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这条小路走的人不多,因为路中间不时有横斜的杂草枝,横斜的原因大约是人脚不多,未被踩死。一些羊粪蛋儿,洒落了十来米,不见了。
两边的山坡上,开着铜钱大的白色的小花,野菊花。路旁也有几枝野菊花,近,能看清橘色的花蕊。
偶尔听一个老汉说,这条沟里住着一位寡妇,名叫小乔。“是周瑜的老婆吗?”我来了好奇。“周啥?”老汉将他的老耳朵掀展,同步侧了脑袋,好像我要给他挖耳屎。“周瑜,”我重复道。老汉依旧方才姿势,“好像姓周,名字叫啥,我忘了,反正跟人打架死了,不值得!”
拐过一个山嘴,眼前出现一个农家院落,三个孩子在井台边玩什么游戏,鸡鸭悠闲地穿插其间。随着一声狗咬,就看见一条黑狗,卧在叶子已半黄的瓜架下——当然它已站起身,冲我迎来,样子倒不凶煞。
门口出来一个妇人,拎着挎篮,斥责狗别咬人,狗便摇了摇胖尾巴,复回瓜架下,卧了。“先生,请屋里坐。”妇人虽然笑容,但明亮的双眸却闪着几分凄然。我说外面畅快,就坐在篱笆外的石础上。石础有点破损,上面的浮雕模糊不清,像是一对什么鸟儿。看来这不起眼的住宅,有些年头了,阔过呢。
妇人吩咐孩子们抱柴禾去,给客人我烧茶。大女儿行动去了;俩小的都是男娃,一个豁牙,最小的津津有味地吃着小拇指。三个孩子年龄差距一岁多吧,楼梯档子似的,不愧英雄之家。英雄繁殖力强大。英雄的业绩建立在马背上,奖赏在女人的肚皮上。
一个黑陶茶碗端出来,妇人动了动挎篮,说:“先生,你喝茶,我扳苞谷你不见外吧?”我说好的,没关系。篱笆外面就是苞谷地,苞谷棒子的胡须全蔫了,发黑了。“我帮你扳吧,夫人。”妇人一个浅笑,未置可否。
三个孩子依然场院玩着,拿苞谷秆儿玩,苞谷叶儿玩,换着花样儿拼图案。我说夫人,一个人带仨孩子不容易,可以教孩子们干点轻松活儿。“小孩子真是怪,”妇人一说孩子就显得愉快,“不让他干他偏要干,添乱帮倒忙。等学会干了,能帮个手了,又懒得出奇。”
妇人手粗糙,黄土色,扬起胳膊扳苞谷时,露出的臂,却也秀白。
“先生你,爱吃烧苞谷吗?”我说爱吃,胃里正好来了反应,苞谷棒子也正好扳满了挎篮。就随妇人出了苞谷地,她将苞谷棒子倒入场院,挑了两个大的剥了,然后进门去,放入火塘烤,烤一会儿拿火钳捏住棒子翻一下。夫人我试探问,能参观一下房间吗?她说先生请便,没啥可看的。
就看了卧室,厨房,客房,无非是柜子,箱子,土炕,木床,墙钉上挂着筛呀箩呀笊篱呀之类日用物,没有我猜想的,理当有的东西。
踅回堂屋,门背后蹲靠着锄头铁锨等农具。“夫人,大都督的兵器呢?”“全卖给铁匠铺了,”妇人说,“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
我出门,由檐下走进厢房,里面一副小石磨,簸箕,戳瓢,条凳,巡睃完了也没发现琴,英雄夫妇皆是琴手呀!想想,没问——烤苞谷的煳香味飘来,妇人早拿苞谷叶子半包了烤熟的棒子,递我。
妇人夹起另一个烤熟的棒子,依旧苞谷叶包好,免得烫手,膝盖一支,一折三节,各插一根筷子,苗部细长,给老大,中节匀称给老二,根部粗,颗粒多,就给了老幺。三个孩子吃得高兴,老二的豁牙落下一粒,黑花母鸡一嘴啄去,又吐了出来,可能烫的。
又帮妇人扳苞谷,一手扳一手啃熟棒子。扳了四挎篮苞谷,倒在场院,拿来几个小凳子,吆喝三个孩子都来学剥苞谷。不时抠几粒新粮食,撇给鸡鸭吃。我剥了一个精光,妇人说不能剥光,“要这样,留两片叶子。”示范着。原来留叶子,用于捆扎,悬挂晾干。一捆十个棒子,一头五个,架到檐下十字交叉的铁丝上。摞得高了够不着,挪来楼梯继续往上摞,架。
三个孩子很快就学会了剥苞谷,只能剥开,力气小,没法拽断壳叶,得大人帮忙拽。“看你养的孩子,夫人,多聪明!”妇人脸一红,说:“我倒不急着他们长大,一长大就不需要娘了!” 女人喜欢夸她的孩子,来成就感。
这是个周末,平时孩子们在镇上的小学,幼儿园。近来因为传染病,全放假了。何时收假?等通知。
听见咩咩两声叫,后坡上下来三只羊,三个孩子就兴奋地迎上去,抱的抱羊脖子,捋的捋羊背。其中一只羊的腔子上,涂了巴掌大一块红,看样子是红墨水涂的。
羊和孩子们耍了一阵,兀自进羊圈了。全是母羊,没爱情呀。这想法低俗,心里检讨一个。
“ 夫人,春秋?就是贵庚?” 话一出口就后悔,问女人年龄不礼貌啊。但是这妇人回答了:“本命年。” 脸上并无尴尬,或恼色。
就是说她眼下三十六岁,正是周郎为国捐躯的年龄哦。推算开去,她比丈夫小四岁。
听得说话声,近乎喊叫声,来自门前的田间小路上。抬眼望去,几个男人抬着一个担架,碎步前来。路窄,挤挤搡搡的,担心踩了庄稼地。
扶担架的是个老汉,就是告诉我小乔住这里的,那位耳背的老汉。
“ 妈呀肚子疼!” 担架上男子坐起来,“ 肚子疼呀救命!” 又躺下去。如此这般,坐起来喊叫,喊完了躺下,弹簧似的。
“ 小乔,快救人!”
