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杰作
——墨西哥作家鲁尔弗的《佩德罗·巴拉莫》
马家骏
魔幻现实主义是拉丁美洲独有的文学流派。这个流派的作家善予用小说形式揭露拉丁美洲各国的黑暗现实,批判军事独裁、天主教会、封建庄园主和大资本家的罪恶。他们从欧洲文学和印第安文学吸取传统,但是只在精神上与批判现实主义有一致处,而在创作方法上却运用现代派手法,把现实与幻景结合起来,评论家称它为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最早见于德国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1925年写的研究表现主义绘画的书《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与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1955年,鲁尔弗的《佩德罗·巴拉莫》问世,在文学上奇军突起,随之后起之秀风起云涌,优秀作品不断震惊世界,被称为“爆炸文学”。1967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继而发表,评论界就借用美术上的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来称呼这一新的文学流派。这一派,在艺术上奇幻、怪诞,但在内容上很有思想性和人民性。
魔幻现实主义拥有一批世界著名的作家,他们中有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其他各种荣誉。不少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文字,被搬上舞台上和银幕,在世界上流传。这些作家中的胡安·鲁尔弗(1818一)是当代墨西哥最著名的作家,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他只写过一部短篇小说集《平原烈火》(1953)和一部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1955)。《佩德罗·巴拉莫》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旗帜与经典。
《佩德罗·巴拉莫》情节颠倒、重复,神奇妙幻,再加用变换人称的独白,渲染细节而对关键情节一笔带过,叙写曲折隐晦,故而比较难读。如按时序理顺,情节则为:
大庄园主唐卢卡斯不义,为雇工所杀。他的儿子佩德罗·巴拉莫追求姑娘苏珊娜不得,长大后,利用老管家唐富尔戈尔,不择手段地掠夺坑骗。佩德罗抵赖债务、偷移地界、图财害命,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坏事。为了赖债,他同女庄园主多罗莱斯·普雷西亚多结婚,将女方财产抓到手,逼她远走他乡。佩德罗横行乡里,为夺人财产而吊死阿尔特莱特。他到处奸污妇女,致使私生子多得自己也数不清。这个凶狠奸猾的家伙蒙骗了革命军队。1910年革命爆发,资产阶级起义军打来,他舍财资助,派300人参加起义军队,篡夺了领导权,把革命军队变成了土匪军队。他的儿子米盖尔同他一样飞扬跋扈,到处奸污妇女。一天晚上出去找女人,坠马摔死。直到晚年,佩德罗·巴拉莫才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苏珊城弄到手,但她成了疯子,不久死去。科马拉村的人民为佩德罗·巴拉莫的倒霉而高兴,把苏珊娜的丧期变成了节日,佩德罗·巴拉莫痛恨之至,逼得老百姓远走他乡谋生。某日,他的一个私生子阿文迪奥来请他救助,酒醉后砍死了佩德罗·巴拉莫。之后,他的第一个妻子多罗莱斯生的儿子胡安回来找父亲,却由阿文迪奥的鬼魂领来这个世界,自己也死在了这里。科马拉村成了鬼的世界,鬼魂在到处游荡,鬼魂在对话与私语。
《佩德罗·巴拉莫》一书所描绘的人物形象,其面貌是非常模糊的。由于整个一本书没有叙述人,所以书中的人物形象没有外貌的描写,没有服装的描写,也没有年龄、脾气、教养等等的说明文字,只有对话以及颠倒或插入的回忆,通过这些对话、内心独白,我们隐约可以了解一个个人物主要的生活行径。
