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生活,忆曾经,慢慢的节奏里,始知今日的飞速与不易。随卢老先生的资料性的忆旧,或许会唤醒我们快要忘却的记忆。推荐好文,只为丰富我们的知性。

仓埠的匠运作
◎ 资深报人 红榜作家 卢发生
匠作行即凭手艺吃饭的工匠手艺人所从事的行业,民间一般统称为“七坊十八匠”。
“七坊十八匠”是能工巧匠的俗称。大约起源于明末清初。湖北黄陂凭手艺闯天下的手艺人特多,故坊间有“无陂不成镇”一说。而黄陂与仓子埠毗连,联系交往十分密切。早先,无田少地多手艺的黄陂人到有“小汉口”之称的江北名镇仓子埠谋生便是捷足先登,在乡间流动的各种手工匠人也纷纷向仓子埠云集,走街串巷,开店设行。于是,仓子埠即有“七坊十八匠”的出现。
“七坊”指的是磨、榨、槽、粉、炒、糕饼、豆腐这七个行当。
“十八匠”包括: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篾匠、木匠(又分长木匠,即建房的,方木匠,即打家具的,圆木匠,即做围桶、脚盆的,也称为箍匠,还有锯匠即锯木板,也称界匠)、雕匠,画匠,弹匠、篾匠、瓦匠、垒匠,鼓匠、椅匠、伞匠、漆匠,皮匠。此外还有织布匠、染布匠、弹花匠、铸造匠、磨剪铲刀匠、补碗补锅匠等等,已不止“十八匠”,只是一个总的泛指。正是有大量的“七坊十八匠”来仓子埠谋生,对繁荣仓子埠地方经济、服务居民生活、解决就业途径,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清顺治二年(1645年) 仓埠手工业匠人成立了鲁班会,会长由众会员推选产生,每年六月六日聚会一次,研讨相关业务,解决相互纠纷。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仓埠有工匠作坊52家,其中使用机械生产5家,手工操作的52家。另有小作坊275家,常年雇工897人,总产值47万银元。
在旧时的仓子埠,手工艺人自持一技之长,大多是独立营生。开店设铺者少,流动经营或帮工者居多。"他们"农忙种田,农闲挣钱"。走乡串户,俗称"做乡活",东家除供吃喝外,另付工钱,故有"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之说。特定的营生条件,形成"艺不轻传"的习俗。传艺条件苛刻,学艺甚为艰难。若有独特技补锅艺,只能家传,不传外姓人。有的家传则规定传男不传女,此谓"门第师"。
拜师学艺要先求师,即请亲朋好友从中说合,征得同意后,才能认师。认师时,由学艺人的家长置办酒席,请师傅到家,由中间人作陪,议订学艺条件,然后到师傅家里拜师:向行业宗师牌位行大礼,再拜师傅,最后拜师娘。一日之师,终身之父,师徒如父子,对师傅的子女以兄妹相称。从师3年,师傅一般只管吃穿,不给工钱。参师在一些手工行业中较为流行。所谓参师,即学徒期满后,随师傅在外做工1年,取工钱的部分,其余留给师傅,以表达教诲之恩。也有原有一点手艺的人再去从师学艺的称为参师。
在手工行业中,每年均有祭祀之规。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宗师,木瓦工敬鲁班,缝纫工敬轩辕,金银铜铁锡敬太上老君,屠宰业以张飞为祖师爷。每年一度聚合,先祭宗师,再设酒宴豪饮一顿。在仓埠镇黄陂街,就设有以黄陂手工业者为主,兼容黄安(红安)、麻城等地工匠的黄陂商务会馆,本行业成员之间,或行业之间在年内发生的纠纷,可在此时得到解决。初开张者,须向商会说明,征得同业人员的支持。民国时期,以行业为基础形成各类同业公会,"祭祀"内容增多,如调整工价,或对当时的苛捐杂税提出异议等等。这种民间自发组织一直延续到解放以后。
在这些手工行业中也有一些佼佼者,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经营方式,而是进入城镇开设作坊门店,创立自己独有的品牌,在仓埠如三兴合铁器、方义仁服装、蒋记皮鼓、仓埠臭皮子、仓埠篾货、苕不热包子等都是当时享誉荆楚的名品名牌。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有些行当,如补锅补碗、染布打榨等已销声匿迹。
