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建国 画 《种苞谷的老人》
天雨也惊黎庶事,
凭空谁诵苞谷诗?
——题记
玉米,在山中
玉米的位置 离阳光稍微远些
离某人划定的那部分幸福
相对 更远一些
玉米沾着翠绿的雨水
玉米们站在风中 离那些道路
适当远了一些——
母亲种植的玉米
与嗷嗷嚷叫过的儿女相似
看 那理着红色头须的妹妹
为何 又快乐的哭了一次?
玉米离酒意淋漓的乡土略远了一些
石头也随玉米学会了生长
石头泛红 另外的石头绽放
紫穗——以花的方式升起的玉米
离诅咒者的身影 似乎更远些
玉米在文件边缘奔走
——让黑土呵护的玉米
离变质的黄土 渐渐
又远了一些……
2018.4.28.
卖苞谷的老人
她搂着背篼坐在菜市边上
比我的母亲 苍老
但这乡土的母亲
总苍老得那么坚硬 有力
“我就种了这十九个苞谷 这一年
我只剩了这么点力气……”老人眼里
有这座城市稀有的光芒
刚升起不久的旭日知道她来自哪里
“村长不让我在自己田土里种苞谷
怕我划烂了村庄的脸面 村长是我不孝的儿子
他对祖先魂一般的田土指指划划 他骂苞谷像骂
一群穿西装的狗……我是悄悄在荒土上
种出十六棵苞谷的 这就是我们村
今年在泥土里长出的所有苞谷——”
老人的村子我去过多次 她不记得我了
我却认得她植满坡麓的身影
她是我的远亲 很远 为什么
我们总是会远得像一捧土
不断背离起伏的大地?
“我的苞谷是这些年来长得最好的苞谷
糯苞谷 苞谷粒上有暗红的花斑
有三棵苞谷都结出了两个苞谷个儿
我只有那么窄的一小块荒土
我只种了十六棵苞谷 却收了
这十九个莽实的大苞谷个儿
也不枉我躲着忤逆不孝的花脸村长
忙了这小小半季!”
老人摇摇手中草帽 将一部分阳光
搧回到风声四起的高处
“有很多人来问过我的苞谷了 我怕
卖贱了 对不起我伺候过的黄土
我也怕卖贵了 让不孝的儿子明年也淌大汗
傻种苞谷……可不能种好了苞谷
却犯了错啊 你能给我估个合理的价吗?
我是个连钱都认不全的人 要不
你给我几张文件
把这些苞谷换回家去?”
(我的文件夹里
还真有些关于苞谷的文件
文件上鲜艳的图章 像太阳变形的
某种影子)老人突然拍着背篼
大笑起来:“我有十九个苞谷
还有一个不孝的儿子
我有十六根苞谷杆儿 我的苞谷
还粘着早晨绿油油的露水
煮了吃 糯得像你想不起的命。”
2019.7.11.
苞谷小记
“苞谷有二十四种效用呢……”
黧黑的堂兄喘着气,对那边来的人说。
堂兄双手粘满了黑泥,
他刚将山土上的苞谷苗栽完。
“有哪二十四种效用呢?你说说看。”
那边来的人说。他们的身影
仿佛是铺在泥土上的某种尿素。
“第一、饿了填肚子;第二、煮酒;
第三、喂猪;第四、喂牛;第五、
喂狗;第六、喂喂不饱的狗……”
堂兄冲太阳笑了笑,说:
“不好意思,这第五和第六
不算重复,各是各的狗呢——”
那边来的人
从地里拔起一株苞谷苗,
凑近鼻孔闻了闻,说:“嫩。好香!”
“苞谷粑才叫香呢!香得像一大堆祖宗!
这些苞谷苗,小孙子一样。等它们
轰一声长大,我们就可算是见到祖宗了……”
堂兄说。说得脚边的石头,
也很想流着口水去见列祖列宗。
“啥祖宗?这些苞谷苗,
赶紧铲了!”那边来的人说着,
又从地里拔起,
一株嫩苗。土粒吱吱作响。
已无法细说土粒和土粒是如何争吵的了
如今已是大暑,满坡苞谷
终于长成了不负黑土的又一茬丰硕。
“都来叩拜一下这些
焦黄色祖宗吧——”堂兄
将掰下的第一个苞谷,扔给了
山脊上哇哇直叫的黑鸦。
2019.7.22.
玉米
种玉米的人被再度盘问
今年的玉米长势辛酸
过量的警惕让玉米削减了
无数茁壮的勇气
树将黄昏积压在玉米上
树是上一年的警觉者
它记得玉米忍受过的责骂
记得盖满大红印章的
所有呵斥
玉米上那些虫子
是哪种机构
反复修订的量词?