佩德罗·巴拉莫是小说的主人公。在小说第一节中的最后一句就说明: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因此,作者所写的不过是一个亡魂。在鲁尔弗笔下,墨西哥暴虐逞凶的大庄园主,是有他自己的痛苦、向往与回忆的。小时候的佩德罗也还是一个帮奶奶剥玉米、同情妈妈难过、追忆同苏珊娜青梅竹马友情的孩子。奶奶让他去当百依百顺的学徒,他却只学手艺而倔强得不肯低头。他父亲唐卢卡斯认为他是个废物,不中用。他接管家产之后,却使原来寸草不生的小山丘,经过精细耕作之后,沟渠纵横,生产出越来越多的东西。他合并的土地也越来越多。这个新生长的庄园主有善于经营的才干,还有狡猾的本性。一次管家富尔戈尔向他报告所作牲口买卖赔了个精光,他不转念头的就让管家代他去向最大债权人多罗莱斯·普雷西亚多求婚。佩德罗·巴拉莫有大庄园主的占有欲,他霸占许多的土地又霸占许多的女人。佩德罗·巴拉莫还有大庄园主的凶狠,他儿子米盖尔杀了人,被杀者的妻子来哭诉,连管家都说那女人的悲伤要以公斤来计算,让赔5000公斤玉米,而佩德罗·巴拉莫却说“这个人并不存在。”即不存在被杀者和他的妻子,自己也就白白杀了人。佩德罗·巴拉莫的残忍表现在他儿子米盖尔摔死以后的行为上。他抑制着自己的暴怒,而内心却仇根满腔。不但下令宰了那匹栗色马,而且迁怒于整个村庄,用剥削与饥馑折磨、扼杀人民。这种残忍也表现在当年他父亲在比尔麻约山参加婚礼当证婚人被流弹打死后,他不分青红皂白把参加婚礼的所有人都结果了性命一事上。作者笔下的佩德罗·巴拉莫已是死鬼,也是活生生的人,但不是专制独裁庄园主的概念的化身。他一生残暴、凶狠,但也有自己的爱与痛苦。他多年来痛苦地爱着苏珊娜,待到她成了寡妇回到故乡,他还是设法把她弄到手,结了婚,并且干掉了他的那位岳父巴托洛姆、他得到了苏珊娜。但这个疯女人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她处在昏迷和疯狂之中,不久死去。佩德罗·巴拉莫呆坐着回忆,熬煎着心血。这个人物从经济上道德上直到政治上都是反动的。从他对待起义军的打进去拉出来的手段,也可以看到墨西哥大庄园主阶级的反动性。但反动派终无好下场,佩德罗·巴拉莫被自己的私生子砍死。这个凶暴的反动人物又有他的脆弱一面,他敌视人民,总是怕死,而且死了也怕“把自己和幽灵关在一起。”小说通过这个人物形象,揭示了拉丁美洲反动的专制主义和大庄园主制度注定灭亡的命运。“佩德罗”一词意为“石头”,“巴拉莫”一词意为“荒野”,作者以此点出其本性与命运。
鲁尔弗笔下所写的妇女都是被污辱与被损害者。神父的侄女安娜,被佩德罗·巴拉莫抛弃的多罗莱斯,还有那些被杀了丈夫以及给佩德罗·巴拉莫生了私生子的女人。小说突出描绘的妇女是苏珊娜·圣胡安。这个穷矿工的女儿的一生可以说是拉丁美洲广大妇女不幸生活的缩影。苏珊娜小时候与佩德罗两小无猜地放风筝、裸体游泳。但生活逼迫苏珊娜过着受折磨的痛苦日子。她母亲害肺病死了,科马拉遭了饥荒,她与父亲远逃他乡,父亲巴托洛姆让小女孩下到墓穴深处去找死人身上的金子,这使苏珊娜幼小的心灵为腐尸所震惊。苏珊娜长大后嫁了弗洛伦西奥,后来,丈夫死了。这个寡妇回到父亲身边,却又道父亲奸污。在半疯狂中,她离乡30年后再回到科马拉。多年来一直想着她的佩德罗·巴拉莫,杀了她父亲,把她弄到手。结婚之后,她疯了,不久也死去。苏珊娜的悲惨命运是拉美广大妇女命运的代表,它有普遍的意义。
《佩德罗·巴拉莫》在艺术上体现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独具的风格与特色。
现实与幻象的结合,是魔幻现实主义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巴尔加斯·略萨说:“我们从一个非常客观的具体的现实转到一种非常非现实的状况,也就是说,转到一种纯粹主观和魔幻的现实中去。这时我们已经进入了魔幻世界,因为发生了质的飞跃、质的变化。”这是确实的。像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中神出来保护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人长猪尾巴;墨西哥作家里纳尔多·阿里纳斯的小说《幻象》写男修士用枷锁拉塌监狱,带着铁拷飞越大西洋;墨西哥作家阿雷奥拉的《换妻》写小镇上男人们用旧妻换小贩用马车运来的金发女郎,后发现这些新妻是镀金的赝品,金色锈蚀,还原成老丑妇人,才知上了当。这都是奇妙的想象,曲折表达着某种现实的意念。
在《佩德罗·巴拉莫》中,虚幻、荒诞的景象与手法,也十分突出。作者写了一群鬼魂的活动。小说前半部分是胡安·普雷西亚多讲他母亲死后他回科马拉的遭遇。他遇见赶驴人阿文迪奥引路,并介绍他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借宿。到爱杜薇海斯太太家,从她口中得知赶驴人阿文迪奥早已死过了,那就是说,是鬼魂给他引路的。而后来我们才晓得,爱杜海斯太大也是早死过的人。至于小说中所讲的,原是胡安的鬼魂在墓穴中向老乞丐多罗托阿的鬼魂讲述的自己的经历。
