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特展|陈丹青“另一个鲁迅”讲座文字实录
原创 陈丹青 木心美术馆 2023-07-29 10:01 发表于浙江
《创造欧洲人》,作者:[英] 奥兰多·费吉斯
青年木心与上海美专同学去万国公墓祭拜鲁迅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在今天的人群中要找到跟鲁迅活在同时代的人,不可能了,至少得一百岁左右。当然,这不影响我们爱鲁迅、读鲁迅。我们读文学名著,作者全都作古了。刚才引述的几个例子,罗兰·巴特、郁风、木心,有一种微妙的差别:当我们见到一个人,他跟我们敬仰的那个伟人曾经活在一个时代、一个空间,是有深意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木心读鲁迅、爱鲁迅,和我们读鲁迅,爱鲁迅,有着不同的质感。最近快要出版的木心第二批遗稿里,有这么一段话,说他少年时代没日没夜跟他的表哥谈鲁迅。他说如果有一个鲁迅的狂热阅读者,就是他表哥,他说中国没像他表哥那么狂热的——这是少年人说的话。木心怎么知道他表哥是中国最疯狂的鲁迅读者——但可以想见,鲁迅在木心的少年生涯,有个中介人:那位表哥。
诸位大部分是八、九零后独生子,你们不知道,小时候你有个表哥、舅舅,多伟大的事情,几乎是你人生开始的首席崇拜者,重要的榜样,那是来自亲属的,又来自鲁迅时代人和人的,人和书的那么一种综合气息。
相比年轻人今天读鲁迅,木心和他表哥那代人读鲁迅,不是被迫。他们不用在考试中回答鲁迅小说的“主题思想”,不会被告知鲁迅是一位勇士,一位反抗者。很简单,木心爱表哥,表哥爱鲁迅,他由此爱上鲁迅,爱上了和表哥一起谈论鲁迅,很自然地,他进入了鲁迅时代的语境。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另一个鲁迅”讲座现场
山东嘉祥武氏祠前石室(二),东汉,宣纸拓片,81×200cm,北京鲁迅博物馆藏
据说那段时期他很颓唐,抄古书,抄会稽史。他在教育部做官,开始收藏汉代石刻拓片,日积月累,没停过,其中有几幅就是大家在展厅看到的。我不知道鲁迅为什么迷恋西汉、东汉的画像石拓片,那是庞大的类,二十世纪上半,北京琉璃厂这种货非常多,应该不贵。1926年鲁迅离开北京,到厦门广州兜了一圈,最后定居上海。在此之前,他收藏的拓片达到六千多张。在座有没有收藏家?你如果收藏六千份画报,六千份广告,你就是个狂热的人,当年鲁迅就有那么狂热。你看鲁迅早期的文章,很痛苦,又是呐喊,又是彷徨,其实呢,他在贪婪地买拓片。收藏家知道,那是非常非常有快感。你有眼光,拿到一件好东西,回家存好,时不时拿出来看看,非常快乐的,快乐完了,他就去写痛苦的文章,但他很早就有六千份快乐,文章里一字不提。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民国早期《世界裸体美术全集》
今天,我惊讶的是鲁迅收藏眼光的前卫性和世界性,但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鲁迅研究者早已总结了这批收藏,要点是:着重战斗的、反抗的、黑暗的、愤怒的这样一种版画作品,其中以珂勒惠支为代表。珂勒惠支是我们小时候的英雄,因为鲁迅敬爱她,我们也敬爱她。柔石被枪毙了,鲁迅写文章纪念他,附了珂勒惠支的版画,画一个母亲献出自己的孩子,寄托他的哀思。
事情变得非常政治正确,就是:鲁迅是反抗者,珂罗惠支是反抗者,所以鲁迅收藏她。在珂罗惠支的例子中(鲁迅还喜欢另一位描绘穷苦人的木刻家梅菲尔特),绘画的重要性,消失了。
鲁迅收藏的另一个著名例子,是英国的比亚兹莱,改革开放后被美术界人士稍微渲染了(文革中不能渲染),比亚兹莱是个颓废的人,他的画非常色情,这使我很开眼界: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鲁迅收藏比亚兹莱。