仓子埠有一句流传广远的俗语——“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道出了一种社会状态和寻常百姓对手艺人的一份青睐。
然而青睐归青睐,自古以来,手艺人普遍活得既不富裕也不风光。他们属于社会底层的觅食者,视社会上的每一个人为衣食父母,用他们的手艺或制作品,用他们的谦卑和小心,来换取若干微薄的报酬。我们曾对他们熟视无睹,只有在需要时才记起他们。就像街巷的路灯,默默地照着行人,不管风风雨雨,从不熄灭,但谁也没有去关注它。有一天路灯突然坏了,人们才知道没有它是多么难办。
社会在发展,科技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在随之改变。当一些匠作行从社会分工中消失,或者正在成为我们眼前的若干模糊的生态背影的时候,一些一言难尽、五味杂陈的儿时记忆,往往会在心灵深处勾兑出某种人文的思绪与情结来。
①补碗补缸补锅

老仓子埠历来没有补碗补缸的门面店铺,干这活的都是挑担串乡的外地手艺人,其中以红安麻城黄冈人居多,吆喝声里都带着这些地方的方言。
补碗的标准行头,是一副挑子,两头都是箱式多层小柜,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其中最重要的是那把小钻子——“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指的就是它。接过客户要补的破碗,补碗匠眯着眼像考古专家那样仔细端详,然后用刷子把碗片一一清理,用细胶泥粘拼成型,操起金刚钻,沿裂口对应逐一骑缝钻眼,最后用形状如订书钉样的铜锔子铆进去,相当于打楔子,卡紧合口。瓷器没有木头那样的“让性”,也没有钢铁那样的刚性,往瓷器里打楔子,其力度和分寸把握之准确,自是要相当精到的。
补碗的往往也兼补缸,工艺流程大体相仿,所不同的是补缸用的是大一些的锔子,铁制的。
补锅的行头也是一副挑子,与补碗匠不同的是,补锅的挑子一头是箱式小柜,另一头却是一个烧原煤块或焦炭的小土炉和木制风箱。补锅这活儿真的不容易,破锅上手,先用铁卡合缝固定,把炉火生着,在煤块中埋入特制的小陶罐,罐内装进一些生铁碎片,上面加盖一陶片用以保温,然后用风箱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待到罐中熔成铁水,便开始焊补了。
所谓焊补其实就是用铁水在裂缝上走焊,其操作方式现在想来有点可怕:先用夹子夹住一陶制小勺,舀起一勺铁水,倒入手中用多层厚布铺上草木灰做成的垫子上,然后将这一团铁水趁热压在破锅的缝隙上,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用厚布卷紧的布筒在锅的另一面配合挤压,在浓浓的烟火和烧布的臭味中,一个铁粑粑牢牢地焊在锅上。如此反复,一个紧挨一个走焊,直至全部裂缝焊完,补锅匠拿支稻草就近捣些泥浆往上一擦,这锅便补成了,整个过程红红火火一气呵成。
在所有工匠手艺中,我小时候是最喜欢看补锅的,觉得很热火,很刺激。补一口锅往往只赚得块吧几毛钱,我等一般看客全然没能体味补锅匠的那份辛劳与辛酸。也许是行当性质使然,在仓子埠,有卖碗卖缸卖锅的专业店铺,却没有一家补碗补缸补锅的门面作坊。干这营生的,全是挑担揹摊,游走四方。
02
剃头

过去称理发为剃头,这其中也包括了对头发进行梳理和整烫。老仓子埠剃头行当包括剃头铺和剃头挑子两种形式。剃头铺共九家,位于骑龙镇的有万士银、郑剃头、周干清三家;在黄陂街,有陈国天一家;东兴街,有宋世发一家;正街有三家:“福记”、“发记”和“骆记”,其中以中正街的“发记”和下正街的“福记”牌头最响。
