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民俗拾零
文/陈增印
鹅卵石
将到漳州南靖的云水谣,导游再三叮嘱我们:“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踏上14公里的千年古栈道。因为沿路惊喜不断,万一大家净顾着拍照,一不小心崴着脚,可就要留下遗憾了哦。所以大家一定要记住:看景不走路,走路不看景。”
我们踏上这条古栈道的第一个“惊喜”,就是发现所谓的古栈道,全部用大如冬瓜小似拳头的鹅卵石铺成。年轻人走在上面,蹦蹦跳跳,嬉戏玩闹。只有我老伴儿,用手杖笃笃地点着石块,走得战战兢兢。所以她就成了导游小哥重点关照的对象:“小心脚下。”“刚下过雨,别踩泥地。”“靠里边走。万一崴一下,掉下去可不得了。”
乍一听要在这样的路上步行14公里,心里不由得发怵。真正走起来却感觉不到累。因为总有阶段性的发现,需要我们去了解,去消化。
听说这条古栈道,以前不叫古栈道,而叫古幽道,因为它非常地幽静。也是哈,窄窄的鹅卵石路,一侧是茂林丛竹,一侧是芦苇清溪,如果没有了热闹的游客,真就只剩下蛙鸣蝉噪了。我走在上面,把自己代入到数百年前的情境中,体会着道路的古朴幽深。我似乎看到学子们负笈担簦,栉风沐露,从这条路上走出去,游学或者应试;又似乎看到简氏子弟,怀揣梦想,从我身边经过,闯州府,下南洋。当这些不同的追梦人快要走出这条小道时,不约而同地驻足回顾,恨不得把这条卵石小路,尽数打包带走。
说实话,一开始我对这种高洼不平的路面甚是不解。冀南一带的山村,大都是不规则的红石板路。一旦开发旅游资源,沥青公路,水泥广场,似乎成了标配。这种鹅卵石路面,和南靖偌大的名气,似乎有点不够匹配。但既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自然不能苛求。
等到开始接触土楼,我发现这种鹅卵石应用非常广泛,简直无处不在。几乎所有的土楼,都是先用鹅卵石砌起一到两米,再开始夯土筑墙。土楼内部的庭院、天井,土楼外面的广场,全是鹅卵石铺就。唉,这些土楼最年轻的也有大几十岁了,因陋就简,倒也可以理解。
在高北乡世泽楼外面,我们看到了一个场面:有四五个当地居民,正在修缮楼前广场。他们先把成堆的鹅卵石,一块一块地码放整齐,再用一根木条扫过,保证高低一致,最后水泥抹缝。
以现在的经济条件和生产能力,需要水泥或者石板,一个电话搞定。那么,再坚持用粗陋的鹅卵石铺设地面,除了刻意的坚持,恐怕不能仅仅用“省钱”来解释。 客家土楼,一般建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山上冲下来的石块,经过碰撞,摩擦,逐渐失去棱角,状若鹅卵,布满溪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客家人的祖先,崇尚天人合一的建筑理念,就地取材,运用鹅卵石筑楼砌坝,垒台铺路,并由习惯沉淀为风俗。想起我们北方老家的许多风俗,因为现代文明的冲击,早已湮没无闻,不由得有点羡慕这些客家人。
站在制高点上,俯瞰一簇簇的土楼群,以及楼前的卵石广场,发现它们与周围的青山绿水,竹海蕉林,浑然一体,和谐无比。纤细的卵石小径,曲折盘旋,逐渐隐入云山深处。
那里,隐藏着客家人的来路?
