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甲鱼 二土匪 三哙子
作者:王玉权
老棒家有仨兄弟,各有外号。老大,老甲鱼;老二,二土匪;小三,三哙子。(哙,kuai,读第三声。方言,意为侃起来不着边际)
小三仗着自己是老巴子,父母娇惯他,也自己惯自己,从小不上相,处处卡强。
过去每个家庭都有好几个伢子。那时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劳亊做,造人。往往都是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耷耷把老三。这是穿衣。穿著上,小三还小,还不晓得爱好。否则,也够娘老子烦心的。
吃喝上,却相反,往往都要先让着小的。比如开饭时,妈妈每顿总先抄底盛碗厚的放在小三面前,然后一勺搅,匀着吃。中上吃菜饭,也是先分开上层的菜,抄底盛碗米多的给小三。其余上下翻拌。
长大些,小三自己动手。从锅底捞碗厚实实的,老大老二翻眼也没用。妈妈一勺搅,他们只好喝稀的。
如果哪天杀鸡了,这很阑板。鸡大腿、硬肝,归小三。两只腿不好分,鸡要是长三只腿就好了。老大老二也干瞪眼,无可奈何,只好啃骨头喝汤。
饭桌上有小纠纷,娘老子都向着小三,每次都说,宝宝小呢,你们做大的要让着点。就这样,让,让,让,小三洋洋自得,漾上了头,养成了坏习惯,好像他占便宜是该派的。
做父母的,一碗水端不平。长大后,多少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沉痛教训,祸根就是这样埋下的。幸亏这种反常的伦理现象,机率是很小的。
这仨兄弟的外号,是有来头的。
老棒娘子怀改得迟。一旦开怀(方言,怀孕),隔年一个。待三个小伙长到十来岁时,年岁相仿,像起身的麦苗,看着他们嗖嗖地向上蹿。
"半桩子,饭缸子"。一大尺六锅饭,不够这三个家伙兜(方言,吃的别称)。连老巴子小三也能夯两大斗碗。看得老棒两口子又喜又忧。
喜的是,三个大小伙都够得着饭碗了,苦日子熬到了头。含辛菇苦,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心中的酸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忧的是,本就干㸆的粮食,一搲一个大洞,令人胆寒呢,得有个长流水的打算。话又说回来, "人是铁,饭是钢",吃得下才好呢。我们泥腿子,玩的就是力气。哪能像教书先生,城上小姐,一顿一小宫碗,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用?玩泥巴不比玩笔杆子,得硬碰硬,实打实,一点不容搭浆。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两口子坐在被窝里,唧唧哝哝地盘算着,规划着未来。
老大十八了,当务之急是要给他说门亲。
话说一天,仨兄弟兜光了一尺六锅饭,老二意犹未竟。趁娘老子及老大老三不在,朝锅膛里放了两个穰草把子,𤎖锅巴。待锅巴咯咯炸炸地作响,渐渐焦黄,冒出了香气,起铲左右一合,上下一折,也管不了烫人不烫人,衣兜一兜,溜之乎也。
小三鼻尖眼尖,立即报告大哥。老大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时,老二不似往日听话了。对老大的命令,甚至父母的支使,常常回嘴绊舌的,犟!十六岁的老二,也算是个小大人了,这就是所谓青春期的逆反吧。
崩脆喷香的锅巴吃不到,小三好委屈,又拖着老妈,指着空锅告状,妈,二子一个人独吞,也不分点给我们。
老棒娘子恨恨地骂,个二土匪,就不胀死得哉!怎么医(方言,吃的别称)不够呢。
从此,“二土匪″这名号,便不胫而走,出了名。
老大不服气,今儿非找到老二算账不可。熟晓他平素不离那几处玩,一逮一个准。二子刚把锅巴上沿啃了一圈,老大一出现,吓了一大跳,拿起锅巴,立即开溜。
说时迟,那时快,老大已把锅巴抢到手。老二哪里甘心,凶狠地伸出双手来夺。老大眼疾嘴快,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了老二右手大拇指,死不松口。
十指连心,疼得二土匪眼泪巴沙,杀猪似地没命大喊,不得命喽,妈呀,啊咿喂,不得命喽,呜呜,呜呜,.....
小三尾着声音,拉着老棒娘子找来了。一见这出戏,小三拍着手,跳着脚,好!好!妈,你看,二子㞞了!
儿是娘的心头肉。老棒娘子见状,大喝,要死了,老大,赶快松口!血都咬出来了。老大瞪着眼,就是不松。
老棒娘子气得哼哼的。指着老大,你,你!你个得麻症的!你个少年亡!咬了不松口的老甲鱼啊!
从此,“老甲鱼"的名号,也不胫而走,传遍通庄。
小三是个流皿嘴(方言,指贫嘴)。小时,长得又圆又肥,细嘴会说得不得了。
代表段子很多。比如,
妈妈给我个板子,我拿它当铲子。捅开猪屁眼子,猪爸爸叫,猪妈妈喊,拉了一堆馓子。......