外界对鲁迅收藏的固定印象,老是这几个人,当然,还包括苏联版画插图,他的年代,苏维埃文学介绍进来,《毁灭》、《铁流》,都是三、四十年代和我成长的六十年代非常时髦的小说,鲁迅收有这些小说的版画插图,更是政治正确。
这次去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借东西,我仍然抱着鲁迅研究者的认知,我心想,对啊,鲁迅左翼,当然喜欢左翼艺术,但看了作品清单的图像,我吓坏了,收藏面太广了,根本没什么左翼右翼,而是,鲁迅喜欢一切好的绘画,他的选择几乎谈不上政治立场,就像我在手机刷世界各国绘画,随便什么流派,主张,只要是好的,我都停下来看看,然后下载。
这时我才确认:鲁迅与珂罗惠支的关系,和片面宣传鲁迅文学的政治意涵,性质是一样的,历代研究者根据当时的政治正确,焦距左翼作品,鲁迅和美术的关系变成政治关系。
鲁迅收藏的画实在太多了,研究者未必都看过,看过了,也不那么内行,不清楚其中哪几位是当年的前卫作者,六、七十年过去,鲁迅的其它收藏被屏蔽了。这次借展我特意不选珂罗惠支,而是挑了重要的欧洲前卫画家,藏品保管人员说,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画。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徐梵澄
鲁迅从未去过欧洲,人在上海,怎能弄到这些画儿,而且这么多?没有持续的供给,不可能啊。这里要说到替他物色画品的两个人物。
一位是徐梵澄先生,鲁迅生命晚期与他认识。他去德国留学,懂点梵文,不是左翼那一路。除了萧红,他回忆鲁迅的文章最好,写他去跟鲁迅告别,说明天就要去德国了,鲁迅脸色沉下来,说,那么你在中国还剩几个小时了。这句话很有意思,说明鲁迅爱国之深,有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痛感,对他活着的空间有love and hate这样一种情绪。然后写他在门口跟鲁迅告别,鲁迅的手握下去,看着他,忽然眼睛放出光来,意思是,小子你出去要争气。
这是当时二十来岁小伙子与五十多岁鲁迅之间的一幕。去了欧洲,他开始源源不断给鲁迅选择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版画。没有资料告诉我,是徐梵澄选择了那些前卫画家,还是鲁迅指示他说:你要去买这几个人的画。以鲁迅对西方美术文本上的功夫,他对新艺术是有了解的,也懂点德文,我猜,两种可能都有。一面是徐梵澄提供作品讯息——那个年代柏林有许多小画店,小画铺,那些前卫画家都还活着,没到后来的声名,版画是复制性的,跟今天比,价格相当便宜,也不难找见——另一面,鲁迅选定,指定,说:你找找这个人的东西。
想象八、九十年前,一个到了德国的中国书生在画店看画,选画,然后一次次寄给住在上海的老头子,多有意思,多么动人。
还有一位女性,陈学昭,海宁人,我小时候看过陈学昭的书叫《工作着是美丽的》,很感动,后来知道她跟鲁迅是朋友。据说陈学昭也曾替鲁迅选画买画,因为她也在德国留学。我记得陈学昭回忆,说她从德国回来去看望鲁迅,心里难过,说鲁迅坐那儿,刚生了病,老多了,大概第二年鲁迅就死了。
可惜资料太少,我们没有进一步的讯息,最要紧是版画的价钱,到底多贵?到底多便宜?鲁迅固然不穷,他拿自己的钱给青年出书,出版画集,在他种种稿酬和支出中,买画,特别是在欧洲买原作,而且成批量地买,占了多少开支?他绝对不是富翁,他拿出买画的闲钱,是怎样的闲法,我不知道。
只有一条是肯定的:他太喜欢画,太喜欢买画。
还有一位很重要,曹聚仁。曹聚仁是个懂俄文的左翼青年,他跟鲁迅是老哥们,《鲁迅书信集》里有不少和他的通信,据说他也替鲁迅介绍过苏联的版画。曹聚仁的儿子,曹景行,诸位可能听说过,在凤凰台做主持,前不久刚去世。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宣传海报
就那么短短几年,鲁迅攒了四千多张版画,不能想象!
