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上卷)
作者:天恩

第六章
天才摸黑,一些刚吃罢晚饭的知青农青,便早早溜进来看李世强。停电了,林莺拨弄着一盏高高放在木匣上的老式鸭嘴煤油灯。捻芯刚被挑开,油渣便“滋啦滋啦”响了起来,火苗忽地蹿上蹿下,黄澄澄忽明忽暗地弹跳伸缩着。当林莺定好大小,一轮柔和的橘黄色光环便辐射在屋子和那些黝黑发亮的青年人脸上。大家一个个聚精会神,专心听着李世强讲述他那心酸的少年经历,他们有的张着口,有的用手支着脸,有的搭肩靠背搂着抱着。

李世强靠西墙坐在炕上,他神情阴郁,声音沙哑,低沉而痛心:“真丢人,我是咱同学中混得最狼狈、最惨的那一个。你们不会知道,我曾经受过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我要过好几年饭。小学毕业后没多久就开始了……我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同学和老师。现在这熊样,全让你们看见,再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说着,李世强紧蹙双眉,眯起眼悲痛地回忆往昔。
“……妈妈死后,爸爸一心在后娘身上。他们不爱我,我也恨他们。从十三岁起,我就被逼离家出走,到处流浪。没吃没住的,夏天睡在大街马路旁,屋檐下;冬天钻进人家草棚里,牛屋中。没人管,没谁问,四海为家,到处漂泊,是个真正的流浪娃!”李世强红着眼,不时低头擦拭鼻涕,不时又扬起脸,露出刚毅得目光。

“我和许多野孩子们到过很多地方,后来又赶上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大串联,我们混着一起去北京,天津,上海,四川等地。流浪在外时,我常想家,想我妈妈,想同年早期的幸福生活,想上学。后来,我独自又回到西安。可一切都没有了,一切想法都是泡影。只有在梦境中,偶尔看见过去的景象,激动得我哭醒过好多次。‘’
林莺心酸地擦罢泪,递过一杯水给他。李世强喝了几口,感激地点点头还给她,接着道:“后来,我长大了点,就给人家打几天短工,打杂或帮忙跑个腿什么的。跑堂打杂,给不了几个钱,我没有正式工资,给口饭吃就行。十七八岁时,我想正儿八经找个工作干,好好上班,可谁要咱呢?街道办、区政府的人一了解,见我属社会上闲杂流浪人,又进过一回公安局拘留所,都连连摇头说:‘学校正经毕业的初中生,高中生都没法安置,还得上山下乡,何况你呢?’。不管我怎样请求,恳求,找上门多少次,就是没人搭理。人们嘲讽看不起我们,我不怪,我可以忍受。这能怪谁呢?但政府人员不该有偏见,把我们丢下不管。社会总得给人生存机会呀?得让我劳动、工作、自食其力吧?我都十八岁了,有劳动能力和资格了!可是没人管你死活。似乎,我们这类人,天生就是狗屎人渣,社会垃圾,不是流氓,就是贼!只好吃懒做,全是厚颜无耻的东西!哪……哪怕像你们一样,上山下乡也不成。——我还没有这个资格。人家要的是‘知识青年’,谁让我是‘流浪少年’呢?咳,还能说些什么呢,谁能理解我们孤儿,流浪者的感觉?看我活得多难,可我的命就该这样吗?我是坚决不服输,才四处奔波寻找出路。结果呢,哈哈,也许我真的不值钱,就该自生自灭,无人问津。”李世强冷酷自嘲,仰脖大笑起来。众人听了却是那么凄凉,有的低着头,有的无可奈何地眨着眼,人们陷入了阴郁地沉思中。

李世强凄然得感叹道:“我是偷过一次。小时候,有一天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看见人家买了一包点心和熟肉,吃的那么香,便昏头昏脑傻乎乎上去掏人家的钱,一把被抓住,送进派出所。只有一次,只一次啊!”