“发记”老板姓柳,中等身材,平头,清瘦干练,少言寡语,不苛言笑。因其手艺精湛,仓埠人尊称他为“柳大师”;“福记”老板姓赵,也是中等身材,但肥胖壮硕,头发后梳,多言善谈,语气幽默。因其待人和善、周到,街坊们称他为“赵胖子”。这样两位体态和性格反差较大的人,在同一条街上开同样的店铺做同样的手艺营生,几十年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没发生过一起冲突,恐怕是扎根于仓埠的和文化在起作用,和气生财是仓埠手艺人的行为准则。
在仓埠街巷做街坊生意的提盒师傅中,最有名的当属住在东兴街的“肖大快”了。
“肖大快”只是他的招牌名,他的真名仓埠镇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五短身材,壮壮实实,说话大声大气,做活麻麻利利,颇具幽默感。每隔一定时日,他就提着他的剃头盒子到我们家,嘱咐烧点热水备用,然后就是洗、剪、刮一套程序。我小时候对剃头深恶痛绝,每每剃头便大哭大闹如上法场,见了“肖大快”来了就开跑,有时父母为逮我回来剃头跑遍了一通街。最后是“肖大快”的幽默风趣起了作用,他每刮一刀,便说:“看,又一个大板子虫下来了”,唤起了我对头上刮除“大板子虫”的期待与兴致,剃头也便不觉痛苦了。
“肖大快”是属于那种有固定客户而上门服务的提盒式剃头匠,在仓埠东门到骑龙镇黄陂街一带还有一些游街串巷的剃头挑子。那挑子很是讲究,正应了“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句话:一头是有抽屉,装工具物事的特别坐凳,一头是烧热水的小火炉子,炉子上坐一铜脸盆,旁边有木架子搭毛巾之类,又起了幌子、招子的广告作用。更讲究一点的,还有一面大镜子,用木框雕花的,很别致。
至于正街的剃头铺,大都清一色的玻璃门玻璃窗,能转动方向的大靠椅,带水龙头的洗头盆等,显示出比剃头挑子高出一等的做派。印象最深的还是中正街“发记”大堂里的那大风扇,通过滑轮吊在空中用人工拉着来回游摆,果然扇动风生,很是凉爽,这种风扇,比后来的电扇在仓埠出现大约早了50年。有时我想,现在一停电大家都吼着“要热死人”,热狠一点医院里中暑的排排座座,那时候没有那种拉风扇,更没有电扇、空调,大热天人们是怎么过过来的哟?
O3裁缝

裁缝者,裁剪并缝制衣裳之人也。裁缝这行当,在老仓子埠一向久副盛名,自从1920年方胜新购回美国“圣加”牌缝纫机后,更是名声大震,因为这是整个黄冈地区民间最早的机制缝衣店。
仓埠制衣行业有裁缝店铺和走街串巷的“柳簸裁缝”两种形式。较有名气的裁缝店(也叫成衣店)当属方氏成衣店,老板方义仁,最早在横街口开店,后迁至下正街。以做中山装、列宁服、学生服、解放服等大众时装为主,远近闻名。而旗袍、唐装之类传统服装做得最好的,当属扒头街“柳福彩”和东兴街的刘裁缝了。在我所居住的横街,还有一家姓金的裁缝,操上海、扬州一带下江口音,衣服也做得不错,但店铺规模不大。除此之外,下正街的金动云、郑恩国,东兴街的杨春山,也都是比较有名的裁缝铺。当时黄陂六指、甘棠一带讲究一点的人家,也是选点到仓子埠来制衣的。
对于这个行当,儿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位常到我家做衣服的“柳簸裁缝”。当时方义仁、柳福彩这等“大牌”我不认识,我最早认识的裁缝,就是那位至今不知姓名不知籍贯不知住所却记得其音容笑貌的“柳簸裁缝”。
说起来,应该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
1954年9月14日,国务院发布《关于棉布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规定从10月1日起,全国棉布实行凭票供应。布票分全国通用布票、省市地方布票和军用布票三种。全国按地区每年每人1.6丈至1.9丈。那年春节前夕,我母亲把当年新发的布票攒在一起,算了又算,决定给全家每人做一件新衣裳。为了避免布料的边角余料的丢失,她请来了熟识的“柳簸裁缝”,那是一位端庄干练又和颜悦色的中年妇女,进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您朗噶屋里的柳簸呢?”
