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姐姐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大院,“在那。”
她惊叹道:“真好!”
我问:“好什么?”
她答:“那是富人住的地方。”
我问:“为什么是富人?”
她答:“拿公分,种地的。”
哈哈哈,我俩都笑了。
我说:“富人我当不成了。”
她说:“那你就当贵人吧”
第九天上午。
我请她到我家做客,她犹豫了一会,但还是随我一起走进了我家的院门,摘了一些地里的黄瓜、豆角和西红柿等一系列的蔬菜后,她不进屋,回去了。
第十天上午。
上班后,我去她家,翻看她的相册。从婴儿到幼儿到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单照合照,是越拍越好看,尤其是她的少女时代,那一张脸,胸部与臀部的曲线,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还要了一张红杉、黑裙、坐在高凳上和垂下长辫的照片。因为害怕遇见她的父母。所以,没等到下班,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第十一天上午。
她到我家,摘完菜,我请她进屋聊天,她答应了。我俩一起坐在沙发上,她左,我右,我扭头深情地望着她,本想移动自己的左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可是我担心这样的结果可能会迎来她的一记耳光,所以,我忍住了。
她问:“早上、中午和晚上,你都吃些什么?”
我答:“早餐,包子、馒头和油条,辣酱和咸菜,小米稀饭、玉米糊糊和豆浆;午餐,拌面和抓饭;晚餐,大米饭,回锅肉、小炒肉、粉蒸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糖醋里脊、西红柿炒鸡蛋、白菜粉条肉和酸辣土豆丝。”
她问:“你自己做?”
我答:“不,到镇上吃。”
她问:“你自己不会做?”
我答:“不会。”
她说:“唉,还真是个吃干饭的。”
我问:“你说什么?”
她答:“没说什么。”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一边看,一边闻,一边尝,还一边说:“这是酱油,这是陈醋,这是香油,这是食盐,这是味精,这是鸡精,这是白糖,这是花椒粉,这是胡椒粉……可是,生姜、大葱和大蒜呢?”
我答:“早没了。”
她说:“没了就到市场上买,再买半公斤大肉,肥瘦各半;泡椒,袋装和瓶装的都行;再买些洋葱,青椒,红椒,木耳,胡萝卜,葱姜蒜。”
我照办。
见我进屋,她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点燃柴火,蒙上米饭,先切下一块瘦肉,洗净后,切片,切丝,用盐、料酒和水淀粉拌匀;泡上木耳,把青椒、红椒和胡萝卜切丝;剁碎泡椒,葱切段,姜切丝,蒜切末,用盐、白糖、醋、酱油、酱、味精调汁。油入热锅,放肉小炒,加汁翻炒,放葱姜蒜,放青椒、红椒、木耳和胡萝卜丝,翻炒……不一会,一盘色香味美的佳肴就出锅了。
她把菜端到餐桌上,我拿起筷子夹起菜细细地品着。
她问:“味道如何?”
我答:“味道好极了。”
她问:“怎么个好法?”
我答:“无鱼而有鱼香。”
她说:“这就对了,因为这道菜叫‘鱼香肉丝’。”
我说:“好吃。”
她说:“好吃你就多吃点。”
我说:“你也坐下来,我们一块吃。”
她说:“我哪敢坐下,时间紧,任务重,我要把菜提回去给父母做饭,再说了,我不吃我做的‘鱼香肉丝’,我吃你做的‘鱼香肉丝’,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第十二天早晨十点。
不约而同,我们在河的东岸相遇了。我放弃休闲,选择西装。她弃长就短,无袖的红杉,黑色的短裙,露出两条雪白的长臂和小腿,性感而诱人。
她问:“你知道高中你要学的课程吗?”
我答:“知道,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政治、英语、地理、历史、音乐、美术和体育,大约十二门功课。”
她问:“你了解这些课程吗?”
