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牙儿
徐启文
心,瘦成了一弯弦月。又在七夕来临的时候,望着还没变圆的月牙儿在我头上游过,一个“新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我默默的思念中涌起……
我故乡的村子.名叫万兴村,村前是宽坦的“地塘”(草坪、灰沙场地的统称)。那时日,故乡刚解放,人们不再被束缚,不再被压榨,终于可以自由了。乡亲们心情好了,每到盛夏初秋的晚上,便借着月色,在地塘里乘凉、闲聊、吃家乡产的瓜籽、讲古时的故事。
我们一班顽童,就踏着月亮的辉光,在地塘里游戏、捉迷藏、听故事。叔伯婶母们有人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的故事,有人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的故事。我们听完一段故事,就会学跳解放初从陕北流传到南方的秧歌舞。
秧歌舞,又称扭秧歌,是我国一种传统原生态的民间集体歌舞形式。随着鼓声节奏,善于变换各种队形,舞姿丰富多彩,边舞边走,热闹非常,深受民众欢迎,最能传递解放初时的欢乐气氛,增加人们生活的味道。
扭秧歌无需特定的舞伴,只要绕着圈,就可以扭起来。我们跳的秧歌舞,虽然没有红绸带,但一个个的手向两旁伸开,腰肢不停地扭着,双脚不停地跳着,伸展的双手时而左高右低、时而右高左低地摆着。在皎洁的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跳得像模像样,欢天喜地,童真飞扬。
有一位小女孩,她是从邻乡松岗村来到我们村中堂婶母处探亲的远房表妹。她长得俏丽,妩媚,白皙的瓜子脸蛋上,嵌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眼珠子黑得透亮,灵动得很,神采照人,仿佛是一轮飘过白云的圆圆的月亮。
她身段不高也不矮,虽然还是九岁十岁年纪,但已显出匀称的线条。她主动站到我的身旁,挽着我的手,说:“文哥,我和你跳。”她凝望着我,灵动的眼珠里,仿佛透出一股明月般的光亮。
我不自觉地拉起了她的手,刹时红了脸庞,羞怯地望了望她:“我笨手笨脚、胳臂不听使唤的呢。”
“不要紧的。我们互相帮着,自然就会跳了。”远房表妹显得很大方很利落地拉我跳了起来。
她舞姿灵巧,身轻似燕。敏捷的脚步,舒放的手臂,柔软的腰身,灿烂的笑容,展示着扭秧歌的乐趣。在她的带动下,我也放开了脚步,渐渐地舞步熟练多了,舞姿自然而流畅了。以后,每逢月夜,我们都来到地塘里跳秧歌舞,远房表妹只喜欢拉着我跳,使我如饮蔗汁,透心甘甜。
不久,我们又学跳“龙舞”。龙舞,也称“舞龙”,又叫“耍龙”、或“舞龙灯”,是我国一种传统民间舞蹈之一,是最常见的娱乐方式。其形式品种多样,气氛热烈,催人振奋,是华夏精神的象征。
其实,我们跳的所谓“龙舞”,是我们一群小孩自编自导的简单的游戏。大家一个跟着一个,用手搭着前面一个的肩膀,排上一条长长的龙,然后前起后落地自由跳动。和跳秧歌舞一样,远房表妹喜欢跟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搭着我的肩膀欢乐地跳着。朦胧的月色下,我们仿佛成了一条活生生的龙,向着那明月高照的天空,飞舞奔腾……此时,我们唱起了歌谣《跳龙舞》:
兴冲冲,打同通,哥儿妹子玩游龙。
手搭肩,排成龙,跳个龙舞上月宫。
阿妈话佢(1)小风骚,阿爸说我喺(2)顽童。
学校个老师来发话,话我哋(3)唔(4)喺一条毛毛虫。”
“表妹,你看我们成了一条龙。”我扭转头望望远房表妹,自得其然地说。
“不是么,文哥。我跟着你,你不成了我的龙头。”远房表妹嫣然一笑,脸庞仿佛笑成了半边红色的月亮。
“月亮偷偷在揪着你呢,不害羞么?”我逗着她半开玩笑地说。
“现在是新社会啦,你真是个封建脑袋!”远房表妹回答得很干脆。
远房表妹和我们玩熟了,逍遥惯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回邻乡松岗村的家里。
转眼间,到了初秋一个七夕的夜晚,月亮只露出一个牙儿。它一会儿浮出游云,一会儿又被游云掩没,忽浮忽沉,怪叫人纳闷。
那晚远房表妹来到地塘,站在地塘的一角,出奇地没有和我们扭秧歌、跳龙舞。我走过去拉她跳舞,她也不肯答应。
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外婆不许你玩了?”