当然,其中有一部分是中国本土的版画家作品。大家到展厅里去看,我特意选了很小很小一张版画,就是被我们放大在广告上的那幅画,作者名叫曹白,刻画时才十九岁,等于当时的零零后青年,他崇拜鲁迅,很激动刻了木刻像送给他,粗糙,幼稚,但是在非常有力,传神,木刻的刀味,粗粝感,特别耐看,胜过许许多多鲁迅画像。
结果曹白给国民党警察关进去了,因为这小子跟左翼混。一个礼拜后他给放出来了,鲁迅为此还写了一篇短文。如果我没记错,鲁迅临死前两天给内山完造写信,给陆地恒写信,最后一信是写给曹白的,大家想想看,他不知道自己两天后就死了,还在跟一个零零后通信,这个零零后活到九十多岁。
这就是鲁迅收藏版画大致的情况。同时据我记得在资料上看过,当时驻民国的苏联领事馆请鲁迅参加过活动,好像有苏联人送过他苏联版画。这一切加起来说明,鲁迅不仅酷爱绘画,他的收藏近乎贪婪,那么短的时间,那么有限的资金,这个量太可怕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感慨的。鲁迅有这个爱好,我拿你没办法,人间有许多收藏癖,什么都收藏。我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五四一代精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对美术有这样狂热的投入,而且眼光这么好。找不到第二个,如果有,请大家告诉我。
官定的所谓“鲁、郭、茅、巴、老、曹”,就看这六个人吧。
郭沫若早年研究甲骨文,或许有相关的收藏,他跟傅抱石关系不错,家里有早期傅抱石的好画,但那是友情,交谊,不是鲁迅那种收藏。我没看到资料说,郭沫若对画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我看过他的《访苏纪行》,写他到苏联后参观冬宫博物馆,墙上全是世界名画,他说他对绘画是外行,快步走着,看过去了,简直“暴殄天物”。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成语,就是在郭沫若的日记里。
我们也没有资料知道,茅盾对绘画有着和鲁迅同样的兴趣。巴金有吗?陈逸飞有位恩师名叫余云阶,八十年代给巴金画过一张肖像,为此巴金还写了一篇散文。此外我不知道巴金跟美术是什么关系。
老舍。有没有熟悉老舍的朋友告诉我?他是风雅的人,应该有民族的、民间的、民俗的收藏,包括买齐白石的画。齐白石那时的润格,八块大洋、十块大洋就能收到,现在是要过亿了。最后一位是曹禺,也没有资料知道他对绘画,对美术有格外的关注。请知情的专家告诉我。我不是说文学家必须对美术感兴趣,不是这个意思。但一个文学家、诗人、哲学家、学者,研究者,对美术有没有兴趣,有没有优于常人的认识,见解,眼光,我自以为其中藏着更深的意思。
只有蔡元培。他一手创建了中国的现代美术教育,让国府财政部拨款成立国立艺术学校。他那句话谁都知道:美育代宗教。很高的理想。中国最早的北平图画学校,然后北平艺专,西湖艺专,都是蔡元培创建,拨经费,任命院长。他的美育理想跟鲁迅爱画不完全是一回事。他明白国家要转型了,千年以来的老一套,山水画,文人画,城隍庙,送子观音等等,在现代西洋面前,得改了。
蔡元培做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旅德期间买了好像是十四张还是二十四张立体派的版画,油画太贵了,就买立体派版画。但是后来战乱,全部遗失了。我有位做美术史的老同学万清力做过查证,为此写过文章,好像登在八十年代的《美术研究》。而鲁迅所有收藏完整保留下来。
此外,我真的不知道五四那代有哪个文学家,像鲁迅这样终生对美术给予超乎想象的投入。不仅那代人,鲁迅死后,直到今天,中国出了好几代作家——作协有多少人数,我不知道,社会上的单干户或者写手,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总之,我想不出哪位作家有过像鲁迅这样持久的庞大的收藏。爱美术的作家,肯定有,但有这样的收藏,这样的数量,这样的眼光,拿出来一大堆,吓一跳,有吗?