柳簸这物件,如今是不大能见得着了,70后、80后、90后的甚至完全没有这个概念。这种近似圆形的用柳条编制成的器物,是用来簸除米麦粮食中的麸子秕子瘪谷的。作为家常日用物件,仓子埠以前是家家都有的。母亲将柳簸递给那女人,那女人接过柳簸,随手从自个的胳肢窝下抽出个蓝布卷来,放进柳簸里。她的第二句话也是个疑问句:“下哪块门哪,您朗噶说?”仓子埠的旧式房屋大都是板壁式的,整间房子临街的一面全是门,所以要问下哪块。门是安装在门轴窝里的,上下都方便。
下了一扇厢房门板,平搁在桌子上,就成了她的裁剪台。然后,她抖开柳簸中的蓝布卷,拿起一把硕大的剪子(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剪子),量布裁剪,飞针走线,时不时地将手伸进柳簸,掏换着工具,粗针细针、蓝线白线,一举一动,似都有一种自创的节律。看她那样,似乎不是在为生计而劳碌,而是在表演一种内力修为很深的功夫。
04磨剪铲刀

磨剪铲刀属于服务于百姓生活的小手艺,在匠作行当里是一个很小的类别。游走于仓埠大街小巷的磨刀匠大都是黄陂人(可惜我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扛一条窄凳,一头固定着磨刀石,挂着马口铁制的空罐头盒做的水筒和小型“拖把”样的水刷,一头是铲刀架,是用来固定菜刀的。他们走街串巷,一声原汁原味的黄陂腔“磨剪——铲刀哇”吆喝得嘣脆悠长,为小镇里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生活的原音。
我是有过亲自拿菜刀请人铲磨的经历的。磨刀师傅对菜刀先是仔细端详,用满是老茧的拇指试试锋利程度,决定是铲还是磨,若可以不铲的他是绝不会去铲的。这不是偷懒省事,而是爱惜顾客刀剪钢口,铲薄了,使用寿命自然就短了。
专业的磨刀石有两种,一种红色的砂质较粗,作第一道打磨,另一种是青灰色的,质地细腻,是用作最后清口的。最神奇是那把用双手推的铲子,用铲刀去刮铲钝刀钝剪之刃,咯咯声里,竟然刨起一卷卷铁刨花,使人不禁联想起“削铁如泥”之类的成语来。
磨剪铲刀这营生真的是很苦很脏的活儿。揽活时,扛着那张分量不轻的条凳满街无方向无目标地串游,边转边吆喝,肩酸腿痛唇干舌燥是可想而知的。有活儿,才能坐下来,但不是那种很休闲式的坐,而是两腿紧蹬、两臂用力、弓腰扛背地继续劳作。磨出污泥浊水,铲起铁屑钢渣,不可能衣衫整洁,不可能头面光鲜。将一把把刀剪打磨得锋利锃亮,却也将自己的人生销磨得迟钝晦暗了……
直至今日,每见到在小街僻巷转悠的磨刀人,我对他们是常怀敬意的。
05
铁匠

铁匠这行当,如要考其起于何时,也是件难事——历史太久。如果把铸造也归于这一行当,其时就要溯至商周时期了。那时节,冶炼锻造虽然以铜为主,以铁为原料的冶炼锻打还不是主流,但工艺上肯定是有传承的。对铁匠这行当而言,农耕和战争是促其发展的最大动因。犁耙耖锄镰锹,没有一家农具离得开铁匠。至于战争,让活人变成死人,让好端端的身体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利器,也都是铁匠打造出来的。所以在历代诸工匠中,铁匠为长,石匠木匠稍次,排在后面的是泥瓦匠。
仓子埠的铁匠铺名气最大的是“三兴合”,在骑龙镇开店,秉承正宗黄陂铁器工艺技术,无论刀斧镰锄,一应钢火纯青,刃口锋利,产品上常有“三兴合”品牌标记,闻名遐迩。此外,扒头街的喻兴泰铁匠铺、张新乐铁匠铺以及黄陂街的胡家铁匠铺,也是各具特色,生意红火。上街头还有一家铁匠铺,老板诨名幺麻子,为人脾气耿直,手艺也不错,但没有“三兴合”的招牌响。