小说中总是描绘着迷蒙的夜色,科马拉半月庄就是一个无人迹而有声音和身影的鬼世界。“流星落了”、“灯忽闪几下,熄灭了”、“夜色笼罩”、墙洞里、石头下“全压的是回声”、“村子里游魂走来走去”……这些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写景句子。至于写到人,则只是不清晰的影子:
穿过街口,我看见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一闪而过,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她脸色透明,似无血色,双手枯干,布满皱纹,她的眼睛我看不见。
作品中写的,常常使人弄不危究竟是真实生活还是幻象。因为对象常常可以是这,也可以是那,而讲这些的究竟是人是鬼都不确定。这些讲述故意不合逻辑,就使得对象变形得奇幻莫测。小说中充满了真假虚实揉合的场面与事情:按摩女人大腿的“致梦人”;爱杜薇海斯替多罗莱斯新婚之夜睡觉;安娜没看见脸同米盖尔乱来;多罗拖阿的儿子……都使人摸不清头脑,不知究竟。
鲁尔弗之所以把科马拉写成一个鬼怪世界,是对现实的墨西哥农村进行影射、夸张,也是真实的、寓言性的写照。丑恶的社会把人间变成鬼世界,变形成了幻影。科马拉一词从“科马勒”变来,后一词指陶土制的熔炉上的饼当,也就是炼狱。作者用魔幻的荒诞图景与鬼影,对旧世界作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
《佩德罗·巴拉莫》在结构与情节安排上,采用超现实主义的办法,它打破时间、空间的秩序,把不同时空条件下的人与事集中在画面上,从各种变形镜头角度去展示它,再把这许乡小画面,颠倒着、交叉着、混合着拼凑在一起。由于没有叙述的交待与解说,因此,只好由读者反复阅读,仔细琢磨,才能理顺情节次序。
如按照阅读小说的顺序看,第一节是胡安从萨约拉来科马拉找父亲,回忆起母亲死时的叮咛,又向赶驴人问路,又回忆起母亲对故乡美景的描述。接着又回忆起在三岔路口遇见赶驴人,再回到与赶驴人对话的现实,忽又摸出母亲的照片,快到村子时与赶驴人分手。第二、三节,由黄昏想起萨约拉的黄昏,又回到荒村的现实,向鬼魂问话,会见爱杜薇海斯太太。在会见前想起母亲的话。胡安进了爱杜薇海斯太太家。第四节写爱杜薇海斯太太接到多罗莱斯通知说儿子胡安要来,故而欢迎,她对胡安说起少女时同胡安母亲的友谊。第五节写雨天佩德罗小时候蹲在厕所里想苏珊娜,回想起一起放风筝。妈妈叫他去帮奶奶剥玉米。佩德罗帮奶奶扫磨,又在想象中对苏珊娜呼唤,之后,奶奶让他去买东西。第六节雨夜,佩德罗想苏珊娜,妈妈哭泣。第七节写爱杜薇海斯太大对胡安说赶驴人是聋哑人而且已去世了,又讲替他妈妈过结婚之夜,又说起多罗莱斯离开丈夫佩德罗的过程……
从我们对小说一开始的七个自然小节的概括述说看,小说中事件的发展,没有自然的顺序;任何一个小情节,都不断被其他的情节场面所打断。只有把这些故意插乱了的场面、情节全部读完之后,打碎成单个的,再进行顺序调整,我们才能看清小说全部故事的来龙去脉与发展过程。
在艺术表现上,魔幻现实主义吸收了欧洲现代派文学写潜意识流的手法,内心独白的内容的无逻辑、心理超时间空间限制,使读者深入人物灵魂。有的没有直接引语,用“多人称独白”,有的如《佩德罗·巴拉莫》取消全知的叙述人,没有作者的描写与叙述。每一个自然小节常由“我”述说某种内容或某些对话,而这个“我”却不是叙述人,而且经常更换的小说中的某一个不确定的人物,小说只有对话、回忆、私语、独白、潜意识流的涌现等材料直接拼凑在读者面前,正像“立体派”广告画剪贴文献材料直接组成一幅画一样.有时对话中套对话。如第十自然小节,胡安说的:爱杜薇海斯同他对话,问他听见马跑声没有?她又说起那天夜里米盖尔刚死后就来同爱杜薇海斯告别,他们对话说到米盖尔的追求姑娘、跳墙。次日,半月庄小伙计来报丧,爱杜薇海斯又同小伙计对话,之后回到最初的问胡安听到死人的呻吟没有。这种没有指示词和人称说明的对话,比剧本难读,对话中又套对话,不易分辨清究竟某句是何人所说。用直接材料给读者看,使读者就像站在对话者面前,更真切地了解各方的思想愿望。小说中大量插入回忆材料,也不是叙述式的,而是将回忆材科忽然直接插进来.如:
“你想让我相信你是闷死的吗?……要是你所说的那天晚上没有供我们呼吸的空气,那我们也就没有力气把你拖走,把你埋掉了。……”
“你说得对,多罗脱奥。你是说你叫多罗脱奥吧?”