我答:“慢慢地就会了解。”
她说:“噢,我忘了,你和我不一样。高中,你走进去,我走出来。可是我要告诉你,浩瀚的宏观世界与渺小的微观世界出奇的相似。卫星、行星、恒星、星系和星云组成宇宙,电子、原子核、原子和分子组成物体,不仅有质量,还有能量,而且还相互转换。摆弄物体叫物理,摆弄原子也叫物理,而摆弄分子就叫化学,所用到的工具叫数学。地球之外是天文,地球之内是地理。地球上有生物,生物中有植物和动物,动物中有人类,有人类就有历史,就有语言,母语和外语;还有美,音乐、美术和体育。辩证唯物主义会告诉你世界是什么,而政治经济学会告诉你钱是什么,你懂吗?”
我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似懂非懂。
她见我手里拿着书,“什么书?”
我把书双手递给她,“家用菜谱。”
她问:“拿菜谱干什么?”
我答:“做鱼香肉丝。”
“哈哈哈,鱼香肉丝……”
她笑了,“好吧,明天上午,我就尝尝你做的鱼香肉丝。”
第十三天上午。
她到我家,看我操作。
备料:肉,切片、切丝和腌制;菜,青椒、红椒、泡椒和水发木耳切丝;配料,葱切段,姜切丝,蒜切沫,白糖、醋、酱油、料酒和生粉调汁。烹饪:肉,入锅滑油,撑散,捞起;姜丝、蒜沫和泡椒入锅,肉丝入锅,葱段、青椒、红椒和木耳丝入锅,调汁入锅,翻炒起锅。
我把菜放在餐桌上。
她走过来,端起盘子,放到眼前,仔细地瞧着,随后,把盘子放在餐桌上,用筷子夹菜,尝了一口,接着,又尝了一口,说道:“好,不错!色香味美,不太对;色美味香,不太顺;国色天香,对!国色天香。”
我沾沾自喜。
我们坐在了餐桌前。
她问:“你喜欢理科还是文科?”
我答:“既喜欢物理、化学,又喜欢地理、历史,虽说语文、数学、政治、英语是必修,可是我讨厌英语。”
她说:“你讨厌英语?可英语与汉语一样,是世界上最美和最广泛的语言。你若不信,我就用汉语和英语为你同唱一首歌,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Auld Lang Syne)》。”
说完,她站起身,挥动着双手,开始清唱起来。
先是汉语: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后是英语: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我站起身来,为她鼓掌。
她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我坐下,她问:“好听吗?”
我答:“好听。”
她说:“好听就跟着学,明天上午,不,有点紧,后天上午,你唱给我听,不光汉语,还有英文。”
我问:“什么?英文?你教我?”
她说:“我教你?想得美!买盒磁带,跟着录音机学,后天我检查。”
我不做声。
她问:“家里还有肉吗?”
我答:“有,在冰箱里,都是些肥肉。”
她问:“瘦的呢?”
我答:“做‘鱼香肉丝’了。”
她说:“噢,肥的就肥的吧,拿上你的菜谱,做一道‘回锅肉’,后天我检查。”
我点点头。
从第十三天的下午,到第十四天的一整天,再到第十五天的上午,我用录音机跟着磁带不仅学会了《友谊地久天长》汉语版和英文版,而且还跟着菜谱学会了“回锅肉”。
第十六天,我学会了《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乡村小路带我回家》和“粉蒸肉”。
第十七天,我学会了《Rhythm Of The Rain雨的旋律》和“宫保鸡丁”。
第十八天,我学会了《Red River Valley红河谷》和“蒸面条”。
第十九天,我学会了《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和“羊肉抓饭”。
第二十天中午。
父母回来了,从“下放”到“平反”,从农村到城市,仿佛是从寒冷中忍过来的花朵,又仿佛是从酷热中熬过来的果实。面对羡慕,接受祝贺,把有用的东西打包带走,把没用的东西慷慨相送,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会做菜的大师傅和会唱英文歌的歌手。只到隔壁邻居嚼起了舌头,他们才变得惊慌起来。
父亲说:“我和你妈走后,你活的好自在,跟一个狐狸精一边翩跹起舞一边鬼哭狼嚎。”
我不吱声。
母亲说:“家里有葱,有姜,有蒜,有大肉,有鸡肉,还有‘鱼香肉丝’,‘回锅肉’,‘宫保鸡丁’,是那姑娘做的吗?”
