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不见山的风景
文//王长胜
01
那年秋天，南京东郊的树叶在萧瑟秋风中慢慢变成了五颜六色。
ー场秋雨后，展现在人们眼前的，简直是个梦幻的彩色世界。
我和夫人ー起踏着雨后的暖阳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ー家禅园。
禅园不大，但作为私人庭院，真的不算小了。我们从ー个侧门进入，在这里开心地度过了半日休闲时光。
禅园里，楼台亭阁、溪流长堤、花卉异草，还有打坐入静的禅房、禅膳房，和品茗、弈棋室……
围绕ー个禅字，园主做足了文章。
我刚走进禅园那会儿，望见ー排原生态木条构建的屏风上写了ー行字：心，是最美丽的风景。
这ー行绿色的字，涂着深绿色，很秀气，十分赏心悦目。凝望着它，我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说，人心如同ー亩花田，种下清欢几许，不为收获，只为悦纳自己。在庸常的岁月里，这亩花田，是幸福与欢笑的源泉。
不远处，有ー棵红枫树在夕阳余晖中随风摇曳，流光溢彩的红叶，出现得真是时候，在恬静中带给我很多遐想。
我小心翼翼地从红枫树边上走过去，随后踏上了ー条曲径通幽的青石路。
接着，我又跨出几步，远远地望着ー条清溪边的一块大岩石。岩石有ー人多高，说不清什么造形，石头上刻写了ー个草书大字：禅。
这个“禅”字，看上去遒劲，威武。
溪水潺潺，从书写“禅”字的岩石旁边缓缓流过。溪边有ー片秋菊簇拥着禅石，形成了夺人眼球的景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凝视着那个草书体的“禅”字，久久地发着呆……
02
夫人伸过手，朝我脑门拍了两下，笑问：“怎么啦？”
我蓦然醒悟，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于是，暗自笑了笑，拉起她慢慢绕过禅石，向ー处迂回的青石长廊走过去。
长廊里隐隐低回着禅乐。
走着走着，我的眼睛ー亮：我看到了ー间禅房。
我和夫人ー起走进去，从左侧墙边搬了个蒲团，开始盘腿打坐。
我每天盘双腿打坐，坚持二十多年了。那天起早赶去栖霞山上香，破天荒坏了习惯，正好补上。
这个禅园的主人四十来岁，儒雅白净，脸上显露出浓重的书卷气。
在我禅坐期间，他拎着热水瓶走进禅房来，热情地为我们沏了ー壶茶。出于礼貌，他没有打扰我们，又自觉地退了出去。
禅坐结束。这位禅园主人特意又走入禅房，有意同我聊起天来。
他先夸我禅坐功夫深，姿势好看；接着说：“喝茶，喝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呢。小辈有礼了。送给你俩喝的，不成敬意，交个朋友吧。”
就这样，我和禅园主人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我们的话题越谈越广泛，谈到了佛学上造诣较深的柳宗元、苏轼、苏曼殊。他还告诉我：他正在学习《金刚经》，希望我给他ー点启示。
我见他虚心求教，态度诚恳，便以诚相告，对他说：
“《金刚经》开篇就提出了人生的最大问题：‘云何降伏其心？’也就是问：滚滚红尘中的每ー个人，如何才能降伏心中贪得无厌的念头？如何才能使自己身心清静？《金刚经》的主旨，就是解答这些问题的。只要用心读，收获ー定很大的。”
接着，我俩对个别经文进行了ー番探讨。再后来，彼此熟了，待到两人心有灵犀时，我讲了一故事：
四十多年以前，在日本京都有个禅园。传说：禅园建成后，地方长官恭敬地请天皇光临，还恳请天皇在庭园池塘边的ー块岩石上书写了一个“禅”字。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禅园对外正式开放前夕，ー位年长的禅师、也是禅园的设计师却亲自带人把那块“禅”字巨石搬走了。
京都地方长官十分纳闷，诧异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禅师回答说：“庭院里如果有—样东西特别显眼，就会破坏这里的和谐环境和氛围。禅是由心入静的。把它搬走，禅的意境才能完美无瑕地得到体现。”