“反正都是一样,尽管我的名字叫多罗托阿。反正都一样。”
“多罗托阿,确是那些低声细语杀死了我。”
“在那里你将找到我的故地,那是我喜爱的地方。在那里,梦想使我消瘦……那里的风改变着事物的色彩;那里的生命好像低声细语,随风荡漾,生命本身就仿佛在低声细语。”
“是呀,多罗托阿,是那些低声细语杀死我的,……。”
这一段写老乞丐多罗托阿在墓穴同胡安·普雷西亚多对话,对话中,胡安忽然想起离开萨约拉之前,母亲在世时,给他讲过她故乡科马拉的美。于是直接插进回忆出的多罗莱斯的一段话。不仔细分辨,会茫然,不知这段谈故乡的话来自何处,为什么?
作者这种引用直接回忆、联想材料,有些近乎意识流的手法了。如:
“我跟你说过,快从厕所里出来,孩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想起你,想起你用你那海水般的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你怎么长时间还不出来,你在干什么呀?”
这段佩德罗年轻时蹲厕所,妈妈叫他快出来的对话插入的第三句,是佩德罗想象中对苏珊娜说的话,是他的意识中出现的思想。当后来苏珊娜半疯狂回到科马拉同佩德罗·巴拉莫结婚后,她总在恶梦中或昏迷中,在她意识中不断出现过去的种种事,这些梦想或回忆也是直接展示过去的场面(如苏珊娜下墓坑从死尸身上找金币),展示人物的内心独自(如苏珊娜梦中想起丈夫弗洛伦西奥死时自己悲伤的情景)。这种种写法,就深入到了人物的过去和灵魂深处。
达到隐晦的手法,在《佩德罗·巴拉莫》中不仅有结构的颠倒、对话的交错、回忆、独白的直接展示,还有,就是用象征、暗示的手法,这样的效果是隐晦中包含供人想象的余味,在朦胧、迷茫中暗示出更多的内容。如写苏珊娜同她父亲的暧昧关系,先让富尔戈尔对佩德罗·巴拉莫说二人像夫妻,再写父亲不让女儿嫁人,还说“你虽然是个寡妇,但仍然跟你丈夫生活在一起”,而女儿不承认对方是父亲,常常直呼其名。尤其象征说她父亲是猫,梦见猫睡在两腿之间,这就暗示了这种乱伦关系。再如佩德罗·巴拉莫被阿文迪奥杀死,也是暗示着写的,小说先写阿文迪奥喝醉闯来,再写女仆达米亚娜喊“有人要杀唐·佩德罗!”再写阿文迪奥拿着鲜血淋淋的刀子,再写佩德罗·巴拉莫呼叫死去的苏珊娜,手像石头一样重,举不起来。以下佩德罗·巴拉莫的活动就是幽灵的活动了。
鲁尔弗把过去与现在、彼处与此地.现实与梦幻、阳间与阴曹、人和鬼、对话与独白、活动与回忆、原因与结果、此人与彼人的种种界限打乱,使人不辩彼此超出时间与空间,外在与内心,真实与虚幻的种种限制,造出一幅光怪陆离、神奇莫测的图画,暴露出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他独树一帜的艺术,发展了拉丁美洲的文学。当然,也应看到鲁尔弗小说中尽是反面人物,充满恐怖悲观色彩和宿命思想,也有色情描写,这些局限应批判地看待。
(原载《花城》[粤]198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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