小乔早就起身迎接了,帮着放下担架。担架上那男子一如方才,一坐、一喊、一躺。
“ 不怕,” 妇人小乔说,“ 爬下,脊背朝上。” 挽起袖子,伸进那男子后襟,掐痧子。一掐,“我的妈呀”,再掐,“妈呀”,三掐,“呀”一个字——“好了,不疼了。”
那男子离开担架,压根不曾肚子疼过,嬉嬉笑笑的。
新来的四个男子,连我五个男子,三个孩子,或扳苞谷,或剥苞谷。小乔妇人张罗做饭,又说还是先给大家烧个苞谷吃,先打个尖。
一个男子递给小乔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两大块豆腐,好几斤呢。可是方才,没见谁拎豆腐啊。
大家扳了一大堆苞谷棒子,围坐着剥,聊。厨房屋顶冒出炊烟,如同淡青色的绸,印花上去想必挺好看呢。
“ 没人想着给小乔,介绍个对象?” 话一出口,又后悔自己多嘴了。
“ 烈士家属,咋好改嫁。” 大脑袋男子说。
“ 一改嫁,就没抚恤金了。” 细脖子男子说。
“ 再说,谁又配她呢!” 发痧子的男子说,由于肚子不疼了,脸色就荡漾着喜悦,异常的喜悦,亢奋。
“ 你们大声点说好不?” 老汉,就告诉我小乔住这里的那个老汉,照例手掀耳朵采声状。
“ 不能让小乔听见了,你个瓜老汉。”
一股烧烤苞谷的煳香味飘来,香味如细绳似的钻入鼻孔——
“ 方老,睡够了吧!”
眼一睁开,发觉仰在副驾上,做了一个梦。开车的钱总呢,拿着一袋爆米花在我鼻尖上晃着,难怪梦里一股烤苞谷味。“饿了就吃,后备箱里还有矿泉水。” 醒神后明白了,由于武汉爆发冠状病毒,传说是人食了蝙蝠感染的。疫情惊骇天下,国人全都宅家自保。当然医生,军人,各级官员,他们得救人,以及许多辛苦送货的人,不能在家团年。
宅家了十来天,憋得心烦,正好隔壁钱总约我郊外散心。钱总名字不知道,只听人叫他钱总钱总的,像是某个家具公司老总,因为逮过他一句老挝红木之类的话。
与钱总邻居了多年,并无往来。偶尔一次,往垃圾桶倒废纸时碰见,发现我俩都是练过字的废纸。钱总一见我字大呼“书法呀书法”,扬言要拜我为师。于是就往来了。
钱总腿短上身长。他老婆相反,腿长上身——其实不短,挺合适,比钱总高小半头。两口子同行,挺喜感的。见人就笑,感觉温婉。
钱总老婆姓甚名何?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有次遇见她斜背着二胡盒子,和一个极像她的美少年并行,忍不住招呼道:“你弟弟来啦!”“啊?”吃惊的样子,“我儿子呢。”美少年也笑了,笑得几分难堪。
钱总拉我到了秦岭山根,结果山口被封,进不去,两边横幅标语写着:
“ 外人莫入山,入山是汉奸!”
“ 胡转别进村,进村是敌人!”
两个戴口罩的人上来,让摇下玻璃,首先命令我戴上口罩,然后拿个白色手枪似的玩意儿,抵住我俩额头量体温。“正常。”其中一个说:“你们最好回家去,呆家里别胡浪。”
车就调头,返回。一直雾霾天气,难得今日天蓝太阳好,所以没走多远,就再次调头,停路边,面南晒太阳。行车极少,感觉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的乡村。隔着玻璃望见路边一簇迎春花,似开欲开,很不想开的样子……就睡着了,就做了个上面记录的梦,梦境里秋天的景象,人事,清清楚楚。
钱总下车去,后备箱里取出矿泉水,说年前采购有限,家里食物快完了,不知商场、菜店开业否。
因为车辆少,路顺,半小时就回来了。门卫正给一个身材标致的女人量额头,有点眼熟,戴着口罩。我俩进门时,照例又被测量额头。方才那女的已距离我们三十来米远了,钱总喊:“小乔!”那女人就回身了,惊讶的样子,笑盈盈驻足等候。
“ 你妻子姓乔?小乔!”
“ 是呀。”
心里十分蹊跷,却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庚子正月十二(2020,2,5)
【发表于《红岩》2020年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