听得人莫名其妙,听得人哈哈大笑。都说小三这细东西瞎哙。
还有一段让人好生发笑,
爸爸喊我乖乖,我喊小狗乖乖。
小狗喊我爸爸,我喊爸爸乖乖。
简直像绕口令。老棒一听,举起巴掌要打他。他说,你不是老喊我细老子吗?说完嘟着嘴,眯着眼,装出一副可怜相。老棒哭笑不得,放下巴掌,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揪着他的细嘴扽了好几下。
这种段子多了去了。
从此,“三哙子″这名号,也不胫而走。
这仨兄弟,如同几只小公鸡猴子关在一个笼子里不安分,免不了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寻搅,成天纠纷不断。不过,若论干起农活,都舍得花力气,一个不让一个。三下五除二,没的说。
剐菜籽,拔黄豆,割麦子,不用老棒去挑。他几捆,你几捆,细腿颠得勤,一会儿便完了。蚂蚁搬动泰山,看得左右四邻,羡慕煞了。
只要你顺毛抺,说点好听的,仨兄弟便嗷嗷地上前相助。妈说,去!给大妈妈抢忙!
他们的大妈妈,是个老寡妇,见侄子们来抢忙,眉开眼笑。"我嘎(家)去摊油饼,莫饿坏了我的乖乖。" 待大妈妈送来油饼,她那点活,已干得差不多了。不然,够老人忙两天的。
老大二十岁那年,成了亲。虽膀阔腰圆,五大三粗,然其貌不扬,生就一双绿豆眼,皮子黑黝黝的,颇似老甲鱼的品相。可偏偏娶了个好看的女人。
这新娘子可俊俏了。要身段,风摆杨柳;论颜值,酷似观音。声如银铃,笑能摄魂。巧手绣花会引蝶,吐气如兰能招蜂。(这里的蜂蝶,指队里那帮青皮小伙子。)
小伙子们天生的馋,尤其馋色。他们直叹气,这个老甲鱼走了桃花运,眼红得滴血。
新娘子一农家女。传说中的西施,不也是一浣纱女么!水乡,好水,养人,养美人!
看不出老甲鱼这个粗人,居然是一特大醋缸。他看不得人家和新娘子说说笑笑,怒目相向,火气很大地斥责人家。青皮们也不示弱,齐齐勒拳向前挑衅,怎么?说笑两句犯法了?你女人少块皮,还是少块肉了?
老甲鱼气呃呃地走了。待新娘子一回家,满腔怒气冲天起,不由分说,捺倒便打。
打得新娘子满地乱滚,鲜衣上沾满泥垢,鼻青脸肿,花容失色。还边打边骂,母狗不发骚,公狗敢来撩?直打得人背过气去,仍恨恨地骂个不休。细婊子,装死去吧!再见你跟人眉来眼去的,就撕烂你的逼嘴!
老甲鱼真这样绝情,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否!他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女人。不过,这种爱是畸形的,变态的。是一种占有狂而生的虐待狂。
夫爱物,可宁毁勿予;而爱人,则万万不可也。
发泄完了?没。老甲鱼朝手心涶了一口,操起笨重的大锛,拖出盘根错结的粗树根,认准了奋力一击,老树根应声开花。又拖出一根,开花。再拖出一根,开花。
他力蛮如牛,那么粗而结实的樹根,能一摧两开。这才耗尽了力气,看着躺在地上不动弹的新娘子,坐在那里喘气,发呆。
甲鱼这东西,狠。捕食时,一旦猎物到口,便再也挣脱不了它的虎口的。
甲鱼这东西,也蠢。用一小块猪肝钓,它会禁不住猪肝气味的诱惑而吞钩。要是用一根筷子逗它,它会一口咬住不放。用点力扽,颈项拖出老长仍不松口。要杀它,太容易了,一刀下去,身首异处。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老甲鱼这人,是狠,但并不蠢。爆脾气,仗义。你若欺负弱小,一旦被他看到,他可不跟你耗嘴皮子,一个大脑冲,会打得你认不着北。
老棒娘子毒骂他,麻木虫子,挡炮子子!这么好的女人都不晓得爱惜,打死人要吃枪子子的!臭脾气不改,将来有苦吃呢。操起一根棍子,没头没脸雨点似的打着大儿子。
面慈心软的老棒娘子,抱着昏死过去的媳妇,哭了老半天,直到新娘子幽幽还了魂。
二土匪领教了大哥的厉害,锥心之痛,让他彻底宾服了老大。锅巴事件之后,对老大是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谁拳头大谁狠!丛林法则。人类社会何尝不是这样?
就在老大成亲前夕,十八岁的二土匪,光荣地参军入伍。他在部队几年,学到了文化,入了党,有了出息。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是过去式,那是老黄历。
现在式,部队是座大熔炉,是所大学校。有当兵履历的人,自豪!多少人为此生未当过兵而深以为憾。
二子退伍回村后,曾当过村支书。个子长高了,壮实,魁梧。性情变敦厚了,和蔼可亲。
村人常和这位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开玩笑,喊他二土匪,他不恼。还自嘲儿时的荒唐,大家嘻笑一番,干群关系融洽。
娘老子在时,三哙子处处占便宜。娘老子离世后,三哙子也渐渐自成人。他打小就灵气,讨喜,成家立业后,混得不错。买了车,砌了楼房,生活蒸蒸日上。
老甲鱼未到花甲之年,得癌去世。他女人虽徐娘半老,依然漂亮,光采照人。她向来是个阳光人,和人说归说,笑归笑,但从不乱来。老光棍们虽想入非非,无奈赢不了人家的芳心。
一儿一女早已长大,成家立业,对寡母很孝顺。
后来,她自主找了一个对眼的半边人,重组了家庭。
如今,老俩口单过,恩爱幸福地安度着晚年。
( 来段轻松的,散散心,消此溽暑。)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