李世强痛苦地摇头,哀声叹道:“那是个北风呼啸的冬天,下着大雪,我饿得不行,天还没亮,就从人家放柴草的棚子里爬了出来。脚上穿着一双露着大拇指头的单鞋,手和脚都冻得又红又肿;上身只穿了件灰色的破旧单衣,下身穿着件别人因同情而给我的补丁摞补丁的枣红色破绒裤;双手紧抱着膀子,头上戴着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一顶破棉帽,饥饿难挨地弯腰曲背转了几条街,也没找到一点吃的。我前心贴着后背,内脏像是要挤压在一起,肚子里连咕噜的声音都没有了,浑身没有一点劲。突然从简易楼围栏孔中上掉下来一个东西,正滚在我脚前。我仔细看去,见是人家做菜切下,顺手扔出的一块莲花白菜根。顿时高兴的几乎欢呼起来,可我哪有喊的力气,忙扑上去捧住那青绿色宝贝圪垯,趴在地上就啃起来。那个脆甜,当时我只觉得比甜瓜还好吃呢。谁知刚咬两口,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倏地窜了上来。我惊吓得一抖手,丢了宝贝圪垯,那狗从我嘴边一下抢去叼跑了。我泪眼巴巴看着狗跑远,才感到肚里饿得更厉害了。心里指望着那做饭的人能再扔下来一块,可是,仰脸盼了很久也不见动静。正在这时,从旁边小吃部出来一个小伙子,捧着一袋红烧猪蹄边吃边从我面前走过,那香气直馋的我心慌意乱。我那时饿昏了头,见他衣袋边露出一块钱,就要掉下来的样,却还挂在那里。便从后面冲上去,想拿走那一块钱,肿胀麻木的手却碰在了他甩下来的手臂,没拿着。我不死心,生硬地从他口袋里去抓了那一块钱,转身就跑。哪里还跑得动,几步便被人家撵上逮住。那小伙气得不行,一脚便踢倒我,说我是强盗。‘你如果伸手要,我给你就是。可屁大点人,还敢抢我,太张狂了,不收拾你能行么?长大准是个强盗。’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我送进了派出所。”
李世强说完这句话,羞惭而痛苦地连连摇头,“人家说‘人穷志短’,真是这样道理。犯了错,不管什么原因,就是不该,哪怕一时错念所致。要怪要怨,是我当时还不会要饭,也不会求人。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去偷去抢过谁一分钱,我发誓一辈子不做贼!就是饿死都不做。要饭,拾破烂,拾庄稼都不算丢人,但不能自我堕落。给人架子车挂个坡,当工地小工,搬运工,在砖瓦窑烧砖拉瓦,只要能找到的事,我什么都干。凡能自己挣来的,绝不伸手向别人要。人活脸,树活皮,这道理我懂。可就因为我没有学校,没有家,去他妈的蛋!这些就都成了污点。我都成人了,还得到处流浪,不能和正常人享受同等待遇。我从小受人欺辱,嘲弄,到处碰壁,还有流氓恶棍、邪恶势力的引诱威胁,这些我都扛住了。我宁死不做他们的帮凶和俘虏,不干那些缺德事,不做社会渣滓和败类。你们不知道,就在半月前,有人介绍说‘一个装卸队要人,你去不去?就是很辛苦,吃饭,睡觉,干活都不定时,夜班俱多。但每干完一件事,大家绝对快活。有酒有肉,尽吃尽喝,还有好事。’我问他啥好事,他只哈哈笑,不给我说。我也没有再问,心想,先有个工作干着就行,我怕什么辛苦。头两次在近郊,有个领头的让我和另一个人负责看车,他们进去搬东西。回来果然好吃好喝,白天睡觉打扑克,还给发了钱。我有点奇怪,便问人:‘咱们装运的是什么货?’那人瞪我一眼,说:‘打听你也是道中人才让你来,别多问,干好自己的事,多嘴没好处。’我心里直纳闷。第三次走得远,开了一天的汽车,到了北面一个什么县城。住了一天,这次晚上干活让我参加搬运。我看他们撬开一家商店门锁,绑了两个值班的人,然后撬开里面库房。我知道坏事了。里面什么都有,烟酒副食,服装布匹,五金杂货,他们只挑值钱的拿。我才清楚这是个流氓盗窃集团,说死也不能给他们干这种事,便说肚子疼假装扛不动想溜。那头头一巴掌打得我鼻口出血,说:‘我早看出你小子有些歪道道。咋了,我还亏了你不成?好好干,打退堂鼓看我不弄死你!’说罢,还要动手打我,有个年龄梢大一点的人挡住说:‘这娃才来,不懂事,以后慢慢就习惯了。他太瘦,没有劲,就让他去看住那两个营业员吧?’。