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月老
作者:铁二师 杜云凯

1969年6月,援越抗美战事趋于平稳,汽车连在越南的生活、工作井然有序。我从驾驶班调到连部当文书,开始了与指导员长达四年的同食共寝。指导员陈孝诗个头不高,体格精悍,军容整洁,举止儒雅。带队出操,口令准确洪亮。闲时尤其爱好篮球,只要无雨,晚饭后注定把勤杂班的战士叫去球场与其他班排厮杀。刚调到连部的通讯员是山里娃,入伍前没见过篮球,也被他强拉硬拽逼到球场上瞎跑乱跳。每次打球,他总站在三米线外,只等己方抢到篮板,他就嚷嚷着要球,一旦得手,不分青红皂白就远远扔向篮筐,十投九空。刚开始我倒顺从,天长日久便滋生了反感厌恶,还经常故意与之作对,由此滋生裂隙,指导员对我也明显冷落漠视。
当年夏天,指导员带领勤杂班战士进行手榴弹实弹训练,负责发弹。卫生员奋力将手榴弹投出,居然迟迟没爆,指导员和我蹲在坑道里静候一会儿,还是死一般寂静。突然,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的英雄形象在我脑海里直往外窜,我料定是卫生员投弹时拉环脱手,拉火绳未拉出。于是拿定主意,大声向指导员请求:“我去把手榴弹捡回来!”说完刚要从掩体里站起,就被指导员一掌拍下。厉声道:“别动!再等等!”稍等,我又斩钉截铁地要求前去排险,再次被指导员强力制止。我只好服从命令,猫在掩体里不再动弹。只听指导员一声令下:“任何人不得乱动,待我去查看!i”话音刚落,就见他跳出坑道向山坡下奔去,直至险情排除平安返回。这件事使我对指导员肃然起敬,他那跳出掩体冲向未爆手榴弹的背影深深定格在我的心底。
夏去秋来,指导员回国探亲,临行前我忘记将草拟的一份专题报告交他过目,心里忐忑不安。于是连夜给他写信,介绍了草拟报告的思路和内容。心想他回到湖南老家就能收到我的信,日后不致招来责怪。
刚满一个月,指导员就探亲归队了,放下行李才几分钟,他就从隔壁草庐(注:连队在越南的营房均为草木结构)捧着一大把水果糖,送到我和通讯员面前,并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没什么好带的,你们尝尝我的结婚喜糖。”说完放在桌上转身去了。也就从那时开始,指导员像变了一个人,对我像兄弟一般在此后的相处中,竟然再没受到过他的任何批评,即使他发现我工作中确有失误,也总是柔风细雨地谆谆教诲,和颜悦色的疏导启发。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思前想后,始终不明其中奥妙。春往秋生,夏去冬来,随着时光流逝,以前的疑惑也被渐渐淡忘,我们亲密无间的情谊叶茂根深。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更加自觉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工作,受到连队干部们的一致宠爱,在汽车连干文书的时间之长,前不见先例,后不见来者。

1971年夏天,连支部为了不耽误我掌握汽车驾驶技术,调我到驾驶排当班长。开车一年后的一天,指导员突然问我还愿不愿意回连部继续当文书,我感激他对我的信任和培养,爽快地答应了。回到连部,我跟从前一样,兢兢业业地工作,生恐辜负他和党支部的期望。那年9月,国家突发9.13事件,批林批孔运动随之展开,全军干部队伍一律不进不出,选拔干部工作冻结,汽车连编制满员。眼看提干无望,为了不为难指导员,我主动提出了退伍申请,要求早日回地方再谋前程。指导员见状,不得不私下向我透露:“连党支部已经为你打了专题报告,恳请团部突破编制,给汽车连增配值班室值班排长,你要安心工作,做到一颗红心两个准备”。我十分感激指导员和支部的安排,没再提退伍的事。时隔不久,我提干的命令正式下达。连党支部接着又送我到紫阳蒿坪师部教导队进行汽车专业技术培训,以提高我的驾驶理论素养,方便今后主政驾驶排工作。因学习成绩优秀,培训结业时,教导队首长找我谈话,建议留下来担任汽车专业技术专职教员。我依恋温馨的连队,婉言谢绝了。
一晃又过去了七年,已经在师部任保卫干事的我,听说指导员已从后勤处协理员岗位上转业回到湖南老家,我好一阵心酸,深责与他相处四年,没送他一支钢笔,一条毛巾,转业时又没能送他一程,心何以安?后一直留意打听他的工作单位,以图恢复联系,续接那鱼水般的友情,但始终徒劳无功。
1982年,我也转业回到老家宜昌,经多方打听得知他在老家人大工作,便投石问路,写信试探,不料因其工作已经调动,书信滞留半途而石沉大海。又过了一年,竟意外收到了望眼欲穿的回信,我迅速拆开一看,那熟悉的字迹,热情洋溢的话语,迟复回信的歉意,使我一忍再忍的热泪在同事们面前夺眶而出……
1985年,一个春风和煦的早晨,我刚上班进单位办公室,就接到一个陌生女音的座机电话:“我是赵菁菁(化名),你还记得吗?请你马上到宜昌饭店203房间找我,我想见你”。我先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我怎会不记得?那是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她是指导员的妻子!