由于仓埠镇本来就不大,有了几家固定的铁匠店铺作坊,所以那种挑着担子走街串户的流动式铁匠是很少来仓埠镇内揽活的。一般只是在仓埠附近的乡村中寻找商机。与其它行当所不同的是,铁匠基本不吆喝,每到一地,选一处相对开阔不碍事的平地,架起大炉,不点火,也不让锤子空着,冷锤子、冷砧子,叮叮当当先敲将起来,算是为自己做广告。有人送活来,便生火开工,若无人问津,做徒弟的便会挨家挨户登门揽活。
铁匠出门也是挺苦的,担子比任何工匠都重。也不像木匠泥瓦匠由事主家管饭,铁匠都是自己做饭的。活路告一段落,锤声一歇,师傅吸烟解手,稍事休息;徒弟则将一老大鼎罐往炉子上一搁,就手择菜洗米。须臾间,锅里的饭焖熟了,菜在锅里一颠,就开饭了。如此这般,青菜一盆,咸菜一碗,囫囵下肚,叮当叮当声又响将起来……
——这叮当之声轻重缓急,亦唱亦和,如歌如诉,一如人生岁月的脚步……而今眼目下仓子埠的铁匠铺已经关门,很难寻觅到铁匠的身影。其原因我想一是由于科技的进步,各行各业的机械化程度,远非当年可比,手工铁器的使用,因此大大减少;二是当今匠作行当里铁器工具的生产,多用模具锻压成型,在流水线上出活,已少有手工打造的了。由此观之,铁匠行当的萎缩,应是一种进步。
06
木匠

木匠分几种,起楼盖屋竖梁立柱修桥造庙的,称作长木;做一般家具物件的,就称作方木了,还有做木轴木辊木盒木桶之类的,称作圆木——其中,圆木工匠中又细分出箍匠,是专门做盆桶之类的;车木,是专做手推车、马车、牛车和水车的。木匠中还有锯匠,是专门将木料加工成木板、木条的,也称界匠,不过在旧时仓埠,干这一行的似乎没有专门店铺。
在我记忆中仓埠的木匠也是不少的,黄陂街的柳志溪、柳文辉、陈国佳、李文先,东兴街的涂前炯、周谟启(车木),横街的方义勋,扒头街的程松庭、柳福庭,加上上街头的刘兴发家箍匠共十大家。各家老板就是掌墨师傅,都是各有所长的行业精英。他们除了自身所擅长的那一类活计外,也兼能对付另外的项目,比如陈国佳、柳木匠、方木匠,程木匠、涂木匠,都是既能做长木方木,也能做圆木的。
在仓埠揽家具活靠的是手艺和口碑,你给这一家的家具做得好,立马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请你打家具。这种衣柜橱柜之类的小木,手艺全在一个“细”字上,歪七八拐的一根木头,七拱八翘的一块板子,木匠操起斧头,三下五去二砍得几砍,就砍出眉目了。初坯出来后,就很少再用斧头了,用得最多的是刨子。看看他们各式各样的刨子,就晓得他们的“板眼”全在“刨功”上头。先用短刨一阵猛刨,再用长刨做细加工,如此一块平整光滑的木板木柱就出来了,再经过精密计算、丈量、打榫、安装,一房精美的家具就成型了。整个流程很连贯,先前一堆乱木头加工处理,完全看不出名堂,只到最后安装拼接,才会令人生发恍然大悟的愉悦和“弯树直博士”的感叹。
在仓子埠的寻常百姓家,盖房建屋是件大事。一家人勤扒苦做,攒集起几个钱来,就为了给子孙留下一份产业,正合了古人“有恒产则有恒心”的意思。所以,但凡盖新屋的人家,上梁那天,必要热闹一番。所有的立柱和横梁都对好榫头卯眼了,选一黄道吉日,立将起来,惟独连接堂屋和厢房的最中间也是处于屋脊处的那根横梁,用一段喜庆的红绸子扎了,由两个木匠抬上房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木匠挥动斧头,乒乓几下,把楔子打进榫口里。这时,新房的主人,又是撒糖又是递烟又是大摆酒宴,把喜庆的氛围营造得好是红火热闹。