那头头歪着鼻子‘哼’了一声,年龄大的人忙把我拉走,悄悄交代说:‘以后再甭跟头头叫劲。入了咱这道,别想轻易走脱。小心他会活埋了你。’。我脑袋‘轰’得一声大了起来,心想这下完了,怎么黑灯瞎火入了强盗贼窝,得想办法快些走掉才行。眼见那两个营业员被堵着嘴,缚绑在墙角里,眼里露出又惊恐又焦急的神情,我羞惭的低下了头。片刻,我醒悟过来,见那些人只顾搬东西并不太留意的时候,忙给两个营业员递了眼色,示意他们挪步到货架后。他们明白我的意思,露出即怀疑又希望的眼光来,但还是照着做了。我趁人不注意,快速解开了他们的绳子。我跟着这俩人,弓着腰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刚走出来,里面的人就发现我们逃了,紧跟屁股撵了出来。我让两个营业员快跑,去报警,自己则堵着后门和他们打在一起。我学过一点拳脚,两三个人被我堵着打翻在地。后来涌出的人越来越多,我,撒腿就跑。有几个人紧追不舍,我左拐右绕,跑过几条街,我才甩掉他们,发现已经出了县城。四下里黑咕隆咚,脚下也不知深浅高低,只想着绝不能让他们抓回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土里滚,泥里爬。和那些人打架时衣服被撕扯掉一只袖子,前襟也被抓破了,上身透窟窿漏气,夜里大风吹的飕飕的,又饿着肚子,在荒野中找了一个破窑洞躲着歇息。窑洞里没有人,好在有件破棉袄和帽子,旁边还有一堆快熄灭的柴火,还有几块发了霉的剩馍馍头,可能是哪个捡破烂的人留下的。我便顺手抓起那些馍馍,什么也顾不得,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又裹了那个千窟窿万蜂窝的棉衣,戴上破棉帽,弄旺火堆,躺在旁边睡着了。穿了那棉袄,吃了些东西,暖和多了,后来就再没脱掉。一是怕晚上冷,穷乡僻壤的见不着几个人,可以御寒;二是怕那些盗窃集团的人不死心,还再寻找我,万一再遇上能有个遮拦掩护。就这样,昏头晕脑逃了几天。可能是那天逃跑时受了风寒,路上我病了,又饿了几天,本想赶夜路到人烟多的地方找人帮帮忙,吃点东西,医治一下。哪知又遇着风雨,撞在你们这儿,晕倒在泥水里。不是遇上你们,我就死定了。”

小毛头一拍手笑道:“怪不得李世强那身行囊,让我不敢相信是他。我说呢,原来如此啊!”
李世强叹口气接着说:“眼下,我不能再回西安了。不管走到哪,去多远,我一定得寻找出一条堂堂正正的路去走。得让人瞧得起,干干净净做人,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像现时流行的说法:得想办法脱胎换骨,让梦想有个施展地方,把自己的尊严和人格都找回来。”他狠狠咬着嘴唇,终于一口气说完。他脸上挂着已干的泪痕,胸脯急促起伏着,吐着长长的气呼吸。这是他久久积压在孤苦内心的知心话,今天在这些救护自己,关心自己,亲如兄弟姐妹的童年朋友面前,一吐为快。
青年们全震惊了,屋内鸦雀无声,有人咳嗽,有人喘着粗气,橘黄色的灯光时不时轻轻跳动几下,被人的气息吹荡地来回飘摆。
二胖重重感叹道:“真没想到,李世强吃了那么多苦,太可怜了。这么说,我们比他不知幸运多少了。在以前,我对这些从没想过,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种生活。同样在一个城市,却是天壤有别。”

“是啊,和李世强相比,咱们都算是蜜罐里泡大的。”肖斌坐在人堆暗影里一条窄长的凳子上,沉着头对陶丽、小红说。陶丽抱着小红的膀子,轻轻擦着眼泪,薛燕在旁边也低声抽泣着,韩小红气鼓鼓,忿忿说:“我就说,李世强在咱班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转学走了?后来连一点音讯也没有?那时,我是卫生干事,林莺是学习委员,李世强是咱班长。唉,他那个爸,真不是个东西!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舍得不管不问呢?只顾自己花心享受,这还是人吗?搁我,也得跑,一辈子不认他,不进他家门!”
