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道”路（2）

铁二师 郑焕清

二、明道——济世的文学宗旨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主人之怒，勇夺三军之帅…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苏轼的韩评为千年经典。唐宋八大家，韩愈执其牛耳。“杜诗韩文”，宋人誉为诗文极品。韩文极在何处？

文以明道，道为文之魂。韩愈说：“修其词以明其道＂。文章为明道而作，文是形式，是手段，道是思想，是灵魂。文以明道，道济天下，既是文章宗旨，又是评价尺度。用这样的尺度评价历史文学，就有“悲雅颂久不作”的古文运动。

“愈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好，好其道尔”，“本志于古道者也＂。六朝文章古道不彰，“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词淫以衰。其志驰以肆，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于陆而无涉川之用”。

柳宗元执剑站台，主张“文以载道＂，抨击六朝词赋“眩懦为文，琐碎排偶。骈四俪六，锦文锈囗…”非词不美，而是仁义渐失，缺少关照现实，道济天下的功能。这样的文章，“天丑其德，莫之顾邪”，韩柳不屑一顾。

客观说来，韩柳对六朝文章的否定并不公允。以曹氏父子为代表的建安文章，刚健雄豪、风骨遒劲，以大谢小谢为代表的南朝诗歌，豪放奔逸、清新雅丽，是中华文化百花园中的瑰丽奇葩。韩柳否定六朝词赋是政治上道不同不相谋之故。

安史之乱，使一切虚浮士崩瓦解，文学也逐渐回归现实。因此，韩柳古文运动颇得士林激赏。元（稹）白（居易）效仿韩柳，倡导新乐府诗歌，主张“文章合时而著，诗歌合时而作”，取得“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的骄人成果。

韩愈文章，几乎篇篇都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因其深深浸润仁义大道的思想张力。解读彪炳史册的《谏迎佛骨表》，可见其文以明道的文学旨趣。

宪宗皇帝诏迎佛骨于大内供奉，百官称圣颂明，百姓顶礼膜拜。惟独韩愈上疏反对：上古没有佛法，圣贤毕出，帝君长寿，百姓安居，天下太平。自汉明帝信奉佛法，其乱亡相继，君国“运祚不长”。“今陛下圣明，岂能信此枯朽之骨，凶秽之物？今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并要皇帝明令烧毁佛骨，永绝根本。“若佛有灵，所有祸害都由臣来承担”。大有商汤“若予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天下担当。这样的奏章，古今几人敢写？至今读来，令人汗流浃背。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韩愈逆鳞陈词，缘于文以明道的信仰。人言韩愈有违君臣之道，不讲政治。宪宗事后也说，“韩愈爱我，我岂不知？但为人臣，不当说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已定了，你就不能说不。其实韩愈讲政治，讲政治背后的道义坚守和价值底线，符合圣贤之道的政治才是韩愈认可的政治。《谏迎佛骨表》，是文以明道的不朽典章。

养浩气才气，气为言之根。养气，是韩愈文章的又一主张。“气，水也，言，浮之物。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盛言宜，不可不养。养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间，才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和铁肩道义的担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辄说，韩愈文章声宏调阔，浩气凛然。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

养学识才气。韩愈博览群书，“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为文，无一字无来处”。誉为千古一碑的《平淮西碑》，尽显韩愈浩气才气。

元和十二年，韩愈作为行军司马，随同宰相裴度平定淮西叛乱，受命刻碑纪念。碑文用《尚书》《雅》《领》体裁，古朴高雅，气势磅礴，语句奇正，酣畅淋漓。碑文一出，轰动文坛。李商隐《读韩碑》：“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至今其器存其辞”。虽因碑文推崇裴度功劳，引起参入平叛的附马李愬不满，被迫磨掉，改由段文昌重撰。但如苏轼所言：“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韩最后职务为吏部待郎）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碑虽磨了，但留在人心，留在文坛的丰碑却不朽。

不平则鸣，鸣为心之声。“风挠物鸣，风荡水鸣…人之于言，不平则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孔子鸣道，屈原鸣楚…陈子昂、李白、杜甫皆以其所能鸣”。在韩愈看来，上古到中唐的文学史就是一部不平则鸣史。

胸中块磊，笔下文章，韩愈主张“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反对无病呻吟和“为赋新词强说愁”。提倡向司马迁、相如、杨雄这些“最其善鸣”者学习，说真话，鸣心声。文学的美好与力量在于真话。韩愈《天旱人饥状》《送穷文》《进学解》《谏迎佛骨表》等，都是敢鸣善鸣的范本。

不平则鸣是韩愈文学理论的又一基石，体现了他文为心声，词说真话，鞭挞黑暗，启迪光明的文学功能观，对后世的文学发展影响巨大。

奇诡为善，奇为新之源。韩愈尚奇，天生有对新鲜奇异，雄奇壮美之情之景的追求冲动。为诗为文构思奇特，意象奇幻，景象奇雄，语言奇妙。《毛颖传》《送穷文》《祭鳄鱼文》这类奇文，只能出自韩愈之手。

贬为潮州刺史，到任一个月，就写下文告《祭鳄鱼文》。命令鳄鱼三日内南徒于海，三日不能五日，五日不能七日。“七日不走，冥顽不灵，必尽杀之。其无恨！”他令人带一猪一羊，与文告一起投入水中。当晚狂风大作，河水后退，潮州从此永无鳄鱼之患。这样的奇文奇行只有韩愈想得出来。韩愈之明，岂不知这乃儿戏？但韩愈之明正在于此，用民众最能接受的带有宗教神密色彩的方式，才能有效驱除百姓心中的鳄鱼，消除民众恐慌。可谓出奇制胜。

韩愈尚奇，本质是尚新。“惟其怪奇，所以生新”。古文运动，名为复古，实乃创新。撷古文精萃，汲前人芳华，采民间元素，汇百家优长，成就韩愈文章雄奇峻伟，神龙万象。到韩愈手上，古文便有一种灿烂光采。誉为唐代第一文的《送李愿归盘谷序》，集《雅》《颂》《楚辞》《汉赋》风格于一体：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文后附歌词。

品读该文，典雅堂皇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茫。苏轼感叹：“余谓唐之无文，惟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已。平生欲效此作，每执笔则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教退之独步”。我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暂且让韩愈独步文坛吧。

言精为词，精为文之本。“声之精者为言，言之精者为词”。“言必己出，陈言务去”。作为语言巨匠，韩愈文章构思精妙，立论精辟，文词精练。善于化典，词气磊落，句式活泼，绝少陈词滥调。他创造的新句式、新成语不计其数。一句“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令两宋才子们赞赏不已，千年来不断有人作出解读。仅一篇《进学解》就有业精于勤、刮垢磨光、含英咀华、同工异曲、兼收并蓄、啼饥号寒等20多个成语流传于世。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高尚的文学宗旨，高洁的浩然正气，高深的学识修养，高妙的语言艺术，使韩文金石焦砾，斯文灿烂。诚如曾国藩言：韩公文章，“神龙万变，无所不能”。一代盟主，百代文宗，韩愈当之无愧。

〈未完待续）

槛外人 2023-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