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火炉”岁月(散文)
马重珍
若不是出差,同学也不会在七月份到这火热的武汉来。傍晚,带他在长江江滩公园漫步,近看花树掩影,远望江天一色,清风扑面微凉,流水恶浪不兴,孩童尽情嬉戏,老人乐而忘返,同学似乎忘记了身在武汉,说:“不是说武汉是火炉吗?我看武汉挺舒服的呀!”
一提起火炉,被滚滚热浪蒸熏怕了的我又回到“竹床阵”的过往。
那是上世纪60年代,我大学毕业分配在武汉任教,还在人生地疏时,武汉的竹床阵便着实让我这外地人大开眼界:夏天,毒辣辣的太阳刚下山,“冇得空调怎么过,一盆凉水洒竹床”,于是,街道两侧家家户户便用脸盆、洋皮铁桶给门前的空地泼水,冲凉降温。接着在空地上摆上竹床、竹椅、竹凳,
一条街连起来便成了个“竹床阵”。竹床摆的位置和数量颇有讲究,摆多了,摊的面太大会惹了邻居,小了又怕邻居侵占自己的“领地”。这竹床阵是要细心经营的,要备好茶水、绿豆汤、香烟、象棋、扑克、清凉油、扇子、蚊香之类的,因为,竹床阵就是半个家,人们要在这里消磨掉人生二分之一的青春岁月。在那个年代,家内没有电视、电脑,家外没有夜总会、酒吧,晚上唯一的去处也是最高的享受便是与家人一起在竹床共度“良宵”。
晚饭后,竹床阵的人生百态便在这里上演:全不顾男女有别,也不分辈分尊卑,个个穿裤衩汗衫甚至光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擦汗毛巾,手中搧一把大蒲扇,摆开阵势便开始聊天、下棋、打牌、织毛衣,吆喝声、欢笑声、对骂声、孩子哭闹声此起彼伏。或者,有人干脆什么也不做,靠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全心全意闭目纳凉。就这样,人们在愉悦、兴奋中暂时忘记了火炉的煎熬。
入夜了,在竹床边点燃一盘蚊香就可睡觉。即便是穿着入时的摩登女郎,到了晚上,一样短裤汗衫,在众目睽睽下玉体横陈。在这毫无隐私可言的场合,男女间不雅之举只偶有所闻。也不必偷窥,一条街的大通铺,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窥”。倒是隔三岔五地,邻里间会为门前的“领地”闹出一些“边界纠纷”来。
原来这竹床来历久远矣。韩愈在韶州《题秀禅师房》就说过“竹床莞席到僧家”,道光年间汉口竹枝词也说“后街小巷暑难当,有女开门卧竹床,花梦模糊蝴蝶乱,阮郎误认作刘郎。”
现在,竹床阵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了,总有一天,蒲扇、电风扇也会进博物馆的。但,竹床阵是武汉历史这部宏篇巨著中的一页,它像化石一样,记录了历史那一瞬的社会生态,它也会像化石一样,弥足珍贵。近几年,武汉园博园在汉口里举办了多届竹床文化节,大摆其竹床阵,三百多张竹床、1500人的气派,可见,彼竹床阵非此竹床阵也。前者是九头鸟不服输,与天斗,后者是往事不如烟,好怀旧。再说气势也今非昔比哦,今日之竹床庆典可美食,可观影,可唱戏,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哪里是避暑啊,明明是在“迎暑”。不过,久用了竹床由青变黄、变红、最后变成紫檀色,有一种沧桑的历史感,现在的竹床阵就很难重现了。
武汉火炉岁月的另一个标志是电风扇。
1978年11月,我在河北正定县花了130元买来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带回武汉,很是缓解了手摇蒲扇之苦。130元!夫妻俩一个月的勤扒苦做也赚不到这个数。后来发现,我家竟是武汉从手摇蒲扇时代进入电风扇时代的先驱,因那时的武汉,它仍属稀有奢侈品。驰名的武汉红山花牌电风扇,1979年才问世,还不易买得到。那阵子,电风扇日夜开,还要细心呵护它,每用上几小时便用湿毛巾为它降温。再者,电风扇时常为我们那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专用,大人仍手摇蒲扇将就过。晚上睡觉时隔着蚊帐电风扇的风吹不进去,便索性把它放进帐子里吹,为了安全,大人也睡进去护着孩子。后来朋友推荐一方法,把电风扇放在露天的阳台上往室内吹风,说是这样吹出来的是凉风。一经实验,如梦初醒,果然和风清冽,凉爽宜人,我们戏称其发明人可获诺贝尔奖。
为避免上蒸下烤的苦,武汉人还有一个避难所:戏水。这,武汉就得天独厚了,什么千湖之省、百湖之城,可尽情释放身上的热量。长江边、汉水旁、湖沼畔,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戏水,蔚为壮观。要是谁有一个黑色的废旧汽车轮胎 助游,可羡慕死人了。好凉爽!孩子们玩得可高兴了,但家里大人的皮鞭在等待他们呐,每年都会淹死人的呀。至于经年举办的横渡长江活动,虽然主旨是锻炼身体,但游泳后何等清凉舒适!“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的气魄招來了四海嘉宾,及至创立了“囯际横渡长江节”。其实,第一届横渡长江活动是1934年由张学良提倡举办的,他为了鼓舞士气,为渡江成功者颁发了“力挽狂澜”的奖牌。张氏渡江,可视为近代横渡长江的先驱。
有道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是否可说,“居武汉之所,久而不觉其热”呢?
有个笑话说,阎王爷下令“下油锅”处死罪犯,众犯人便都在油锅中烫死了,唯独有一个还生猛地活着,阎王爷问小鬼为什么此人还活着,小鬼答道:“他是武汉人”。
也难怪人家这样调侃武汉人。我每次从武汉回广东老家探亲时,家人便谑称:“奈温(耐温)将军回来了”(奈温是缅甸的一位将军,曾一度与我国交往颇多,当时国人多知道此君)。更有趣的是,武汉人在夏天要举办名为“武汉之夏”音乐文化活动,开始我以为他们吃错了药,谁料此举长盛不衰,“武汉之夏”年复一年办下去,堪与“布拉格之春”、“哈尔滨之夏”相媲美。
十多年前,武汉的父母官关注民间疾苦,推行两项防暑降温工程。一是“透绿”,把政府等单位的围墙、篱笆拆除,让院内的满园春色“透”给普罗大众。二是“纳凉”,把政府等单位的阴凉之所(09年共1200多处)免费开放给贫苦居民避暑。一透一纳,“透”的是温情,“纳”的是民心啊。
曾几何时,杭州、长沙等地也成了全国高温中心,09年6月下旬,石家庄高温达41℃,地球的许多地方也热浪翻飞。原来,我们都是行星地球的一个“村”而已,不管肤色黑白红黄,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都与太阳同一距离。因此,太阳的光和热会一视同仁地照进地球的每一角落,人间温情会不分贵贱地润泽每个人的心田。还是毛主席说得好,总有日“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作者简介:
马重珍,武汉大学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