小毛头连连点头叹息着:“小时候,我最佩服最敬仰的人就是李世强。他长得又帅,又勇敢机警,学习,体育,文艺,事事都显出优秀品格。可万没有想到,遭罪最大的竟会是他!流落街头,无家可归,饥寒交迫。太可怕了,想都不敢想,这样重的苦难屈辱,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受得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听到这些,心里真不是味,比让我自己去受罪还难受呢。”
肖斌抖抖膀子站起来说:“李世强,你是好样的!第一,你没有死,顽强地活了下来;第二,你没有变质,抵御住了各种威胁诱惑;第三,你的意志没有沉沦,还想着将来的发展。这就好,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这是缘分。”说着,与二胖一起上去抱住李世强,拍着肩背,安慰寒暄着。
林莺擦着眼泪,从旁起身,抓住电壶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李世强,坐下低头思索起来。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语言,一个刚刚成人,却过早成熟,如此真诚袒露出伤疤最惨的地方给人看,生活的悲惨只是其一,其实伤痕最重的地方是他的内心。一个孩子家,没有人管,没有人爱,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不能上学,生活一下坠入深壑谷底,人的尊严被无情剥夺,自尊心几乎也被打到零点,还能出污泥而不染,还能理直气壮,还能要强的给自己挣面子,不服输,不低头,这要有多么大的信心和意志力呢?生活在这种状况下的人,能有几个不被压倒?李世强啊,你个性好强,好样的!虽然一切都太出乎意外,却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样子。林莺被李世强的人格震撼着,随着李世强刚才的话内心一阵阵紧揪着,为他的品行感动流泪。对于社会,林莺总是习惯与喜欢用美好朴素的情感愿望去分析、判断、认识人和事物。她看不到,或者看到却并不能透彻理解那些已经发生的大大小小社会事件的真正意义。就说眼前这红彤彤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她由一个女中学生一下子成为了红卫兵,又成为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一名时代新女性——知识青年。她曾下过这样的决心:要为这虔诚、光荣而伟大的使命贡献一份力量,投身并献出青春。她完全接受了这个世界最“红色”的教育,即便现在,也不会另配一副眼镜去看现实。只是,李世强的遭遇和命运引起了她深切同情和爱怜,并隐隐觉着社会上还有许多不能理解的事物,还有不公平不公正的现象存在。她想,贫穷才是主要问题所在。她暗暗决心要尽一切力量来帮助这个同龄受苦者——童年时最好的同学解脱困境。
林莺依然捧着脸忧心忡忡的望着李世强,“他的遭遇,只是社会极小的一个阴暗面,只是某种偏差,社会还不健全,国家还很穷啊!”她想,“我怎样才能帮他一把,让他走上正轨生活呢?”
“今后,你具体有什么打算?”林莺挪过身,靠在他旁边替他拉上要脱落下来的外衣,轻声问。

李世强沉思片刻,放下杯子,挠着头说:“我想,先去铜川煤矿看一看,听说那里招人。如果行,我就干下去,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到新疆去也行,那里也正缺劳力。其实到哪里去闯荡都一样,反正我四海为家,无忧无虑惯了。就是……太远了点,今后咱们要想再见面,恐怕就难上加难了。”李世强淡淡笑了一下,眼光突然间又暗淡下来。他眼皮微微合了一下,眯缝着,迷迷蒙蒙,仿佛要睡去,仿佛对着一条深远的山路暂且驻足,疲惫艰难放下行李喘口气。
“煤矿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也太累,你这身板绝对吃不消。”林莺皱着眉,立刻起身反对。随之捋着头发忧愁地说:“到新疆去更不靠谱,又远又不了解情况,遇到问题怎么办?咱们大家都开动脑筋想一想,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李世强感激得睁开大眼看着林莺,咳嗽了一阵,摆手苦笑道:“别费心了,不会有啥好办法。现在社会这样乱,你们自己还前途未卜呢?我不能再添乱添堵添麻烦。这些天,够你们累赘的,病好点后我就得走。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一点,我很困惑——要找的路到底在哪儿啊?我不知道,始终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谁能给我指点一下也行。真难寻找,真难,真难!……社会,我不喜欢现在的社会,总觉着有些不对头的地方,怎么总是打呀闹呀的,但我说不清楚……,这社会有毛病啊……不知啥时才能变好些……”李世强目光深邃而痛苦,他不断摇晃脑袋。
青年们一片喧哗,窃窃低声议论。林莺没有说话,心情越来越沉重。
“李世强就像一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人,内心有非常恐惧、消沉、阴晦的一面,这可不是值得肯定的东西。但他的认识能力和思考深度,让人从心里暗暗佩服,虽然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他所说的话。”林莺暗自想着。
小毛头干着急,挠腮抓耳,思来想去也没主意。“干什么好呢?你又没手艺,体质又很弱,……唉!”