眼下迁居汉口,起楼盖屋的事,不仅有,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多,却再也没有看到大木匠们耍手艺的那份精彩与轻松,也很少见有户主新房上梁街坊邻里热烈围观的场面了。现在流行的,是淘房、首付和按揭这类新词汇;是装修、家装赶集之类让人头晕心烦的奔忙;是大几千上万块一平方的房价;是欲购从速,房价又将上涨之类的恐怖话题;在社会传媒的报道中,也几乎没有了木匠、泥瓦匠,而只有民工……
07
篾匠

旧时居家过日子,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每道“程序”,几乎都有篾器的影子:盛米的箩筐、盛饭的筲箕、舀水的竹筒、遮雨的斗笠、刷马桶的叉捅把子、挑水的扁担、乘凉的竹床、竹席……至于簸箕、箢箕、筛子、篮子,是哪家都有几件随手取用的。
明末清初以来,仓子埠的篾业竹器,在新洲、红安、麻城、黄陂四县,已是小有名气了。手工产品多达80余种,尤其篾箩筐制作,因其用料精良,做工考究而行销省内外。
仓子埠的篾匠大多集中在黄陂街、上正街一带。老板大多是黄陂人。在黄陂街,共有篾匠铺12家,老板分别是:张子卿、张均长、张均文、张均武、张均双、张均贵、张均毓、张国佑、张均友、张均义、黄功木。此外上正街有喻泰兴篾匠铺,扒头街口还有张少奎篾匠铺。小时候我常去黄陂街玩,不止一次见过篾匠的手艺活。除了叹服他们那看似粗糙却是万分灵巧的双手之外,最佩服的就是他们舞刀弄篾的本事。无论剖何等粗细的竹子,无论剖何等厚薄的篾片、何等粗细的篾丝,篾匠所用,仅一把厚厚的沉沉的篾刀——就那把篾刀,从碗口粗细到细如发丝的竹篾,居然随心所欲,游刃有余。看篾匠们眯缝了或大或小的眼,以糙手走重刀剖细篾,你会油然而生“鬼斧神工”的赞叹!
眼下的都市,竹制品尤其是竹制工艺品,倒还有一些,居家过日子用的篾器,却是难以见到。在仓埠,以编制竹篾器具为生的篾匠,也都一一改行了。前些年上街头还有一家在坚守行当阵地的,不知“红旗还能打多久” ?
其实从环保卫生角度看,篾器才是真正的绿色环保且养生的。塑料制品,虽有许多科技含量且艳丽美观,但合成化学品,毒性含量亦是存在的。所以,无论生产还是使用,都免不了有意无意制毒服毒之嫌之忧。因此,重新找回篾器的位置,重新确认篾器的环保价值,重新在日常生活领域里以篾器取代塑料制品,是应当也是可能的,尤其对于一个提倡低碳、环保、节能的社会,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富产竹子的国家。
竹篾行当应当大有作为,要花力气的是关于竹篾的功能、工艺方面的创新与嬗变。
08
皮匠、鞋匠

老仓子埠较有名的皮匠当属蒋文喜、柳英鹏、徐中享,横街口还有方皮匠、雷皮匠,但没有上述几位有名。
按照行业性能界定,其中真正能称之为皮匠的只有蒋文喜一人,其他所有的都只能称为鞋匠。
蒋文喜兼有制革和皮制品两大技术,既能把原始牛皮加工制作成革,又能把加工后的牛皮制作成皮鼓、皮鞋、皮带和皮绳等。其制作的牛皮鼓音色圆润,音量宏大,共鸣感强,在新、红、麻、黄一带享有盛誉。同时因为制革工艺属地域性冷门,所以四乡八里前来接洽牛皮加工业务的也不少。除两老外,生四男四女,老蒋凭独特的手艺养家糊口,居然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不温不火。
