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商州地域闭塞,文化落后。天灵灵地灵灵,沟沟岔岔长满故事。代代相传,愈传愈奇, 竟能衍生成一个小地方的集体记忆。人们会云说得神乎其神,魔力无穷。若说玄虚吧,却要素齐备,有鼻子有眼;若说它真实吧,地方志上却无记述,也的确难以考证。我们姑且把当作一种文化现象,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发掘整理,以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吧!
我要说的这个张福山是商州李庙两道河人氏。两道河水源自江山崖底涓涓细流,有天造地设的九龙潭,其潭交相呼应,终年水清鳞动,碧波荡漾,潭映秀峰,水流淙淙,人们名之曰“映翠湖”。映翠湖泉水叮咚,湾流沿江山过猴神,峰回溪转,聚溪成河,名曰“两道河”。两道河夹岸连山,逶迤起伏,略无阙处。两道河人家倚山面河而居。
宣统年间的一个夏至日,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枚婴儿出生在西山脚下贫寒的张家。这张家见此儿生性奇异。别的婴孩都是哭闹着来到世上,张家婴儿一出生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真让张家父母毛骨悚然。不一会儿,雨霁天晴,彩练当空。两道河竟然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师,老道师手拄铁拐铿铿锵锵来到张家。他身着道袍,道袍绣有草篆构图的修真图。老道手持拂尘,侍立张家门前,嘴里念念有词:“河海晏清,圣贤降生。天道沦丧,人道立行。施主得缘,必有余庆!”积德行善的张家,见老道师又惊又奇,于是施礼、让座,用葫芦勺舀了二勺糊汤糁给道师。老道师见婴儿天格饱满,地阁方圆。面阔嘴方,耳坠丰厚,眉毛倒竖,便为婴儿取名福山,以求福禄康寿降临寒门余庆之家。 说也奇怪,此儿自小颖悟力极强,少入私塾,《增广贤文》竟也能倒背如流。他特立独行,下学常不走正道,背着个小木匣装了文房四宝和《千字文》。他在人家绿油油的麦田里欢呼腾跃,身轻若燕,不时将墨锭遗于麦田。即便上山打柴,四五米高的悬崖峭壁,他竟能一跃而下。人们都说竖眉之人命硬,张福山十多岁时,父母竟先后死于瘟疠。从小失怙的他,便四处打听给自己命名的老道师,终追随老道师在西山寺布道施慧,后尾随了道师去终南山修炼去了……
民国八年,福山竟然还俗,于老家置业兴馆,过着亦道亦俗闲云野鹤般的清苦日子。他随身携带《太乙金华原旨》《太上老君符诀》《冲虚经》等几本古代典籍,常枯坐于猴神庙深入研习修炼道家奇术。因身怀绝技,颇受时人敬重。有达官显贵或轿抬或车载入州府进深宅查看阴阳风水、为人禳灾祈福,给人定官运财运。福山生活必是无忧。他闲暇时静修于家,子时人静之后,他便盘腿打坐于寇山之巅的黑虎灵官庙收法,鸡鸣时分方悄然入家归睡,至日中方起床盥洗,淡食之后,身着八卦道服,出门或访名山或云游四方,萍踪浪迹,行迹不定。
民国十一年,商县县府委令程遵洛大学士编纂县志。程先生查证李庙寇村山头原有黑虎灵官庙一座,信众不绝,香火甚旺,坊间传言极为灵验,便建议县长在原址修复灵官庙原貌,以铭功德净教化。县府便督查委派张福山监理工程进度。预算银元一仟由县府拨付。百十方石料须按工期运送上山,二十多根大梁和一千五百根木椽要从江山运送上寇山。工程虽不算浩大,但依当时生产力水平来看,若按工期完成任务,确实难度很大。木匠、石匠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们皆来请示张监理福山想想办法。只见他神态自若地说:“风自门里走,云往山头飘。道法势术济苍生,器识灵运利九天。国泰民安道无为,天地人和日月新!”说得石匠木匠面面相觑。整个工程进度实在到了施工节骨眼上。伐木工人伐好的木料还在江山顶,石料场的石料还在石板河的金沙滩。急得木匠、石匠怕耽误工期受罚,他们纷纷前来请辞。张监理信手写了一首打油诗:黑虎灵官灵不灵,子夜休闻人间声。天地蕴藏道法力,一把拂尘借东西。 古历七月十五那天,张监理命令早早收了工,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今晚全体休假,无须任何人加班,更不用看场子。几十天来人困马乏,大家也都回去,早早熄灯睡个安稳觉。若深寅夜听到任何响动,万不可打开门窗相看。若自己违规矩被吓死或看瞎了眼窝我一概不负责任!”人们听了张监理的话,满脸疑惑,纷纷捂着嘴回家。回家后便悄无声息地早早关了门窗熄灯入睡。寇村村民后来回忆说:那个晚上,彤云密布。子时刚过,便听见凄风呼号,阴阳怪叫声一片。那运送木料的声音如滚雷轰响,凿石运料之声不绝于耳。仔细分辨,竟然还能听到喊劳动号子的声音。若小孩子被惊醒哭叫,大人赶紧捂了嘴悄声说:再哭,再哭就把你变成呱呱娃(哑巴)啦!娃是没敢再哭,门窗更是没人敢打开。第二天开工,人们普遍起来得很晚。