二胖闷着头在胸前捏来摸去,半天也没想出个好点子。后来他一拍脑门说:“甭费神伤脑筋了,干脆,我回趟西安,让我爸给你找个临时工先干着。别这儿那儿乱跑了,看你都瘦成啥样?再折腾,看还有你吗?我爸是造反派头头,有些势力,他说句话哪个单位不给面子?这样岂不干脆?”
小毛头双眼一亮,扬起拳头第一个赞同:“对呀,这是个好主意!临时工干好了,也能转正。”
“不,我不愿意拜托你父亲,也不想再回去。”李世强听罢摆摆手,气哼哼瓮声说道。
二胖的眼瞪得像一对玻璃球,“这是咋了?为什么呢?唔,是怕熟人知道,面子过不去?还是怕我们把你的事传出去?我发誓绝对保密!”
李世强皱着眉,不耐烦地连连摇头。“不,不是这些。你们不理解,我不愿麻烦你家里人,也不愿再回那个城市。”谁能知道李世强的父亲也是个造反派头目,前几年他看到过他爹带领数百十号人攻占了某个政府机关,在现场耀武扬威的嚣张样。那时,李世强已经十六岁了,他恨得牙直痒痒,在废墟中拾了半截砖头,“嗖”的一下就扔了过去,恰巧砸在他爸的脚前,他正在讲话。手下人以为有“敌情”,举起枪对那半堵墙开了两枪。李世强他爸却看清墙后那露出小脑袋的正是他儿子,忙挡住,叫了他一声,并要手下人去抓活的。李世强见人撵来,撒腿像兔子一样跑了。那些人眼见抓不着他,朝着天上又开了几枪叫站住,他理都不理。从此,父子俩再也没有见过面,同类等比,李世强很这类人。
林莺见他不同意二胖的建议,为缓和气氛,笑着说:“好,咱现在不谈这些,先养病。病好了,再想办法,时间多着呢。你这会儿是客人,要听我安排。”
“客人?”小毛头摸着自己的小鹰钩鼻子,突然机灵一动,兴奋地说:“要我说,直接让李世强来插队,大家又都能在一起了,那‘客人’不就又变成自己人了?咱们热热闹闹,同甘共苦,一起打拼它几年,一起来修理这个地球。李世强也不再孤单,大家在一起也更方便,更有乐趣,那多惬意!多好啊!”

林莺一听,喜上眉梢,闪动着眼光对大家说:“是呀,好主意!小毛头这主意好呀!咱们怎么一时都没想起来呢?”
小毛头上翘着鼻子,嘴里像含了一块水果糖似的喜不自禁说:“林姐,能得到你的表扬,鄙人无比荣幸。咱是谁呢?二胖的高参,关键时刻要没主意,那还叫啥军师?”