我匆忙给领导请了假,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一进饭店房间,赵嫂就热情地迎上前来:“我这次从重庆开会返回,途经宜昌,老陈叫我无论如何找到你,将捎带的礼物送到!”我听后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地接过礼物。随之便是滔滔不绝地抚今追昔,言无不尽地漫话长谈。不知聊了多久,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那年老陈探亲期间你给他写过一封信吗?我略思片刻答道:“当然记得,那是我当兵期间给指导员写的唯一的一封信”。赵嫂神秘地接着问:“你还记得信中的内容吗?”“记得,是我向他汇报工作。”“还有呢?”赵嫂继续挖根刨底。我沉思片刻道:“其他内容记不清了”。她见我满脸遗憾,知道再挖不出什么名堂,于是笑着道出了那封信的前前后后。
原来我写那封信之初,正是指导员和赵嫂谈恋爱之时,赵嫂当时宠柳娇花,众星拱月,不仅天生丽质,而且高中文凭,城市户口。指导员虽然也是一表人才,又贵为军官,但初中文化,农村户口,且身材不高,家境也不宽裕,因此稍落下风,致使婚姻尚处于若隐若现的朦胧之中。我的那封信被邮递员送至指导员家时,不巧指导员已进城与赵嫂会面去了。其父母一看是部队来信,生怕耽搁,信没拆就派人从乡下赶进城,交给了赵嫂的父母,再三嘱咐及时转交,以免误事。来人走后,赵嫂父母直犯嘀咕:“刚回来两天,部队就来信,其中必有蹊跷,为了女儿的将来,我们何不斗胆拆开看看?万一有何不妙,当断则断还来得及,免得给女儿带来终生遗憾”。说罢二人将信拆开,匆匆浏览起来。那些无关痛痒的文字被他们统统放生,唯独信中提到的“那次投弹训练,指导员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不顾自身安危,只身排险,特向他表示谢意”的内容引起他们关注。二人看完信,小心按原状封好,低声商议:“一个军官,对萍水相逢的战士尚且如此关爱,那么今后对我们的女儿一定宠爱有加,这种女婿不要,要谁?”指导员和赵嫂的婚姻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赵嫂说到这里,如释重负:“我们经常回忆这段往事,老陈常念叨要感谢你这个月老牵线搭桥呢!”
哦!我恍然大悟,十六年前的疑惑终于破茧成蝶。我扪心自嘲,我哪里是什么月老?哪里是存心蓄意?只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回“无心月老”而已。自此,我们书来信往,情感如前。
世态炎凉,人生难料,因指导员家庭变故,或许夹杂其他原因,我和他再次音讯断绝,直到我退休后才得知指导员已驾鹤西去两年了。天啦!1977年年底我调到师部时与他的那次分手,竟然是生离死别!如今我们阴阳相隔,我只能对天深情地呼唤:“我的指导员,让我们共同期待来生吧!”
槛外人 2023-8-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