如果有谁知道,请告诉我。
更让我感慨的是,中国国家美术馆、中国各省美术馆,七十多年来,单单论版画收藏,到今天,也没有一份(哪怕半份)像鲁迅这样的欧洲收藏,现代性收藏,前卫收藏——有吗?一个美术馆也没有。咱们就说珂罗惠支吧,哪座国家美术馆说:嘿!我有一张珂罗惠支的版画收藏!没有,更别说立体派、表象主义一张半张版画收藏。
我真的希望我说错了。谁要是告诉我:你错了,江苏哪家美术馆,广东哪家美术馆,手里有三百多张欧洲二、三十年代的前卫版画,我马上趴在地上叫:牛X!有眼光!我明天就去看!
所以这件事变得很孤立:只剩鲁迅一个人在玩。从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到1936年逝世,鲁迅的文学生涯一共只有十八年。他的收藏生涯不会超过二十五年,结果身后能有一万多件纸本收藏,这不是很奇怪,很孤立吗。
再强调一遍,我不是说文学家必须喜欢美术、懂美术,还要收藏美术,不是这个意思,但我可以说许多欧洲文人追踪绘画的例子,譬如波德莱尔替马奈和印象派叫喊,左拉和里尔克研究塞尚,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鼓吹毕加索,还替他的画出馊主意,等等等等。最近的例子,是昆德拉对英国前卫画家培根的深刻评论,还有诺贝尔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与德国后现代画家安瑟基弗的故事……总之,例子举不过来。十九世纪的屠格涅夫甚至在流亡中叶收藏油画,混不下去时,还能卖掉收藏。
至于中国古代文人巨懂绘画的例子,更多,宋代以后文人与画家身份合一,全世界没有。
“另一个鲁迅”讲座现场
我今天专门谈鲁迅的收藏,是探讨鲁迅的另一个维度,那也是绘画为文化演变持续提供的历史维度,什么维度呢?就是,鲁迅对“观看”的极度敏感,极度重视。
观看,不单单是跟美术有关系,几乎跟所有艺术有关系,跟文学、诗歌、哲学,跟所有我们统称为人文领域的事情,都有深度关系。“观看”,在二十世纪欧美文论中,至关重要,它不断告诉你,“观看”意味着什么。很多二十世纪哲学家进入观看的话题,本雅明,麦克卢汉,约翰·伯格,苏珊·桑塔格,一大群人,洋洋万言,著述不断,都在探讨“观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观看”有多重要。绘画所有的讯息背后,透露的是画家怎么观看这个世界,然后画出了他的画,这些画,又怎样导引观众,带出一个个时代,怎么观看他的画。“观看”对所有观看者带来什么?新媒材出现后,人类的观看又会发生那些变化,这些变化,又怎样反过来影响艺术,等等等等,这才是所谓fine art,这才是所谓绘画之所以是绘画。
在五四这代大佬中,鲁迅对“观看”最敏感,这种敏感不仅仅指他的绘画收藏,而是指他的写作,他的思想,他的特质。在他敏锐的“观看”中,出现了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人物,阿Q、孔乙己、祥林嫂、华老栓、范爱农。你以为这些人物是鲁迅写出来的吗?是的,但为什么别的作家没有“看见”,鲁迅“看见”了?
鲁迅有两个故事,直接跟“观看”有关。一是他在日本的教学幻灯片里看到日俄战争,中国的奸细被日本人抓了砍头,一帮中国人张着嘴看。鲁迅看了,觉得学医有什么用,这帮傻逼脑子,这么麻木,结果他“弃医从文”。
这件事后来被深度解读,而且很晚,差不多到新世纪还是九十年代,被一位旅美学者深度解读,很有意思。研究者运用的就是西方人追究的“观看”的种种理念,指出:幻灯片事件牵涉好几层“观看”。
第一层,幻灯片里,麻木的中国人在观看同胞被杀头。第二层,教室里有许多日本学生在看这个场面,第三层,现场观众里有个中国学生,鲁迅,第四层,鲁迅看到这一幕,受了刺激,据说他当场就离开了,第五层,现场的日本同学看到鲁迅受不了,离开。
而鲁迅在自己的回忆中写过:他在现场看到日本人为他们的胜利喊万岁。
2023年6月18日
木心美术馆