开了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自个摸着各自的屁股互相追问:“夜里听着啥没?”人们竟然不约而同地神秘地笑着说:“啥都没听见。”却还是挤着眼色摇头。人们疑虑重重地来到工地,一下子全都感觉傻了眼。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都在揉眼睛仔细分辨。不错,是石头,是木头。所有的石料业已运上山,并且按方量摆放到位;大小木料按照需要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木匠、石匠仔细点了点数,与账单数目完全吻合。大家竟然同时问道:“张监理人呢?”有人说:“人家早都回去睡觉了!”人们赶紧默不作声按分工进度干活,竟然还提前九天完成任务。黑虎灵官庙落成典礼由程遵洛大学士主持,他将县府奖励的功德牌匾悬于庙门脑,并要求勒石立碑以示纪念。张福山亲自拟写了柱联。上联:铁面无情来除妖邪。下联:金鞭有眼专打贪官。对脑是“铁面无私”。
至此,张福山名扬整个商县城。人们都说两道河的张福山是圣人再世。有人还编了顺囗溜:福山坐中堂,拂尘挥四方。青龙白虎伏,朱雀玄武安。
张福山以道术御妖驱灵,如天神相助一般,此传奇现在还在大荆一带口耳相传。竟然没人说是假的,但的确没有史料纪实。
医术道法相辅相成。张福山亦有济世救灵之心。双戏楼周王氏身患狼疮,银屑纷飞,后脑勺竟然还长有一巨型肉瘤,压得周王氏嘴脸都变了形。恰巧在路上遇张福山。周王氏便锐叫一声:“张先生,您阿达去呀?”张福山应声:“我正找你呀!”那人便迷惑地看着他笑,张福山说:“正午时分,巧借天力。你要眯了眼直看太阳。”那人便眯着眼仰了头正对太阳。只见张福山念念作词:“清宁世界,邪怪消除。有达黑律,影灭形诛。”说罢,拿出桃木剑指了一下太阳,又指点了一下路畔那老榆树。不一会儿,老榆树竟然鼓起鸡蛋大一个包;那人又摸摸自己后脑勺,那大肿块竟然不见了,顿觉一身轻松,身上奇痒也消除殆尽。周王氏便跪着给张福山磕头,起了身,早已不见张福山,周王氏喃喃地说:“造化,造化呀!”
民国二十六年,金陵寺匪首古世珍盘踞在商州大荆之境,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荆一带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地方保安民营营长周兴文宣称自己要保境安民,他招兵买马,经人举荐,要任命张福山做参谋。张福山断然拒绝,他回话说:我置身世外多年,不想再见到世上血腥厮杀。狗窝狼窝里,岂能让人安生?只是古世珍匪徒欺压良善,为了大荆百姓能获得一时安生,我可在暗中发力相助。四月七日夜里,张福山身穿道袍、背上桃木剑上了清明山。他祭坛于黑虎灵官庙做法。话说张福山在清明山念咒语暗中发力相助。据当时常住庙里的稻湾王三娃后来回忆说:那一夜,他光用白细绢给黑虎灵官塑像擦汗,那白绢就用了一打。四月七日夜里,月黑风高,周兴文部准备声东击西,他从洛南保安摸回大荆。周兴文攻其不备,他和三名手下飞檐走壁,他们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竟然将正在抱小老婆睡觉的古世珍绑了起来。那世珍袒胸露乳,满身红毛,大荆人称“红毛子”。古世珍盘踞大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名不见经传的周兴文二十多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缴了械。古世珍被周兴文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这“红毛子”是个硬汉,他歪得争怂,打死都不低头,他仰着头大声啐骂着说:“老古家从来没出过孬种,要杀要剐由你们,怕死就不是古世珍!”据说“红毛子”和他手下未投降的二十多号人被周兴文斩杀于清明河滩,清明河流了一天一夜的血水。那一夜的战斗,古世珍百十多号人被周兴文部全部缴械。周兴文缴获大刀、长枪百余支,还有机关枪一挺。 一九四九年七月商州解放后,张福山年逾五旬。不知什么原因,他说话总是颠三倒四,东游西荡,整日里疯疯癫癫,人们称他“半疯子”。
一九五八年,李庙划归英雄人民公社塬底管理区(后来的大荆区公所)管辖,那时大荆周边几十里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老百姓家里的锅也被砸完了。不懂得炼钢铁技术的人们,从山上采了铁矿石,直接倒入铁锅炼铁,锅被烧红烧烂了,石头还是那个石头,颜色变红,冷水浇了,爆裂粉碎却未见星点铁水。全民大炼钢铁时间紧,任务重,急得区委书记和区长团团转。他们召开全区三级干部会,并向群众表态:完不成任务上级党组织撤了自己的职都不怕,怕就怕未能完成任务给党组织丢脸。要是免了区委书记、区长的职,那各公社各大队一把手一律免到底。为了完成庄严伟大的神圣任务,各级党员必须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个人必须向党组织立下军令状,即使挖地三尺,也要坚决彻底完全干净地完成党组织交给我们的革命任务。