因为和蒋家隔墙为邻,对老蒋制革的工艺流程自然十分熟悉。每每买回刚剥下的鲜牛皮,第一道工序是用大铲刀刮去上面残存的赘肉。这活儿很累,把牛皮搭在一斜立的木案上,双手握铲刀,从上而下似刨似刮。分寸把握十分关键,力度大了,或下刀角度不对,就会刮破牛皮,全功尽弃;第二道工序是药水浸泡。将刮清了的牛皮浸泡于特制的药水中,置放大约一星期,以使牛皮软化并褪尽残存血污和油腻;第三道工序是烟熏,在用砖石砌成的大土灶上平铺从缸里捞出的牛皮,下烧柴火以浓烟熏制,使其干燥、清爽。被熏过的牛皮呈金黄色,很是鲜亮。第四道工序是撑晒。用若干根竹篙以牛皮的头、尾及四肢为点,加以强力支撑绷紧,使其完全铺张展开,然后放置阳光下晒干。至此,一张皮革加工工序便完成了。
还见过蒋家制弦的,不是乐器上那种细弦,而是弹棉花或编制皮鞭用的那种稍粗一点的弦。其中最见功力的应是割弦工序。由两人共同操作,一人执刀,一人配合拉住一块牛皮。不用尺子量,不用划线,全凭手感,用特别锋利的小刀一条一条地拉割成长长细细的牛皮线,稍有不慎便会割断重来。在蒋家,大女儿虽得父亲手艺真传,但割弦这道工序,一般还是由老蒋亲自操刀的。
蒋家还有一绝,那便是牛皮木屐。旧时仓埠人雨天穿的大多是木屐。用厚厚的木头作底,上面用厚布壳涂上桐油作鞋帮,拖鞋式、无后跟,极似日本的木屐。而蒋家的木屐一律用真牛皮制帮,结实、透气、耐用而不变形。仓埠镇讲究一点的人家大多选用蒋家的牛皮木屐。
老蒋制鼓,工艺上是十分严谨的。上好的杉木做框,精选厚薄一直的牛皮做面。最关键的是在鼓框内壁安装数个钢丝弹簧,以助在击鼓时发出更好的共振共鸣。所以老蒋的鼓声名远播。可惜的是,蒋师傅的技艺和从业精神未能得以发扬光大,前两年,蒋家老三也试图制鼓打开市场,但由于工艺粗糙而销路滞阻,比如他的鼓框是由杂木制成,里面是一根弹簧也没有的,也能敲得咚咚响,但声音里少了那份宏大与沉雄。
仓埠的其他鞋匠,大多数是以修鞋为主,即使制鞋也只是做些布鞋棉鞋或皮拖鞋之类,真正能制作有款有样皮鞋的,全仓埠镇却是找不到一家。
09
吹糖人捏面人

街口,来了吹糖人的。大箱子一歇下来,小伢们立马就打了围。
严格地说,这行当没店舖没作坊,就是背箱走江湖的民间手工艺营生。
糖,是用麦芽糖熬制的。记得早先东兴街就有一家糖坊。把麦芽糖熬好后套在木桩上反复“拉绞”至白色,然后摊冷成硬块。吹糖人的来此买去进行二次加工,即是用食用颜料染色熬制,便可以吹成糖人了。
到仓子埠吹糖人的不只一个,好像多半是来自黄陂的手艺人,也有擅长此道的农民,九秋十月了,冬闲时节,该干的农活都打理得差不多,于是出门卖艺,挣俩个钱花。那行头也简单——背一口小木箱,串街走巷寻四方。买张车票上汉口,或者搭个便车到仓子埠,反正是哪里热闹往哪里赶,哪里小伢多就在哪里停。
仓子埠的细伢眼尖。凡见了肩膀上背小木箱的,插着糖人的,立马跟着跑,跟着看,跟着买。到了地方,先置支架,搁稳箱子,撑开折叠小凳马上坐了下来。敞开箱盖,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料由浓到淡早在铁皮方格盒中一顺摆开,盒下面加热的草木灰烘炉还冒着缕缕青烟。箱垫作桌,小朋友拥围如瓮。
最有魅力的是箱子边用活页连接着的一块木板,翻起来一支撑,用来转糖的大圆盘就摆在孩子们面前——上面围绕中轴画了很多小格,每一格都标有奖品名称,都是吹糖产品,当然是价值越高的格子越小,就象现在网上网下搞的转盘游戏一样,完全拼的是手气。也设置了若干“空门”,没有奖品的,格子很大,落入其中的机率最高。糖师傅厚道,每每见到转了空门的小伢那沮丧的小脸,他总是额外揪一砣糖给孩子以示安慰。