林莺嘴一撇笑了。她此刻是那么开心,这把钥匙正好对了她的心口。
肖斌戏笑道:“你看,给个麦秸秆,还真当拐棍使了?这小子就这德行,经不起表扬。”
小毛头斜着眼道:“本来嘛,这就叫智慧。你不服气,也出个主意,要比我强,我服你。”众人笑了,一致拍手,煽逗着他俩。
李世强眼睛里一瞬间也闪耀出一道熠熠光辉,可片刻又划向黑暗。他阴郁地看着大家,像是在自言自语冷笑说:“我想……人家不会答应!你们是谁?在政府号召下正儿八经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送下来的洋学生;我呢?一个到处瞎混,地地道道的流浪汉、叫花子,无人问津。咱们距离相差太大,这两股麻绳搓不到一块……太不匹配。我人头册上是画了黑圈圈的,咋配和你们搅一锅饭勺?”说罢,他既自卑又失望地连连摇头。
林莺一听来了气,竖着眉火燎火燥地劈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呢?真晦气!这话说得怎么又尖刻又酸……涩,我们好心图啥,一口一个洋学生,一口一个叫花子的?谁给你划分过等级,那个人低看了你呢?”林莺气呼呼喘息着,收住了到嘴边的那个“臭”字。“那好,你既要这样看,这样说,我们还留你干吗?你走,走啊!算我们大家从不认识,也没什么瓜葛好了,怪我们多事,硬把你这个‘伟大叫花子’请来。那何苦呢,咱谁都别难受,谁又不欠谁什么?”林莺越说越带气,不由把脸扭向一边。
青年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抠鼻子弄眼,也不敢多说半句。漂亮的大队团支部书记,知青小组长,在年轻小伙子眼里,生气时都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和震慑力。
听到这话,李世强呆愣片刻,自尊心太强的他一下像被钢针刺穿刺破,鲜血直喷。他忽地狂烈烦躁暴怒起来,一阵冲动,不由大喊起来:“我这人真他妈的就是贱,又不知趣,又不识抬举!我知道我身贱命贱,所以从不愿欠谁人情。既然你们救了我,我认,一辈子都会领情;如果谁想把这贱命拿走,给,随时都行!如果暂时寄在我身上,有机会,我一定还你们人情。我是该有点自知自明,不能再劳累带累你们。好吧,我这就走,现在就走!”。说着,李世强“噗”地一下掀起被子,挪腿下床去穿鞋。
林莺猛地扑上去按住李世强肩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哭喊道:“李世强,你要干什么?!你不能走!”,随之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忙来劝慰,把李世强重又硬塞进被窝。
李世强挣扎了半晌,没能成功。看着林莺那样伤心的哭,他忽地打了个冷战,像一盆凉水泼来,顿时头脑清醒了。他愣愣怔怔坐了半天,怒气完全平息,低下头竟也“呜呜”哭起来。他很后悔,很伤心,好一阵,才缓过气说道:“林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要原谅我!我粗野惯了,不会说话,与你们在一起,我是尽量用最好最文雅的词。其实,我毛病很多,发起火来,六亲不认,还最爱骂人,脏话连篇,你们是没有听到过。”
二胖见状,拍拍他肩膀,开口说:“啊,啊!行了,别说那没用的话。咱也不比你强到哪儿去。初中刚上没几天课,就赶上文化大革命运动,谁正儿八经在教室里坐过?你那一口一个洋学生,一口一个流浪汉的,故意拉开咱们距离。别说林莺生气,我听了都想揍你。谁知你是在‘酸’我们,还是在‘臭’我们呢?别再玩别扭,咱是谁跟谁呢?别老当自己是外人。他乡遇故友,是件难得高兴事,咱不帮你,操心你,谁帮?谁管?对不?”

小毛头也说:“是呀,咱实际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学得东西也少得可怜。文革开始后,大会小会批判会,一个接一个,文化课程总是丢三落四,就只背了一堆语录,政治口号。咱们是老同学,大家都非常想让你留下,况且,你现在还生着病呢,根本不能走的。别瞎闹腾了好不?”