塬底区委办公会刚刚结束,东峪公社的苏文书便悄悄溜进书记办公室,他捂着嘴俯首贴耳地对张书记说:“党的政策是纲,咱们自己的工作方法可是要灵活。大炼钢铁是全国人民上下团结一致完成指示任务的一道死命令。我们如若完不成任务,我们区就会成为反面典型被批判学习。依我说,大荆寺坪那口生铁钟,少说也有两吨半,如果把那家伙抬来砸碎了,保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话刚说完,张书记便用二指弹敲了敲苏文书的光头说:“你个能死屄,去寺坪山上连一条大路也没有,如果百十号人抬大钟上下山,其难度不敢想像。你倒给我说说咋个弄来嘛?”苏文书挤了挤眼说:“你咋不记得两道河张福山?"张书记急忙说:“他人现在在阿达哩?”苏文书忽闪着眼窝说:“我夜黑里开三干会,在中学门口见还碰见喔怂(那人)哩!”说完还是挤了挤眼。张书记说:“今儿我把你货给腾出来,你就去给我找寻那个老张,记着一定要给他好好讲党的政策。要好言相劝,千万甭上硬的,记着拿包纸烟给他!”
张福山确实来了,来时他没敢穿道袍。只是裤裆却被烂刺挂了个大口子。他一脚高一低瘸着腿来到区公所食堂,先在区食堂咥了两个杠子馍和一份熬萝卜烩红烧肉。人咥瓷实了,打着饱嗝,放着响屁,囊囊窝窝地睡在区公所会议室门口的长条椅上。
第二天天明,人们都传言说着一件离奇的事情。说昨天夜里张福山一人将寺坪那口两吨半重的铁钟背着翻过果园岭放在上街头的铁匠铺门口。周岭铁匠周七斤用八磅锤拼命地敲砸那口铸钟,那铁钟嗡鸣声震耳欲聋,几个铁匠轮换着砸,却始终砸不烂。只是钟还是那口钟,生铁到底也没炼成钢。 一九六一年那股全国人民大跃进的浮夸风终于过去了,全民大炼钢铁计划也终结了。多年以后,大荆铁匠铺门口的那口铁钟最终被地区炼钢厂用吊车装上解放牌汽车拉走了。那口钟是张福山怎么由寺坪倒饬到大荆街的?一直是个大谜团。在那个破除迷信的年月里,没人敢说是张福山运用驱邪御妖道术神力移来的。只是我们用今天能量守恒定律来解释怎么也解释不通的。但事实终归事实,这在史料上确实没有记载。
一九六六年破“四旧”(旧文化、旧道德、旧风俗、旧习惯),清明山庙宇和神像被“红卫兵”砸烂了,大荆后村王家祠堂被烧了,大荆人历代祖先的墓碑被红卫兵砸碎铺了路了。李庙寇村黑虎灵官庙也被拆了。只是张福山经常被当作“四旧”反面典型被抓起来整改学习,改造“三观”。红卫兵将张福山五花大绑,亲自押送到商县革命委员会训导室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学习。当时门外有还有两个红卫兵站岗看护。据说训导员张立善要提审张福山给他学习我党的政策法规和破“四旧”革命条令。红卫兵进了门,却只见到绳子不见人。门口站岗放哨的红卫兵仍旧是立正姿势,窗子仍然被钉得紧紧的,房子四周围墙完好无缺。张福山哪儿去了?红卫兵四处追寻不见,却有板桥通讯员从黄沙岭骑自行车去县革委会汇报工作,说他四十分钟前还在黄沙岭半坡见到那个张福山,那家伙正脱了棉裤晒着太阳逮虱呢?
后来呢?有人说张福山去了甘肃天水,据说甘肃天水是中国天人合一的道教文化发祥地。自此之后,无人考证张福山的后半生境况。张福山是死是活在当时无人关心,但张福山的传奇却在大荆一带愈传愈奇。只是我们在对待民间传说时多一些理性思辨:迷信与科学,是人类在长期思想和实践斗争过程中此消彼长的认知更新的过程。不过,对于祖国的传统文化,我们还是要多一点点敬畏之心,以扬弃的态度来审慎对待我们的先人文化遗产,即便是传说故事,也要从中看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根与魂,为当代人立德树人的文化建设多一些精神文明的支撑。
2021.07.20深夜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出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读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入选《中国最美经典爱情诗刊》,被《当代文学家》杂志社评为“中国最美爱情经典”诗人。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小说《所长》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长江文学艺术杯”大赛一等奖。有5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类纸刊媒体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稻湾记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