一些虫子会飞到树上
它们推动浩荡之风
也碾碎玉米试着
摊开的天色
还是给虫子一个更好的
季节吧 只有虫子
能完美拆除土地承传
千年的习俗
2020.5.16.
另外的玉米
需要一份另外的文件
粉红 将叶与根须界定成
时代的某种合理生长性
在黑土上生长。也可以
通过黄土的静寂生长
以风雨修订过的
形式生长
应当在虫豸之影上
刻划玉米青黄的历史
玉米参与构筑过谁弧形的
魂灵?被太阳封锁的
玉米 将怎样成为
养殖太阳的玉米?
种玉米的人不断衰老
他们适应了盖满印章的诅咒
大地 需要一些诅咒
请允许一朵云将自己
删改成固执的玉米
谁捧着命定的饥渇奔走?
一粒玉米缓缓
嵌入文件齿轮状的
白色碎片
2020.8.5.
庚子立秋
摊开纸 该勾勒西面的风了
一片叶子砸痛大地
水稻抽穗。被虫子
守候的黎明像一次回望
那将根须藏入泥缝的
星辰 仍在变绿
谁的儿子正成为星辰?
他是稻穗拱曲的梦
他将拥有虫子
密集的骨骼
有人在黑泥背面触碰
多刃之风 渐黄的风声
代替歌谣 谁多余的儿子
即将潜入水滴?
玉米地被一一腾空
适合堆砌露水的田土
让玉米忘记憎恶
而风已丢失灵肉延伸的
最初雨意
2020.8.7.
关于玉米
我不炫耀玉米的长势
几番风雨 击打翻卷的
文件 那个诅咒玉米的人
或许并不认识这
遍野苞谷
他将倾斜的黄昏签在
文件左上角 他打了个
鲜艳的划时代呵欠:
“必须将玉米从土地上
搬开 搬进风之巅
或者石头内部 必须让
玉米在农事中迅速
并完全彻底消失……”
一些人影被安置在吱嘎
作响的文件上 这些铲除
玉米的人影 嘻笑着
成为又一茬零碎的
风声——
我不炫耀玉米的苦痛
我不配!我尚未
呼唤 而满坡的玉米
已开始粗声回答
我绝不炫耀
这寓言般前置的
坚硬应答
2021.6.27.
玉米之晨
母亲给过玉米太多黎明
——这个黎明 玉米
随母亲来到屋檐下
玉米在赶着初秋
设定的路 母亲那么忙碌
母亲与玉米共同界定了
种种土木家园
我也在赶路我落在了
玉米身后 这么多玉米
曾爱过那么遥远的
母亲 曾爱过
母亲坚硬的斥责
我无法说出玉米的份量
母亲的汗水照耀
黎明 玉米仍在修订
太阳的嘱托
玉米的光芒如何延续?
黎明被重复着
母亲的背影
让太阳成为比未来
多出三种汗渍的
玉米
2021.8.22.
信仰
三年前 我的信仰是
苞谷 它们长势良好但
只能将自己
藏在乱石丛中
我的信仰被诅咒着
三十年前我的信仰是
标语 母亲和许多人为
标语劳作 我是不是能够
成为标语的儿子?
母亲额头的汗变得
彤红 谁用我的信仰
代替诅咒?
三百年前我的信仰是雨
雨将毛羽借给我时还
对我不停叮嘱:“你
极有可能成为虫豸和标语的
祖先 你将在诅咒者的
背脊上找到
失传的星空找到
被星空宽恕的苞谷……”
三天前我的信仰是一只
鸦 它有固执的飞翔
有击碎诅咒的
预言 它抖动毛羽
再次进入到
新的诅咒深处
2022.1.6.
秋雨札记
立秋后第八日
黄犬派发的雨终于
抵达尘土
但总共只有八滴雨
第一滴呈苍松型
它过度看重案牍规定的
风 它甚至多次成为
风瘦削的儿子
第二滴有三张面孔
而且可能会继续
增加 它的面孔应当
包括你熟悉的某某传说
第三滴直冒青烟
惹得墓碑边缘的草
又想起了各类
篆体的心事
第四滴正在忘记鸟声
鸟翅也值得怀疑
鸟羽是否能重复你
骨头内部的天色?
——第五滴悬而未决
第六滴是第五滴的
半抺侧影 它
比较牢固比较容易接近
神的怯懦——
第七滴覆盖了祖母和
兄弟 而你走向
祖父抚按的山势你
向虚空之云陈述
父亲的苦痛
第八滴让苞谷战胜了
文件最虚假的
延续性
黄犬在我身后
它能不能找到第九滴
救赎与安慰之雨?