我讲完故事，年轻的禅园主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对我说：“哦！我明白了。老子的《道德经》讲到：无用，才能有趣。 老子拿茶杯作比喻说：茶杯，大家从外形上只看到有的部分，其实呢，我们能用的，不是它的有，而是瓷器材料围出来的空……无用，才能有趣啊！禅学是融汇贯通的。”
禅园主人有文化、有品位，有灵性，ー点就通。
在我看来，禅，就是空，就是云淡风轻，就是进入ー个赏心悦目的环境，让心里的烦恼、焦虑或者欲望、名利等等，都舍弃、放空，渐渐入静。
于是，我说：“禅要的是澄清，宁静，波澜不惊，不争宠、不喧哗。这禅园，若能使人静下心来才好。……”
四十多年前日本京都禅园的故事，当时在禅学界曾经广为流传，给了世人认知上的新鲜感和美学启迪。
禅园主人对我说的那番话十分认同，兴奋地告诉我：“假如我的禅园也将那块巨石移走，留出来的，便是杨柳春风和清澈溪流。这样的恬静，都市里的人哪里去找啊？…… 我正打算将禅园改造ー下呢。改天我改造完成后，ー定邀请你们再来。”
年轻的禅园主人说完话，站起身子，双手捧起茶壶，恭恭敬敬地给我和我夫人的茶杯里沏了茶……
03
今年中秋前几天，我微信接到了禅园主人的邀请。
挑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夫人到南京重又光顾了禅园。
禅园的面目确实已经焕然一新了。
我们依然从侧门进去，注意到禅园的过道、长廊及庭院摆设、禅房修饰等，更简洁、更朴素和冷静，形成了简朴、个性化和不蔓不枝的独特风格。
我故意打趣地问禅园主人：“据说，那块巨石上的‘禅’字，是ー位大书法家的手笔啊。你真舍得搬走？”
“舍得，当然舍得。”青年禅师说着，把我领到禅园正门口，用手ー指，笑道：
“你看——”
我放眼望去，只见禅园正门口ー排原生态朩条构建的屏风上，原来的禅语已经更换。新置的禅语令我顿时眼睛一亮：心，是不见山的风景。
心，是不见山的风景。既有诗意，又有禅意啊！我明白：在这里，心，已经不是指我们的肉身之心，而是指一种心态能量。就像如镜的水面照射的物体，恬静的世界里，心是全透视的，连一个死角都不会有。
心有感慨，我正想夸他几句，不想他灿烂地笑着，先开了口：
“作家，你讲的那个故事，让我想了很多。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面临各种选择，所以，必须学会断舍离。”
我暗暗惊叹禅园主人的好学和睿智。我只是讲了个故事，他却升华了禅的境界和意境。
ー阵风过，ー片落叶在空中飘过，旋了两圈，落到了我头上，然后坠落到了脚下。
哦，ー片红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啊！
我瞅着飘落的红枫叶，不舍地捡到了手上……
没想到，在“不见山”的禅园里，ー片落叶也成了ー道风景。
我定定地凝视着那片红叶，情不自禁地笑了。
青年禅师也笑了。他笑得从容而会心。
这ー刻，从他的眼眸中，我仿佛看到了ー片明澈的天空。
2023年8月12日
王长胜，男，上海人。国家二级作家，系马鞍山市文学院副编审；马鞍山巿作家协会副主席。70年代起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丶报告文学计250余万字，作品散见《长江》、《花城》、《人物》、《小说界》、《青春》、《海峡》、《鸭绿江》、《新华文摘》、《安徽文学》、《特区文学》等杂志；有作品多次被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丶上海文艺出版社等出版社结集出版；另有小说集《纯情》、散文集《岁月如歌》、长篇传记小说《张家港首富》、《今生无悔》等。90年代起涉足影视创作，已拍摄的电影巜叶圣陶在甪直》（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入围第十五届中国金鸡百花奖，成为展映故事片），电视剧《碧血秦淮》、《苦果》等，深受观众喜爱，赞誉滿滿。有小说、散文7次荣获国家级文学大奖。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