我不吭气。
父亲说:“你不到十六岁,刚刚考上高中,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母亲说:“就要回城了,将来就是找也要找城里的,不找农村的。”
……
第二十一天。
早晨。
我们在河的东岸相遇,我一身运动装,心怦怦的直跳;她一身牛仔服,长辫高高的盘起。
我说:“我父母发现了我们的事情。”
她问:“我们有事情吗?”
我答:“没有。”
她说:“那就如实告诉他们。”
我说:“可是,我……”
她问:“可是你什么?你还想有事吗?”
我答:“不!”
她说:“你刚刚考上高中,我刚刚考上大学,我们除了学业就是事业,顶多有些缘分,有些友谊。告诉你的父母,自己也经历过,别看不起身边的人,特别是关爱过你的农民。”
我点头,心中一阵酸痛,痛的是我爱上了她,但不能说,是我们的成长时间不对,还是家庭的社会地位不同,以至于在我们心灵之间砌了一道墙或拉了一条缝。
她送我一个笔记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打开扉页,上面写着:
任何人,任何时候,改变自己永远都不会晚。不管你有多大,不管你现在的处境有多难,多么糟糕,如果你有目标,不管路有多远,都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水到绝处是风景,人到绝境是重生。
毛泽东
下午。
我和父母告别了小镇。
八十年代初,我回到了省城,本该是省工程学院教授的儿子,结果成了省工程局教育处处长的儿子。父亲希望我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因此没有让我进本该去的省师范大学附中,而是进了离家较远但全市排名第一的市第一中学。在这个按全市统考成绩选择学生的班级里,我们几个混进来的干部子弟就成了人们蔑视的对象。我不甘心,暗下决心,要用优异的成绩换取他们异样的眼神。
新家条件很好,在工程局机关大院,一栋六层的干部楼。有电梯,140平米左右。五楼,三间卧室,客厅、餐厅、厨房、书房、卫生间、储物间和阳台各一。父母一间,自己一间,姐姐一间。两年前,姐姐考取了华西医科大学,可是因父亲是下放干部,小镇有争议,结果小平同志讲了话,姐姐如愿以偿。我家的光线好,位置也不错,一出大门就是公交车站,可直达一中,商场、市场和医院也近在眼前。
开学的第一天,上午,老师按学生的个头排座位,宣布班干部;下午,发完书,放学。
我到市场上买菜,不等父母下班就做起了晚饭。米饭,四菜一汤,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醋溜白菜、酸辣土豆丝和鸡蛋西红柿紫菜汤。厨师的手艺,酒店的水平。
父亲感到吃惊,问道:“你做的?”
我答:“我做的。”
母亲一边尝,一边说:“嗯,好吃,好吃,不亚于我们学院的食堂。”母亲在工程学院做老师,教《结构力学》。她说:“你要把精力全部用在学习上,做饭的事情就不要掺和了,有妈妈了。不过,我突然发现,我做的没有你做的好吃。”
父亲叨了一筷子,对母亲说道:“你做的确实比不上他做的。”
母亲不吭气了。
父亲说:“饭要做,书也要读。”
我说:“不读书,我敢吗?现在,我在全班倒数第一名,不往前走几步,我还怎么混?”
父亲笑了,他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吃过晚饭,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着自己的新书。先看语文,第一篇,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和《绿》,我读了一遍;再看英语,第一课,《How Marx learned foreign languages》,我看了一遍;最后是数学、哲学、物理、化学、地理和历史的第一课。
第二天,白天,认真听讲;晚上,独立完成作业,而晚餐是:馒头,回锅肉、粉蒸肉、西兰花、油麦菜和疙瘩汤。父亲当他的甩手掌柜,而母亲却成了我的小工。
几次单元考试,我都名列前茅。
期中考试,进入前三名。
期末考试,进到第一名。
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暑假,一天上午,我到一家鞋店买运动鞋,恰巧遇到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从一辆黑色的小桥车中走出。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墨镜,头发高高的盘起,很像黄莲。不等我上前辨认,她抱起鞋盒,走出店门,坐着小桥车走了。我赶紧出去,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渐渐消失的车影。恰巧一名店员从店里出来,我便向她打听起这位女子来。
我问:“你认识这位女士吗?”