她说:“明天我就要回家去了,恐怕以后不会来了。”
听她这一说,我伫立着,静默地望着七夕天上的月牙儿。
“你不听了乡亲们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后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银河’了。”
“哦?!哦?!隔着一道‘银河’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远房表妹真的回家去了。她这一走,我的心里怅然若失。究竟失去了什么东西,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不容易盼到了过年,但不见远房表妹来,连她的母亲也没来堂婶母处探亲。我好生纳闷,难道远房表妹忘了我吗?忘了月亮下的扭秧歌、跳龙舞了吗?
春天过去了,夏天又来了,月亮还是照样圆圆缺缺。但我天天盼着的远房表妹,还是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一天,我听到堂婶母说,她家被划成地主成份了。真是晴天霹雳!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感到了莫大的不解。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们成了两个阶级的孩子,我家是贫农,她家是地主,划了一道界线,就算她有一天来了,她也不可能和我一起玩耍了。
我知道,在远房表妹年幼的心灵里,她喜欢新社会,藏着多少新的憧憬。但现实使她失去了梦境,她也不可能理解严酷的现实,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了。
过了数年,我们同村的小孩子,都长成了十五六岁可以劳作的少年。我们有的出外谋生,有的留在村中耕田,我也到县城读中学去了。有一个周末,我回家探望双亲。一早,我在竹林里作晨操,不想在村后遇见了远房表妹。她说,由于父母亲养不起她,已把她送给我后村永康村(原称成义堂村)的堂叔作了养女。她说话时声音很低沉,完全看不出往日灵动的风采。看得出,她内心翻滚着苦涩的泪水。
“你读书了吗?我送几本书给你看。”我说。书中我挟了一片家乡的红叶。
“好啊,我帮养父带小孩时可以消闷了。”她稚气的脸上微微地有了点笑意。
“我相信,以后‘银河’总会被人搭起鹊桥的……”
“那时,我们不都老了么……”
“我下午返上街(家乡人称县城为街)读书,我带你上街去看看,好不好?”我觉得她被困了那么多年,怪可怜的,想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开开心。
“不啊!我已作了你堂叔的女儿,跟着姓‘徐’了,我们是兄妹,再一起玩,别人会说闲话呢。”不想远房表妹直率地说……
“哦?!哦?!跟着姓‘徐’了。”我又是大吃一惊……
时光流转了大半个世纪,记忆的长线把我引回到七十年前那个迷人的娥眉新月之夜。那个七夕未圆的月牙儿,月复月,年复年,总在我的心头浮着、游着……我恼恨它不圆,感悟它不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1) 佢:她(他)。
(2) 喺:是。
(3) 哋:们。
(4) 唔:不。
2023.8.15. 羊城麓湖畔
作者简介:
徐启文,男,1940年11月出生,中山大学中文专业毕业。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文学与艺术》签约作家。曾任广州市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广州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广东省作协理事、广东散文诗学会和广东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广州旅游文化研究会会长兼广州《旅游文化》报主编等职。出版诗集《情眸》《生命的超越》《宝岛行游》等9部,歌词集《心中的歌》1部,散文诗集《生命的行旅》1部,散文集《祖居的龙眼树》《登山临水》等4部,报告纪实文学集《南国之星》等2部,论文集《感悟星光》1部,小说集《天魔海怪》(合作)1部,《徐启文自选集》等文学类专著共20部。1965年11月赴北京出席全国青年业佘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