啊。
你是谁?是秦皇汉武,是玄宗女英。

喊一声,大秦腔,和那华阴老腔
没有酒瘾,但有些情况下就有喝的冲动。如果天冷且有好菜,就想整几杯。如果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加上两三好友,就想让胸胆敞得更开一些,于是想了,喝了;微醺里,让思绪策马,让情愫驰骋,让胸怀配得上那无垠无际。而这里,西安,不是假设,是眼前的古意幽幽,城墙的龙脊泛着青灰,护城河水深澄明澈。紧傍城墙下的永兴坊,美食林林满目,香辣诱人。于是有了喝的冲动。何况还有人直嚷着要听那秦腔和华阴老腔。老腔须配老酒。
菜可以随意,酒不能造次。啤酒,是海南,适合热浪里泛着泡沫;黄酒,是江南,适合江风渔火里小舟轻荡;而刚烈的老酒,就适合这眼前的青灰城墙,和不是唱而是“喊”的秦腔、老腔。
古城墙,护城河,这秦地老腔,和眼前东市南市不同作坊调配而来的秦地吃食,一下子让喝酒氛围浓烈起来。几杯下去,胸胆开始扩张。果断地放下杯子,就要去听那秦腔和华阴老腔。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道山川一部腔。出生地安庆,宜水宜居宜人也叫“宜城”,生出个腔调叫“黄梅”。那一声声悠扬,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宜采茶宜田耕,宜农作宜商贾,宜南来北往的客。你听了,从耳朵里流进五脏六腑,挠你的痒痒,恰到好处,不轻不重,熨平了心头块垒,洗涤了经年风霜。这声声婉转,唱的就是一“宜”字。
而这秦腔或华阴老腔,是从八百里秦川的征伐里生出来的,是从黄河巨浪里讨生计里长出来的。因此,不可犹豫,不可柔靡,不能拖沓。像一柄钢叉,掷向天空,还要在空中站稳停留。把全部的身心都拿出来,就在这山茆茆之上,在这野草横生的山塬里,一个家族聚拢了。他们长满了胡子。胡琴也长了胡子。土琵琶生出包浆。厅堂的长凳,也作了老腔的响板。或弹拔或拉弦或击凳,边奏过喊,边喊边奏,一人喊众声和,喊的就是一个“酣畅淋漓”,把全部的心思都交出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何况这秦地,就是“梨园”创始地,一代风华唐玄宗就是梨园始祖。
这样的所在是应该有这样一个戏曲博物馆的,专门介绍收藏展示像秦腔、华阴老腔这样的非物质文化。当地政府投入很大,辟了一个专门的街区,承担这些弘杨戏曲的功能。
在这个街区有秦腔和老腔在上演。看了。有些失望。少了那味。
表演者说,古老剧种,传承乏力,几个主力演员休假就找不到人了。所以秦腔“吼”不出胸胆,老腔“喊”不出淋漓。
愧对了一壶老酒。
流光总是把人抛,但西安的时光一年一年如昨,古老华夏眷眷的情怀在西安生根发芽,盛放成朵朵心莲,葱茏不逊于芭蕉绿,明艳不亚于樱桃红。如水的光阴,如流的历史,西安始终于流光的褶皱里越加清晰明了,闪着葳蕤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