“认识。”她点点头。
我问:“她叫黄莲吗?”
“她叫阿莲姐姐,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歌唱得好,是歌唱家,今晚在人民剧场有她的演出。”她说着说着,问道:“你是追星族吗?你追星吗?”
我答:“是的,我追。”
晚上,我来到人民剧场,翻椅上坐满人。大幕拉开,流光溢彩,等舞蹈、联唱、朗诵、小品过后,阿莲姐姐出来了。白色的帽子,白色的长裙,宛如出嫁的新娘,她翻唱Jennifer Rush的歌,《The power of love》。
The whispers in the morning of lovers sleeping tight
Are rolling by like thunder now
As I look in your eyes
I hold on to your body
And feel each move you make
Your voice is warm and tender
A love that I could not forsake
'Cause I am your lady
And you are my man
Whenever you reach for me
I'll do all that I can
……
声动梁尘,余音袅袅,迎来一阵阵掌声。
我买了一束鲜花,向后台走去,结果被工作人员拦下。我告诉他我的姓名,让他转达。他进去了,不一会就出来了,带我去见阿莲姐姐。
她坐在椅子上,身后一位阿姨在为她卸妆。
我喊了一声,“阿莲姐姐。”
她很吃惊,“呀,小家伙,还真的是你,半年没见面了,你在哪上学?成绩如何?”
我答:“市一中,成绩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
“呀!”她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在骗我吗?”
我答:“我不骗你。”
她笑了,说道:“好样的,兄弟。”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还做饭吗?还唱英文歌吗?”
我答:“做的,唱的,阿莲姐姐。”
节目结束时,她要陪人,不能请我吃饭。我起身,悄悄地跟随着她,看她走进一家餐厅,看她坐在窗前,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男士说话,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这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危机感,等上完高中,考上大学,我将抛开一切,与所有的情敌争夺这个女人。
高一下学期,我的成绩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
高二上学期,我的成绩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
高二下学期,我的成绩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
全日制十年制义务教育结束与全日制十二年制义务教育来临之时,本尊考取了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
我想亲口把这一消息告诉阿莲姐姐,可是暑假中,她会在哪呢?在省城?还是在外地?在学院的女生宿舍吗?不,不会的。这时候,她最该去的地方应该是小镇,她父母的家里。
于是,我乘车赶到了小镇。
找到那条河,在西河岸,看了看我家的老房子,已移物他人;在东河岸,我看到她家那熟悉的院门。
我敲响了它。
谢天谢地,她在家,还亲自为我开门。
“是你?”她感到有些意外,问道:“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答:“我来看你呀,阿莲姐姐。”
我们进屋,她坐在床上,身子靠在叠好被子上,一条小棉被盖在腿上,“我有点感冒,不舒服,我们就坐在床上说话吧。”
我坐在床上,面对着她。
她问:“你说吧,什么好消息?”
我答:“我考上清华大学了。”
她并不感到惊奇,“这是个好消息,我祝贺你。”
我有些心慌,静了静,可是心还是剧烈地跳了起来。我抬起头来,看着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我轻声地叫着:“阿莲,我亲爱的姐姐……”
她抬起头,往后靠了靠,有些吃惊。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有男朋友。”我用一种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样的声音说:“我们有过美好的相遇,有过美好的二十一天,你不仅教我如何做事,还教我如何做人。高中不能谈恋爱,可是我默默地用了两年的时间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爱你。”
她问:“你多大了?”