吹糖人这活儿是颇具技术含量的。又吹又捏,既动口也动手,除了造型能力和配色技巧外,还要把握糖的火候,稀了不成型,干了吹不动。小时候我是转糖的常客,转得最多是“老鼠偷葫芦”。记得老板箱垫当案子,小棉被下,捽下糖料子,在手上搓捏成团,中间窝出一空洞,留一小孔用口吹,趁势抻拉出一根通气管,然后边吹边捏,三下两下,一个葫芦成了型。然后弄一砣黑色糖料,照此操作,先捏出鼠头,揪出鼠耳,进而吹捏出鼠身,最后将吹管拉至一定长度,往上一翘,老鼠便活灵活现。取一竹签,挑一点热糖,趁热插进鼠身,并将葫芦用糖沾在鼠背上,“老鼠偷葫芦”就完工了。这件作品是以吹制为主,全是空心,用糖少,所以转盘上留的格子比较大。不象“孙悟空”、“三怕”(蛇、蜈蚣和癞蛤蟆的组合),都是实心的,糖多,格子好小。
现在回味吹糖人这一行当,之所以深受孩子们喜爱,无非以下几点:一是产品定位精准,其造型内容与目标人群高度吻合。全是儿童题材,很少有“梁祝”、“天仙配”或“福禄寿”之类的;二是观赏性与实用性的高度结合,能玩又能吃;三是具有趣味性和文化含量。夸张的造型、鲜艳的色彩,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民间传说或历史故事为依托,可增加孩子的知识量;四是极其有效的促销手段。转盘的不可预见性不停地撩动着孩子们的竞争意识和博弈欲望。五是现场制作表演。提高了广告效果,迅速吸纳了人气,而且都是直接消费者。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以上五条,直至今天的儿童用品厂商,仍在沿用。
如今在我们这一带,吹糖人的是几乎看不到了。何以致此?是不赚钱?还是产品过时?手艺失传?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可能:卫生问题。风靡北方的冰糖葫芦日渐淡出市场,大约也是这个原因。
与吹糖稀人儿的比,捏面人的,则是另一种景致。

吹糖稀人的,着一“吹”字,境界全出;捏面人的,则着一“捏”字,境界全出。“吹”靠“气”,“捏”靠“手”,可见手艺,对捏面人的说,太关要紧。
也是一只木箱,掀开箱盖,箱垫当案子。上头列了用糯米面子和的色料,赤橙黄绿青蓝紫,加温保存。加工时,取过竹骨蔑片,这是捏面人的骨架。捏制面人,应以秋后为宜。街头巷口学校门前,开箱作业,捽下大大小小的色块,捏在掌中,拉拉,扯扯,长长,团团,尔后取过竹骨,以件拼装,不须多久,面人做成了,手把竹骨细审量:“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好不好?“古城会斩蔡阳”的关云长,像不像?“林黛玉葬花断痴”,妙不妙?“萧何月下追韩信”,忙不忙?而谚云“雕虫小拔,壮夫不为”。
捏面人是雕虫小技么?小技不小技,不知道;反正,听见捏面人的来了,满街的孩子,跟了箱子跑,似乎已经说明问题。
如今在仓埠,吹糖人的没有了,捏面人的则仍旧鲜活着。正街上,能书能画多才多艺的朱幼山老先生干起了这一行。凭着扎实的绘画功底和造型能力,在捏制传统人物题材的同时,将现代儿童喜爱的阿童木、葫芦娃娃、黑猫警长、光头强等动漫形象捏制成面人作品,大受欢迎。老先生已年愈八旬,仍勤于创作,收徒传艺。同时应邀到武汉市内各街道小区和学校讲课传经,他的事迹,多次被省市传媒宣传报道,他说:“人到老年,为社会多做点公益之事,心里舒坦”。
文章选自纸刊《仓子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