2022.8.15.
立夏
又说苞谷 是因为
母亲在苞谷土里弯腰
拔草已很久了
昨夜的雨声还停在
苞谷叶上 目前
文件尚未对苞谷的长势
及摇摆规模做出明确
规定 苞谷能给
立夏提供的借鉴意义
已明显超出了文件
应有的篇幅
大地在说蝼蝈的事
然后再说一整片
蛙声曳动的
丰稔琐事
而我们所耽搁的
农历之履变得阔大
它 总在印证
苞谷曾忘我
而固守的生存分寸
拒绝苍老的母亲与
苞谷互为慰藉……
2023.5.6.
小满
锄草的母亲让黎明
提前 她对玉米苗的
夸赞依旧谨慎
她怕锄头碰伤玉米
翠绿的影子
夜雨刚过 那么多
收获的人为大地
拓展反复播种的权限
他们将晨曦移到
土粒张望的
叶脉上 他们修订
禾苗接续的日历
说到高粱及豆类的
长势 昨夜的雨
已被列为重点
要素 雨的根须
逐渐有力
催耕的鸟熟悉
丰稔的各种路径
它们在风中鸣叫
它们 曾喊醒
播种者烙在
籽粒上的指纹
而母亲与风的大地
仍将由这无垠的
指纹堆砌
2023.5.21.
清风
我挑选的天穹值得起
这无影的风声
玉米叶和多种文件
构成的盛夏应该
留出一角善意 风来
风放弃训诫 直接成为
拭擦旭日的绢帛
谁为我预设过大量
无风时段?并不是背弃
风 而是置风的诉求
于不顾 可风为何
仍在坚持那些与你密切
相关的诉求?
瓜藤沿风声左侧
爬至衙署旧址的断墙上
那些嗓音低哑的花
逐渐变得严肃
你尽可以在风与
多种花朵之间划上等号
你挑选的天穹 藏满
风覆盖未来的脚印
——那将一朵花
缓缓推向风口的风
猛一下 扶住了
踉跄的自己
2023.7.12.
乡野之晨
收割高粱的人我全认识
扳苞谷的人我只认识
一半 这就是乡野
总会有值得追源溯本的
陌生人进入稼穑序列
旭日也变得陌生
丛山中的旭日好像
换了一种光芒 这盛大
金秋值得太阳以新的
光芒映照
和我谈论收成的人
眼里进了汗水
他 揉红八月的凝望
并对旭日的光焰
表示认同
山地连接的日子一派
吉祥 高粱饱满
苞谷已忘了对某类朽腐式
文牍的怨愤 那么多
陌生的手重复着同一种
欢欣而有力的手势
风声璀璨——
镰刃上的风仍将保留
在苞谷与高粱之间来回
摆动的那抹晨曦
2023.8.20.
处暑
你对暑热的处理方式
近似于鹰
将一些强健鸟体
陈列于崖壁上 鹰目
又开始关注西风
关注你挥汗时不太
规范的手势
如果鹰允许你
陈列瓜豆 陈列祖先
灰色的身影 你
会给予鹰怎样的回报?
天地肃然 辜负收成的人
或许并未辜负其他一切
他手捻玉米之影
仿佛在真正的诅咒后
掘出了吏的污渍
鹰也陈列被删改多次的
文件 它们涉及的
秋色依旧重要
鹰 陈列一枚图章
微红的倒影
风分享鹰的迟疑时
有些歉疚
鹰重新避开凝望
并允许你陈列所有
钙化的信仰
2023.8.23.
苞谷
可以把这悬于诅咒
顶部的紫色时段命名为
苞谷痛史
猴与苞谷成为世仇
猴 先掐去苞谷根蔓
然后折断茎尖新抽出的
彩穗 再将远远
飘拂的苞谷缨子塞进
锋利之火
忙碌的猴还将
为苞谷布置好其他
合适的苦难
也许那翠绿的苞谷林
不会因猴的谴责而放弃
生长 一只将权势
极度标本化的手辟出
苞谷最不可能
逾越的边界
我也需要这边界
阻隔八月的边界有望
成为虫的边界
苞谷暴雨。沙哑的
回响叠上苞谷
最新的暴雨
谁高举的诅咒
成为即将扣紧自我
脖颈的锁链?
只有苞谷 能在
这锁链坚硬的回声里
飞翔——
2023.8.28.
姚辉,男,汉族,1965年生,贵州仁怀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中英对照),散文诗集《对时间有所警觉》,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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