我答:“十八。”
“长本事了,”她点着头,“敢拿姐姐开涮。”
我答:“我是认真的。”
“好,你认真,那我也认真。”她掰起了手指头,“首先,你刚刚考上大学,前途X;我大学未毕业,前途也X,X+X,未知,你说,能谈恋爱吗?第二,我比你大,你比我小,就算你愿意找个大的,我也不愿找个小的,你想找个姐姐护着,可是我不想找个弟弟哄着。第三,你喜欢安静,喜欢专研;我喜欢热闹,喜欢社交;我们性情不合,在一起天天吵架。”
她说的似乎在理,我默默无语。
她把右手放在我的左肩上,推了推,“好了,你我别自寻烦恼。你有未做完的事,我也有未做完的的事,我们各有各的重任,那能有儿女情长,各自努力吧。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冰弟弟,我永远都是你的阿莲姐姐。”
我也送给她一个日记本,扉页上写着:
心里的那个人,
是一辈子的思念。
若不是喜欢,
谁愿自作多情;
若不是眷恋,
谁会独有情终。
啊,有缘无份的爱呀,
哼,思念一生的情呀。
她看了一遍,说道:“看样子,你知道结果,有备而来呀!”
大学一年级结束后,我从北京回到省城。当听到我的美术老师、新疆著名油画大师正在市美术馆举办画展时,我赶到了美术馆。
墙上布满了画,地上站满了人,大家认真欣赏,谈笑风生。人群中,有不少曾经在小镇生活过的人。当我从美术馆墙面上的一幅油画前走开,准备从远处欣赏一下这幅油画的整体效果时,一个姑娘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移动了几步,换了一个角度,我的眼睛掠过了她的侧面,啊,没有比这更熟悉的了,我的阿莲姐姐。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的驱使,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显然,她喜欢原始而朴素的塞外风光:白色的雪山,绿色的田野,黄色的沙漠,红柳,胡杨,骆驼,绵羊……阳光抚慰过的大地,雨水清洗过的天空……这些故乡的画面,给了她说不尽的亲切感,是一种美的享受。如果美术老师再画下她的这副神态,不用说,一定是我心中的最美的的油画,是我一生中最想保留的油画。
阿莲姐姐走了,我没有紧随,而是在那幅我想看清楚而没有看清楚但是阿莲姐姐却看了很久的油画前停下。油画很乱,简直乱七八糟,可是选准了位置和选准了角度就变得异常的清晰:一座小院,院门和窑洞,院门前的一棵老榆树,还有院墙,黄泥与麦秸糅合成的墙皮经过岁月的洗礼显示出特殊的色彩和纹路,不仅真实,而且亲切……我看出来了,这是阿莲姐姐的家,是我心中的归宿。
阿莲姐姐毕业后去了美国。
我毕业后去了中建总公司。
整整十年,我们音信全无。
这时,飞机开始降低高度,在云层中颠簸。她醒来了,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开始变得精神起来。
我说:“三个多小时,你总算醒了。”
她问:“对不起,我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我答:“没有,我只是在等你,等了三个多小时,我的阿莲姐姐。”
她吃惊,侧过脸,认真地打量起我来,“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都认不出你了。”
我答:“我老了,可阿莲姐姐还像以前那样年轻,那样漂亮。”
她说:“三十几岁的人了,你老什么?我又年轻什么?漂亮什么?”
我问:“你上哪了?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她答:“我上美国了,做华裔女歌手,没结婚,没孩子。”
她问:“你上哪了?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我答:“在北京,一家建筑公司,找了个大夫,有了个小女孩。”
她说:“好,我祝福你。”
我说:“我也祝福你。”
她问:“这次回来,探望父母吗?”
“是的,”我问:“你呢?”
她答:“除了探望父母,还想在边城组织一场本人的独唱音乐会。”
机上,我们互留电话。
机下,我们相互道别。
第二天,星期日。
早晨,接到了阿莲姐姐的电话。
上午,当看到手中那张红杉、黑裙、坐在高凳和垂下长辫的照片,望到墙上那幅窑洞、小院、敞开窑窗、关上院门的油画,我想起拿着手术刀操作的妻子,想起拿着彩油笔画画的儿子,想起美术老师送我这幅画时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需要关上,而有些东西需要敞开。
我心潮澎湃。
拿起吉他,一边弹,一边唱,《Red River Valley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From this valley they say you are going,
I will miss your bright eyes and sweet smile,
They say you are taking the sunshine,
That has brightened our pathway a while……
一阵掌声,我这才发现姐姐、母亲和父亲都挤在了门口。
姐姐问:“你认识阿莲姐姐吗?”
