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溪山谷之三 挥鞭西指
◎ 周 西 忠

历史的触觉,往往是破砖碎瓦,一张拓片,几个象形字,或者只言片语,有大段的文字当然是幸事。
′武汉东的寒溪山谷,有座寒溪寺,寒溪寺藏有一块石碑,刻写的是朱元璋的诗。
《明季北略》载,太祖朱元璋布衣率兵于邾城,战陈友谅,路过其处。见有罗汉身长丈二,跣足濯于溪间,溪水清澈,寒气凛冽,故题寒溪二字,并留有《偶过寒溪》诗:
“万里江山踏马蹄,
挥鞭西指过寒溪。
巍巍罗汉悠然坐,
孤家征尘扑满衣。”
万里江山踏马蹄,挥鞭西指过寒溪。一场惊心魂的战事,就此展开。
元末最激烈的义军与义军的厮杀,就在这挥鞭中你死我活地较量。曾经,陈汉朝的陈友谅强于应天的朱元璋,追赶着朱元璋逃命九江。鄱阳大战中,朱元璋以弱胜强,扭转了局势。此番追赶到邾城再战,陈汉朝的陈友谅已是颓势。
关于这场战事,已没多少文字记载。
历史是由胜利者抒写,胜利者的大气就凝炼在挥鞭西指。雄关漫道,岂是一指就溃?
出寒溪山谷,出大雾山,就是河流平坦的旧街平畈。逾平畈之地,邻邾城边的是辛冲岗坡。出山至此,其间约三十里。出征与应战,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展开。古战场的血雨腥风虽然早遁化无影,但想象的惶恐依然隐存。
朱氏的红巾军是反元的生力军,许多猛战为之打天下,陈友谅的陈氏汉朝也是反元的红巾军中最强悍的一支。因早期势壮所以先立为皇。
陈友谅四年前赶走元将,把重镇邾城视若陪都,一直驻有重兵把守。
朱兵由寒溪山谷扑出,若下山猛虎。
陈兵自邾城涌出,个个是困兽犹斗。

生死一搏,刀光箭影,铁马金戈,杀声震天。
公元1363年前后的′这场有关历史走向的生死搏杀,是新洲这块大地从未有过的血腥与凶残。
颓垣残壁的乡野,已是四野八荒的旷寂。苦元朝百年之统,幸得陈兵解放获得生机,拥陈亦是必然。于是朱兵来犯时,邾城民众是倾城而动。
六百六十年前的印迹是很难寻觅,但是那场艰苦卓绝的鏖战可以想象。一场决生死、震山川的苦斗,数以万计的尸体倒在了三十里宽的战场。折戟沉沙,寒尸遍野,血流成河。如沙河,如三庙河,如夫子河,本是水系复杂水网如织的地带,那种血雨腥风更是因为流水殷红而惨烈。
寒溪山谷扑出的朱兵,漫盖着广坦的旧街平畈地,如潮地拥向倾城而出的陈兵。
擂鼓声惊天动地,喊杀声锐不可当,白刃交接,血光飞溅,兵涌如潮,尸倒如山,杀声震撼三十里……
短兵相接的正面战,血肉飞溅,激越惊魄。尸首分离的那一瞬,是否回首村头的那口古井,是否闪念过茅屋里的妻儿,是否想起白发苍苍的老母在眺望儿郎返乡?
没有历史的原本,所有的惊醒和猛忆都是文人的虚拟。
历史被胜者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为挥鞭一指。失败者的呻吟被岁月忽略,就如同一只中疾的雁,历史的天空会留录它中疾后的那声惨叫吗?会留录那生命最后的绝唱吗?
挥鞭一指,仿佛是时间的一瞬,其实,生与死的较量,是一场冗长的拉锯。
邾城东有块地曰凤凰台,凤凰台里有故事。
陈友谅应战归来,一位夫人担忧陈兵溃败而自尽。陈友谅有女人缘,他的四个夫人都是懂兵事的妙龄女,都是极力资助他征战宏图的红颜知己,抱着这位自尽的夫人他号淘恸哭,并在凤凰台挖穴四十八座(防盗墓),厚葬了夫人。埋了夫人,陈友谅是出城再战。
首次交锋后,朱兵是否重回寒溪,是否让清凉的溪水洗去尘灰汗滴与血污?然后听命于朱元璋的再次挥鞭指西?
鸟无声,山寂寂,辉煌中的冷清,归隐在朱元璋皇程路上的私密里。
挥鞭。
再挥鞭。
直至夺城——空城。
经此大战,邾城已是矢竭弦断,鼓破旗倒,家破人亡,凄荒无人。四野八荒,十室九空。村村断烟,乡乡绝音……
肉腐骨质在,骷髅睁着不息的黑洞,问苍天……巨大的问号。他们都是祖辈,虽然已无体温,心跳,可物质不灭的定律里,并没有包括灵魂的震动……
洪武三年,朱元璋一纸开荒令,三十万赣人迁往黄州(邾城新洲在此之列),十二万赣人迁往武汉。
鄂东鄂中是战乱重灾区,一个荒字,言尽凄凉。新洲邾城,战乱的重之重,赣人填补的比例远超百分之八十。官兵推行的迁移,有词为证。解手,松开绳索的自由时间长短因请求报告量化,请求报告必须声明是解大手或者解小手。由赣入鄂,漫漫长路上漫漫的绳索队列……浩荡,浊重,一路的野蒿,沉积着酸涩与沉闷。
挥鞭西指,是这历史凄然的必然因果。
陈友谅的二儿子陈理在武昌城投降,他保住性命,被发配到高丽(今韩国),可多少鄂人死于这场陈败朱胜的战乱?
邾城新洲,如今已是百万人大区,可是查籍调阅,还有几家不是赣人之后?
在武汉东,在静静的寒溪山谷,我读到了这块石碑,我读到了挥鞭西指。我感到了历史的浊重。
我厌恶战争,更厌恶叱咤风云人物的个人意志的战争。朱换陈,陈换朱,何至于血流成河?
历史已定格,如果改写,会是什么样的模式?如果不是帝王梦的惑诱,历史会澄明成什么模样?′刀枪、箭镞、连同白森森的骨殖,一同埋在黄土里,流年岁月将一切都掩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