瓦猫
从和贵楼出来,沿着曲折的卵石小径,来到钟兴楼。钟兴楼门口还有一个牌子——福建土楼之光博物馆。
钟兴楼也是一幢方形土楼。因为有了和贵楼的震撼在先,所以一进钟兴楼的楼门,首先吸引我眼球的不是一圈一圈的通廊黛瓦,而是当院一座——“猫山”。
说它是一座“山”,是因为它跟普通的假山大小差不多。在一个四方台子上有一个青砖砌成的阶梯状锥体,四面斜坡上层层叠叠坐满了奇形怪状的瓦猫。原来,这些瓦猫也是博物馆的藏品之一,集中在这里供人参观。
瓦猫,是一种屋脊兽,最初以猫形为主,故名瓦猫。瓦猫在云南最为流行,闽南瓦猫源自哪里,不得而知。瓦猫的主要功能是镇邪求吉,扶正风水。如果谁家失火了,会怀疑是不是因为没有瓦猫,要赶紧请一尊安放在屋顶;谁家大门正对着别人的屋角房脊,担心受到凶戾之气的冲击,要在自家门头安个瓦猫;某家大门向着田野,为防止游魂野鬼伺机入侵,要在门楣或脊瓦上安放瓦猫。
关于瓦猫,有许多传说。
一个说法是,瓦猫虽被冠以猫名,但实际上却是老虎,专门吃鬼。《山海经·海外经》:“东海中有山焉,名曰度索。上有大桃树,屈蟠三千里。东北有门,名曰鬼门,万鬼所聚也。天帝使神人守之,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主阅领万鬼。若害人之鬼,以苇索缚之,射以桃弧,投虎食也。”人们看神荼郁垒捉鬼这么专业,就聘请哥俩充当门神,负责安保。逮住恶鬼,捆巴捆巴,就手丢给老虎解馋。门神捉鬼,老虎吃鬼,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一个说法是,在遥远的古代,曾经有个九头妖怪需要吃掉千人心肺来修炼。当他吃到第一千个人时,这个人养的几只爱猫飞窜到屋顶,奓毛弓脊准备发起攻击。妖怪见状,吓得瑟瑟发抖,落荒而逃。从此,人们发现了妖怪的“命门”,开始在房顶安放瓦猫。
还有一个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贫穷的樵夫在砍柴的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猫,带回家里让体弱多病的妻子照料。小猫逐渐好转,樵夫妻子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樵夫为了生计,常年奔波在外,顾不上照顾妻子。于是小猫经常爬上房顶,看到哪家烟囱冒烟,就悄悄潜入,把做好的饭菜叼给女主人。
日复一日,猫咪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自己的“搬运”工作。忽然有一天,它站在房顶发出尖厉而悲恸的嘶吼,惊动了全村的百姓。邻居们闻声赶来,发现樵夫的妻子已经过世。女主人死后,猫儿还是每天卧在房顶上,不过,它不再偷食,而是痴痴地凝望着主人的房间,谁哄也不走,谁喂也不吃,直到生生饿死。村民感于小猫的大义,特意为它烧制了一尊塑像,立在房顶。 不管哪一种说法,瓦猫护主安宅,确定无疑。
虎威虎胆的瓦猫,不光高踞屋顶之上,吞食一切晦气戾气和妖魔鬼怪,并净化为祥和之气释放到屋内,还可以起到台风预警作用。因为它们从头至尾,是通着的。强风从嘴里灌入,从尾部逸出,会发出一种厉啸。全村的瓦猫一起厉啸,惊人的声势,足以警示人们,台风要来了!