母亲问:“她是我们小镇上的吗?”
父亲问:“她来过我们家吗?”
我答:“她是大明星,造导弹的都没有机会,我一个盖房子的怎么会认识?她怎么可能是小镇上的,她怎么可能来过我们家。”
姐姐说:“我总觉得你认识她。”
母亲说:“我总觉得她是我们小镇的。”
父亲说:“我总觉得她来过我们家。”
中午,参加宴席。
长富宫,豪华包厢。
欧派,乳白色为主,金黄色为辅,相互点缀,相互衬托。地毯,锦织缎绣,颜清色雅。纱幔,高低相应,形影朦胧。休闲和娱乐区,不仅高档、舒适、温馨,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论荤,鸡、鸭、鹅,猪、马、驴……不尽其数;论素,辣子、茄子、西红柿,芹菜、菠菜、西兰花……应有尽有;虾、蟹趴在盘子里,牛、羊挂在雪山上,那黄花鱼被炸得焦黄清脆,昂首摆尾,仿佛在汤汁中游泳……清亮亮的是茅台酒,向外冒泡的是青岛啤酒,往外溢流的是烟台红葡萄酒。尽管谦让,阿莲姐姐还是被推到了主位,主要官员、赞助商、相关人员和工作人员紧随其后,大家共同举杯,一起祝贺阿莲姐姐的独唱音乐会圆满陈功。
晚上,观看演出。
人民剧场,富丽堂皇。
音乐响起,深红色的台幕慢慢地向两边拉开,从浅绿色的幕后走来一位青色短袖和绿色长裙的姑娘,说完台词,报完幕,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阿莲姐姐头上裹着白色头巾,身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宽而大,她像驾驶船那样驶到了舞台中央。
上半场。
第一首,《卖花姑娘》,朝鲜语。
第二首,《绿岛小夜曲》,汉语。
第三首,《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英语。
第四首,《北国之春》,日语。
第五首,《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英语。
第六首,《梭罗河》,印尼语。
第七首,《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乡村小路带我回家》,英语。
休息十分钟。
下半场。
第一首,《纺织姑娘》,朝鲜语。
第二首,《月光下的凤尾竹》,汉语。
第三首,《Red River Valley红河谷》,英语。
第四首,《星》,日语。
第五首,《Rhythm Of The Rain雨的旋律》,英语。
第六首,《宝贝》,印尼语。
第七首,《The Power Of Love爱的力量》,英语。
她运用音色和力度的变化,一会唱得婉转、痴情,一会儿唱的怨愤、激烈,先沉后扬的嗓音,再带点鼻音,使作品产生一种既前后鲜明又一枝独秀的感觉,比如《The Power Of Love爱的力量》。
Because I am your lady
And you are my man
Whenever you reach for me
ll do all that I can
……
掌声一片。
她站在舞台上,弯着腰,在人们的掌声中,享受!
1997年7月1日,我们收回了香港。1999年12月20日,我们收回了澳门。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后是神舟入天,神龙入地。到处高楼大厦,遍地柳暗花明。中国建筑业工业化革命,使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人变成了世界基建狂魔。没有了节日,是因为天天都在过节。我也老了,就要放下安全帽,走出工地,从集团高管的队伍里退出。妻子也老了,已经放下手术刀,从医院高管的队伍里退出。姑娘大了,成家,有自己的孩子。
这时,我想起了阿莲姐姐。
朋友告诉我,她刚满六十岁,不唱歌了,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市威尼斯大街,丈夫,白人;她,美籍华人;有个混血的儿子,开了一家超市。
秋天,我决定去一趟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市。
从北京国际机场起飞,经过华北、东北、远东、鄂霍次克海、勘察加半岛、白令海峡、阿拉斯加州、太平洋、加利福尼亚州,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降落。行程一万公里,连续飞行12多小时。
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儿子在出口处等我。
我对他吼,“我说过,让你不要管我的事情,可你就是不听?”