李世强一脸愧疚,半晌才抬起头,躲躲闪闪看了看林莺,哼吃着说:“……别和我一样,你们待我就像亲人,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真的。不是不想和大家在一起,这事太难,不可能办成呀!我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林莺别和我计较……千万别计较。”,说完,他和林莺目光对视着,歉疚地笑笑,不好意思低下头。
林莺撇撇嘴,破涕为笑。脸上挂着泪水,快慰亲切地对李世强说:“先留下吧,等病好了,再想办法,路子总会有的。记着,这里没一人嫌弃你,你也不许再耍怪。”
李世强静默地望着林莺,用力点点头,把身子往后靠靠。忽而,又轻轻摇摇头,微皱着眉头抬眼去瞟屋梁。几分钟后,他的眼光又迷蒙起来,上下眼睫毛挤在一起,像罩了一层雾。一阵强烈地咳嗽,李世强的脸呛得通红。
林莺忙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她吓一跳,“呀,怎么又烧起来了?比先前更烫了?!”忙倒水给他吃药。
“我会……给你们带来大麻烦的……。”李世强的手颤抖着,发烫地摸着林莺的手,困窘地望着她笑了笑,喝下药说。
“都这样了,还说这话。”林莺心疼得看着他,不满意地绷着嘴,用食指在他头上点了一点。
“喔,房里人不少么?”一个洪亮的老汉声从窗外“嗡”地一声传了进来,只听木制呱嗒板“啪嗒啪嗒”往屋里走着。门开之处,杨德祥双手搓着脸揉着眼打着哈欠停了一下,往里瞧着,一步跨进来。老汉这几天也累岔了气,今天得了机会,总算美美搂了一觉。他一面瞅着大家,一面去看李世强。见他无精打采得靠墙斜倚着,林莺正让他躺下休息,忙也上去摸他额头。他眉毛挤成一疙瘩说:“咋还烧着,老不见轻呢?”回脸瞪大伙一眼,不满的把手一摆:“甭再谝了!累了几天几夜,这会儿都回去睡觉,让我老汉管着就成。林莺你也去歇吧。”
青年们见他黑着脸,一个个慌乱道声别,往外逃去。
李世强的眼神早已迷乱,只是硬撑着,见众人都走了,才疲倦地闭上眼。昏沉中,只觉着眼中的底色,依然保留着林莺离去的最后笑脸上。这个姑娘在他心中,有种特别亲近甜蜜的感觉,仿佛数年前就已在自己心中潜藏着,约定不变了。她像一个美的化身,自小就点燃了他心中很深的那个火种。这一闪的火花,使迷乱中的他也为之大吃一惊,既喜悦,又害怕。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敢如此狂想?一会儿恍恍惚惚,一会儿又清楚可见,但它终究飘渺不定,变化无穷。是牛?在棚里蜷卧着的那个?不是。是羊?用手去摸,毛茸茸头上长了的抵角在哪呢?对啦,准是条狗——与呲牙咧嘴大黄狗对着争食吃的蔫而吧唧的小黑狗。啊……脆甜极了,甜甜的菜根,真爽口,多好吃呀……街上冒着热气的细白面大馒头。……仓皇逃亡的黑夜,北风呼啸的田野里……那东西隐隐约约,忽明忽灭,为什么咋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呀?他费尽了力气去追踪它们。大脑神经在高烧中,功能完全乱了套。但他急了,一定要追上它,看个清楚,再度抓住它。啊,终于有了眉目,那是个人。是个夜宿街头,衣衫褴褛,饿得心慌意乱,匆匆爬起的流浪汉!怪了,他怎么也在变,一忽儿是个犯人,一忽儿又成了很有风度的绅士般男子。他高兴了,终于抓住了一个最满意的形象,而这个人仿佛就是自己。他欣慰了,紧闭眼,想好好静静神,歇上一歇。他追踪的太急,太累了。但一种烦躁、刺扎扎的热流翻荡着他,忽而冲向空中升腾,热得他喘不上气;忽而又像被抛进冰窖里历练一般,冻得他打颤发抖。待一切幻象刚消失,另一个更大的魔鬼似的黑洞,“唰唰”地弹出了一圈圈恐惧地波纹,它们冲击着他,吸吞着他,旋转着,涟漪似的不断从一个点涌出,连环般不断向外扩展扩大,向他内心的纵深处荡去,象是一个极具引力的漩涡,把他的身体飞快向那个黑洞般的窟窿拽去。但是他不肯屈服,用吃奶的劲头与之抗争着。那种烦乱的扎歪歪的感觉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只想要吸他进去,或是穿透他,融化他,摧毁他,吃掉他,使他心里非常害怕,紧张难受。他想排除它们,努力去抓住一些有利的、顺势而为的坚硬的东西,稳固住自己。抓住那些好的气场,充盈自己,过滤自己,洗刷清新自己。他艰苦地抵御着,抗争着,那些变化怪诞的图案,形状及众多脸谱,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忽儿被他的意志打败,忽儿又反攻上来,与之扭打纠缠在一起……
李世强发了一晚上高烧,只忙坏了杨大伯、林莺和香芹。他们一会儿用湿毛巾给他敷在额上,擦脖子洗脚降温,一会儿又喂水喂药。大队赤脚医生老张也被拽来,量体温打针,忙前顾后,折腾半夜。李世强闹腾了一整夜,乱七八糟,净说些别人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直至天明,雄鸡高叫,病魔这才悄悄偃旗息鼓,败下阵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