“猫山”上的瓦猫,大约300多只。这些千姿百态的“表情包”,充分显示了瓦猫在形体和神态上的高度分化。有的鹿角龙鳞,四肢站立,背上驮着一个大缸,分明是麒麟。有的额头一个“王”字,暗示人们,这是一头猛虎,不是什么喵星人。有的满头时髦的卷发,身上却有铜钱样的圆圈,非狮非豹,不辨物种。有的状若独角犀牛,双肋各扣一个铙钹。有的龇牙咧嘴,伸出舌头,好像调皮的孩子冲着你“略略略”地做鬼脸。有的张着大嘴,可是嘴角上扬,好像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有的双爪抱着一面盾牌一样的八卦圆盘,伸出舌头,露出一脸坏笑,好像有恃无恐地挑逗对方:来呀来呀,来咬我呀!有趣的是,我在这些古朴稚拙的瓦猫里面,居然看到了好几个动画片里的角色造型。民间艺术是高雅艺术的创作源泉,果不其然。
本该凶猛无俦的瓦猫,经过千百年的演变,有的奶凶奶凶,有的娇憨可爱,有的“痞气”满满。极具人性化的神态,不仅富有艺术欣赏价值,而且融宗教文化、建筑装饰和民间艺术为一体,拥有了宗教学和民俗学的内涵。
打灶头
客家土楼的一楼本是厨房,因为大量游客进入,人们多把厨房改造为商铺,经营一些土特产。当然,也有一些房间保留原状,让大家领略客家人原本的生活方式。我就在一间厨房里听房主一五一十地讲解了一番有关灶台的诸多讲究:
客家人管砌灶台叫做打灶头。打灶头之前要请风水先生确定风水朝向。如果今年利东西向,那么南北向的灶要等明年再砌——急需的话,可以先砌个临时灶。然后查看历书,根据家人的生辰八字,确定开工的日期与时辰。动工前杀一只公鸡,在灶位中间放置油灯,四角放置铜钱,洒上鸡血。这叫“丁(客家话灯丁同音。丁,表示人丁兴旺)、财、贵”。
灶台有固定的尺寸:一般灶长五尺为“象眼”,灶宽三尺为“三才”,灶高二尺四寸为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灶门高一尺二寸合一天“十二个时辰”,宽八寸合“八卦”。锅三口,二大一小,为“日月星”,前面的大锅用来做饭,后面的大锅用来煮猪食,小锅用来烧热水。灶台一般为长方形,一个灶门。也有大家庭砌两个灶门的,那一定是成90度直角的曲尺形,上面有四口锅。 打灶头的整个过程,厨房要挂上门帘,不能让别人看见。外人一个月内不能进厨房,连自己的家人也要看属相确定能否进入。打灶头用的砖要主人亲自挑来,搬进厨房,遮盖严实,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是灶门的砖更不能让外人看到。拌灰也要在室内,而且不能让女人跨过。
打灶头还有许多讲究,如灶门、厨门、厅门不能正冲着;站在窗前,人影不能投入锅里;房梁不能在锅的正上方;灶门不能对着佛坛、水井等等。
完工之后,选择良辰吉日,举行进火仪式。乔迁新居的话,从旧厨房拿一把火来到新厨房引燃,或者带来火种如火柴松明到新厨房门外点燃再进灶间,称为“进火”,寓意薪火相传。新灶准备好油性大的松枝用来“接火”,火烧得越旺,表示越发红火兴旺。锅中放入大米,爆起的米花象征白银,以表示发财。随后煮一锅红色汤圆,表示喜庆圆满。再炒几个菜,以酬谢砌灶师傅及亲朋好友。
灶台使用后,如果诸事顺遂,比如生意兴隆或者生了儿子,就认为灶台砌得好;如果霉运不断,比如伤了人,死了牲畜,就认为灶台砌得不好,要拆了重砌。重砌时,灶位要前移10厘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进到一定限度无法向前了,可以转向,也可以退回去从头开始。但是必须挖一个20厘米深的坑,并在风水先生指定的地方取来新土垫平。新灶要用新材料,用过的东西统统丢弃。
听了这些介绍,围观的游客不约而同地张开大嘴,发出“哇”的一声惊叹,接着一圈手机对着灶台一阵咔嚓。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晕,我晕,我晕晕晕。第二个感觉就是,难怪人家说客家人是传统文化的“活化石”,仅仅砌一个灶台,就保留着这么多的讲究。当然,在“电”“气”大行的时代,这些繁琐的规矩,恐怕要随着旧式灶台一起,湮灭在时光的长河里。
了解了当地的风俗,我再看土楼中毫不起眼的灶台,以及别的什么貌似平常的东西,断不敢像先前那样随意,而好像翻阅一本厚重的大书,觉得处处都是学问。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