他对我叫,“你以为你还在中国吗?美国很乱,你要小心。”
我问:“可是见了你的儿子,我怎么对他说?”
他答:“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什么都知道。”
我说:“唉,认识你,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他说:“你一个清华大学土木系的高材生,中建总公司的高级领导,抓好工程也就罢了,可你非要掺和食堂的事。不幸的是,你与我这个厨子成了朋友。”
我说:“好了,长途,电话费很贵,我就不浪费你的钱了。”
我挂断电话,找到他的儿子,上了他的车,走进美国第二大城市,这座 City of Angeles——天使之城。
到处是垃圾,到处有屎尿,出乎我的意料。
我问:“这里的人,到处扔垃圾,随地大小便,这样差劲,就没人管吗?”
他答:“在中国,你可以骂,可以打,可是在美国,这是人家的自由,干预人家的自由,人家是可以掏枪打你的,你还敢管吗?”
我不吭气了。
到处是帐篷,到处难民,为捡废品还破坏基础设施,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问:“美国不是很富有吗?美国人民不是很幸福吗?”
他答:“美国是强盗国家,拿着美元,开着航母,扰乱别人,颠覆别人,就是为了打劫,能不富吗?可是,现在不好使了,俄罗斯不干,中国不愿,欧洲小兄弟也不太好欺负,富人能过,可百姓不好过,先是无家可归,后是衣食不保,接着走向犯罪。”
我问:“可是有很多中国人为什么愿意来美国?”
他答:“一是小强盗找大强盗,交钱花脏钱,包容犯罪。二是上当受骗,没有了退路。”
我问:“中国老百姓与美国老百姓相比有什么区别?”
他答:“中国老百姓花自己的钱,他们的勤劳使中国走向富强;美国老百姓花别人的钱,他们的懒惰使美国走向衰败。”
我说:“富人不好,可穷人还是好的。”
他说:“那是在中国,在美国,富人好,穷人不好。”
我不说话了。
他问:“叔叔,你的行程如何安排?”
我答:“到阿姨的超市里转一下,我就回机场,在机场的酒店里安排行程。”
他问:“不打算跟阿姨见个面,说句话吗?”
我答:“不了,只要见到她平安,幸福,也就了却我一生的一个愿望。”
他点点头。
这里没有太多的高楼,独门独院,很像我国即将改造的乡村,车子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
刚一下车,就从超市里走来一个老先生,一个小伙,一个姑娘,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全是黄头发、大鼻子和蓝眼睛。
当老先生、小伙和姑娘都向我“How do you do?”时,我也向他们“How do you do?”。
我还以为这是路人的热情,当小男孩喊了一声:“舅姥爷好。”小女孩也喊了一声:“舅姥爷好。”我一阵蒙圈,不知他们说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这时,门帘被挑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女士,膨胀有型的头发像一顶漂亮的帽子戴在她头上,衬托着她那漂亮的脸庞;整齐有样的风衣像一副威风的铠甲套在她的身上,装扮着她那迷人的身材,六十岁宛如四十岁一般,她冲我微笑……我知道,这是阿莲姐姐,也知道这几位洋人是阿莲姐姐的丈夫、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更知道这种血缘关系已无法分割。靠劳动生存,靠勤劳致富,阿莲姐姐与阿莲姐姐的家是幸福的。
什么是幸福?
在洛杉矶华侨的一次集会上,阿莲姐姐这样解释:
像中国的百姓那样,靠劳动生存,靠勤劳致富,就是幸福!这样,一个小家都能幸福,更何况一个国家呢?但是,不能像美国这样,只要自己的幸福,不要别人的幸福,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既卑鄙,又无耻,还遭人唾弃。打家劫舍,或许能富有,但是没有人性,终究不会有好的结果。中国有一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2023年3月16日
于彩云名邸
作者简介:
恩清,土木作家。新疆与兵团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理事、乌鲁木齐市水磨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